01
名为扶贫干部,实则就个老师。如此角色,海口初中一大串,唯甘老师入了戏而已。
别怨甘老师,工作如许多年,没尝过官味,演得出神蛮正常。按工作能力教学成绩,二十年前得提教研组长了,——副的也好。想想看,这主儿语数英理化生政史地音体美,门门清路路通,怎么着也该顶戴花翎了。十年前金校长举荐做教研副主任,结果当今的教研主任刘主任上了船。当时金校长提醒要活动,而甘老师抹不下面子,光头一颗也不算太冤——帽子会自动落到头上?干部没当上就算了噻,职称也评不上——都要活动。刘主任早高级了,可他四十出大头了还中级,工资矮了一大截。他想得开,可夫人急,一张嘴架在他的头上开炮。
姓刘的比你小,教书不比你好,却人五人六的,可你——窝囊废一个,也不晓得争!
争么个?争的不光,抢的不香!
鸭子煮烂了——嘴硬,不过甘老师教课确实不争,而是班主任争他。像争金元宝似的,争到了就牛气哄哄的,以为自己发了洋财。你班谁教数学?——甘厚春老师呀。——哦好好金牌老师!
甘老师出名,不单教学,还有大胡子。浓黑。粗壮。国土面积广。单位数量众。胖的、瘦的、长的、短的,生活在同一片阳光下同一方土地上,博采蛋白质广纳维生素,再暖风劲吹水分狂吸,呼啦啦呼啦啦地疯长,长成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不是开玩笑,在海口镇街道上,发生多起看大胡子而撞墙撞人的笑话。有人撞破了头,不反省自己瞎了眼,哎嗨,反说撞了车,你甘老师可要负责哈。
大胡子也成问题。金校长早有看法,做起了工作。老甘哪,不可等闲视之。有碍瞻观不说,也有损老师的光辉形象。
下级服从上级,一切行动听指挥。置办了飞利浦电动剃须刀。对不起,我亲爱的胡子,让你挨刀了。做面子功夫也不容易呀。剃、刮、拖、抹。上下左右一顺溜,上唇、下巴、面颊、两腮、脖子,哈哈,光滑如绸了。漂亮!揽镜细瞧,哎哟,黑影斑斑,麻点隐隐。看样子斩草,得除根。怎么除?拔。拔一根,骂一句,看你长不长?同事说不能,发炎了可麻烦到姥姥家了。也是的,拔着也疼。去你的,干脆不拔也不刮,长点胡子,招谁惹谁啦?
金校长扼腕叹息。老甘,好人儿不错,好老师不假,就是缺点杀伐决断,连自个儿的胡子都摆不平。工作高能,生活低能,怪不得老婆一张嘴架在他头上炮火连天。单位的领导,茶壶酒壶马马虎虎,家庭的领导三块铜板摆两处——一是一,二是二:留胡不亲嘴,亲嘴不留胡。名为夫人,可按海口镇人的通俗叫法,应叫“烧锅的”。叫烧锅的,也是夫人,夫人自有夫人的生活原则。那样的胡子拉碴,比她一亩三分地的杂草还茂盛。脏。乱。毛扎扎。刺戳戳。也要洒洒草甘膦。夫人噘着嘴,吹着气,侧着脸,坚决执行“留胡不亲嘴”的十项规定,任凭老公亲爱的亲爱的喊破了喉咙,依然包公一般铁面无私,说一不二。当然了,夫人毕竟是烧锅的,该有的生活,还是不能亏待。好在甘老师好说话,心态好。知足常乐,夫复何求?
甘老师官瘾早枯了,可不知哪座坟山冒了青烟,一顶帽子忽地砸到头上。四十大几了,一不留心当上了扶贫干部,牛!想来工作多年,最大的,也就当个班主任,还真有点屈才。全校老师心知肚明,别看甘老师就个怀宁师范生,可谈学识,说教学,当为海口镇公认的Number One。这一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镇级的噻!
专管扶贫的彭副镇长,早闻甘老师之大名。在公众场合,也对甘老师能力人品大加赞赏。可对胡子颇有微词,想批评又觉得领导不能干涉群众私生活。而今是手下大将,直接代表着党委政府,再也马虎不得了。络腮胡子,怎么的,也有损干部的脸面。必须天天净面,保证脸上光光溜溜清清亮亮的啊我的甘老师。
领导的指示,甘老师必须无条件服从。官大一级压死人。再说了,慰问扶贫户,一个大胡子,像个土匪头子,非流氓即地痞,不吓死人才怪呢。
甘老师天天净面。夫人很惊喜,做为奖赏,一张嘴全面开放,想什么时候亲就什么时候亲,想亲到多深就亲到多深。
爽!比吃江毛水饺还爽!
02
扶贫乃国之大事也。
彭副镇长在政府大厅,主持召开全镇扶贫动员大会。区里王副区长,镇上书记镇长,高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讲政策,既高屋建瓴,又苦口婆心。不愧是中学教师,甘老师很快领会了扶贫的政策、方法、宗旨。什么“两不愁三保障”,什么“351、180”,什么“六明白”,什么“社保兜底”,还有《帮扶手册》《扶贫手册》《入户明白纸》《贫困户调查问卷》什么的,全嚼到了肚里。
天降大任。形势不等人。彭副镇长下达了紧急的政治任务。
那是个星期六的上午,充电满满的雅迪GM2电瓶车,早就按捺不住了,一头滚进火热的阳光里,笛笛笛大叫着开路了。清风拂面,好凉。四家扶贫户都在金柳村。好个江中小洲,农田网格化,纵横交错的水泥路、水渠,将稻田网成一块一块的绿茵场。加速到四十码,大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透心凉,爽歪歪。一望无垠的稻苗,卷起了千层浪。
第一户户主董传芳,成员组成、致贫原因、贫困户属性、职业状况、经济收入,都装在他心里。第一次走访,村妇联姜九珍主任带路。姜主任路上介绍。董传芳丈夫患食道癌多年,去年逝世,留下十几万的债务。儿子两岁夭折了。女儿,在读六年级。董传芳一边陪读,一边在镇制衣厂打短工,一月大约一千块。这是主要收入。再加上土地承包费扶贫补贴什么的,一年两万六千多。
按电话预约,董传芳在家恭候多时了。她家两层两开间楼房,门前围着砖砌的四合院。在院里,姜主任向她介绍。这是新来的扶贫干部,海口初中的甘厚春老师。甘老师第一次见第一个扶贫户,像第一次相亲一样,心儿怦怦乱跳,脸儿汗津津的,闪着红光。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又抖着缩回了。她木木的样子,看起来有四十,表上三十五。脸黑,鼻尖有颗红痣,像铅笔芯那样圆,比照片上显眼。眯着一双眼,瞄着他脸上的胡子黑影,小嘴里嘟哝的声音像蚊子哼似的,听不清。
进堂屋后,甘老师瞅见后墙上的相框。中年男人的彩照,络腮大胡子,两只大眼俯瞰着甘老师姜主任。姜主任介绍,这是她丈夫。哟,也是个大胡子!甘老师摸摸嘴巴,一阵激灵——幸好副镇长有先见之明。围着大桌子坐下,甘老师没来得及喝水,就拿出宣传册子各种表格,一边像上课一样系统宣传精准扶贫的政策,一边询问情况准确填写表格。董传芳不时瞄他一眼。咦,甘老师做事怪认真的,像上课一样。以前村里的镇里的区里的市里的,都是填填表笑一笑拍张照。
董大姐,金融扶贫产业扶贫就业扶贫教育扶贫,你可明白了?
嗯。她点点头,露出了一丝笑容。
甘老师宣传的时候,姜主任在堂屋里踱着步子,划着手机,晃着身子,皱着眉头。甘老师,以后慢慢宣传哈,还有三家在等。
拍照上传,必须的。当然姜主任拍照。她拍照的手势很专业。靠近点。还靠近点。再靠近点。好,表情放松一点。笑一笑。茄子!
03
第二户户主冯定和,男,71岁,父子二人。冯老歪靠着藤椅背,椅边贴根棍子,眯着眼,睁也睁不开。姜主任指着说,这就是冯定和老爷爷。甘老师小跑着扑上前,老远就伸出了右手,握着,抖抖,说着冯老好,笑呵呵的。他欠着身子,一只手捺着藤椅背,曲背半立,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鼓得老大,嘴唇翕动着,嘴角渗出一丛泡花。姜主任大声说,老喂,这是镇里的新帮扶人甘厚春老师哦。他终于露出了断断续续的“哦哦”声,并拄着棍子一颠一跛引路。
三开间正屋,姜主任说是政府才换的彩钢瓦。前檐右边,石棉瓦苫屋里卧着柴火,站着便桶。浓重的气味,戳得鼻子耸得老高。他和姜主任蹙眉挤脸,挨进了厅里。厅里也积压着气味——房里也站着便桶。姜主任一边吱吱笑着叫坐,一边呼呼扇着手掌。甘老师咬着嘴,说看看好得很。桌上凳子上沉淀着多层灰绒。甘老师背上毛刺刺的,抽着身子,咧着嘴。吸溜一口气,告诉自己,要记住彭副镇长的指示。要真诚,要微笑,要让扶贫对象感到党和人民的温暖和爱心。
甘老师四处看看。房里站着床,被子保持原貌,皱巴巴的,颜色很深。床下仰着鞋子,有帮的,没帮的,布的,皮的,灰尘盖着鞋面。木箱和托柜老掉了牙,灰黑色,裂了口子。床前矮凳上,蹲着电视机,黑白的,12英寸。睡了,不知道能不能醒。假如醒了,就能看到中央电视台,看到新闻联播,看到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冉冉升起。
出了房门,又回头看看,使劲看看,不忍离开这个地方——便桶,鞋子,被子,电视机。姜主任问看得怎么样。他抿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敢说话,怕一失态,惊扰了冯老。他是个跛子,又失语了。做为只能看看只能说说的帮扶人,要是再不控制自己,岂不有负政府的重托?叫你帮扶,是送温暖送微笑的,不是叫你来哭长城的。
厅里进来一个男人。姜主任指着说,甘老师,这是冯老的儿子冯有红。哦,立即握手,说着你好你好。大约三十岁左右,痴痴地瞅着,不说话。一身的黑衣黑裤,黝黑的长脸,握着的手也不动。抖了几下,看他没反应,松开了。姜主任说,他大脑有问题,不懂什么礼节,甘老师莫记怪啊。甘老师摇摇头,笑着。姜主任呢,我不会忘记自己的使命。
继续察看厨房。土锅台,有烟囱,两碗菜,酸白菜和小毛鱼,筷子随便躺着。绿头苍蝇翩翩起舞,舞累了,就在碗里吃喝休息。锅台边接着条台,搁着盐罐酱油瓶辣椒瓶,下面放着无盖水缸,水很清亮,浮着几片碎叶。灶门口柴草篷着,火钳插在里面,把子光亮。厨房前身隔着小柴房,堆着松树桠枞树毛,乱蓬蓬的。甘老师指着,哎,这里放柴不安全,引着了火,那就不得了。没想到冯老的儿子扑过来,对甘老师噘着嘴,叽咕着不......不......碍......事。瞅着他口吃得脸红的样子,甘老师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好好冯有红同志,你总算开口说话了。不碍事当然好。还是要小心。最好莫堆啊!
甘老师出门,想在屋子四周看看,姜主任呵呵笑起来。下次再看了哦甘老师,拍个照,还有下家。
甘老师又走访了冯国斌和汪久平家。冯国斌嘟着嘴丧着脸。扶贫扶贫,也不带个么鸟东西,天天跑来扯淡!汪久平母亲指着苫屋的屋顶,唠叨个没完。哎,你们这些干部,我跟你们讲过多少回了,叫换彩钢瓦也不换。一到落雨,外面大落,里面小落,过个么日子!
要微笑,更要实惠。
04
回到家一点多,满头的大汗。夫人撇撇嘴角,摇摇头笑。嗬,人民的好干部,外面干活,家里吃饭,二十一世纪的焦裕禄。甘老师嘿嘿笑,接过夫人的手巾抹抹,又到洗手间洗洗。电风扇转到五级,扇叶呼呼响。嗓子冒烟,肚子饿得呱呱叫。抓起茶杯,仰着脖子咕噜咕噜一干而尽。再端起江毛水饺,呼啦呼啦,喉结胀得像吃鱼的鱼鹰,哽得两眼冒泪。
饿鬼。夫人啐道。吃饱着哈,下午给我打药。
要是扶贫户,也能吃到江毛水饺,该多好。
三点多,夫人拍拍老公的屁股。老公一惊,用手背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也不让我好好睡。扭到洗手间放松,点燃普皖吸两口,眼睛霍地亮了。香烟,真香。快活两分钟,夫人把药机子化肥袋甩到眼前。夫人还真是个好领导,草帽子一盖,化肥袋一摆,挤进滚滚的热浪里。老公皱皱眉,甩掉了烟头,猛喝了两口水,抓着草帽子一罩头,抄起药机子,哗哒哗哒,屁颠屁颠追着夫人的屁股。哼,你们女人能干的,我们男人也能干,且干得更好。
烈日炎炎,熏着大地。禾苗灰蒙蒙的,垂头丧气。丰两优648分蘖抽穗了,正是稻瘟病、白叶枯病、稻曲病、稻飞虱的高发期。夫人卷起裤管,深胶靴滑进了稀泥里,手握带把的瓷碗,在袋里搲起半碗如雪的尿素,朝空中抛洒。尿素呈抛物面状落到禾叶上水田里,哗哗,呵呵,清脆,柔美。老公在水塘边蹲下来,装一箱水,再兑三唑磷,按1:1000比例。药机的嗡嗡声,药雾的彩伞面,赤橙黄绿青蓝紫,风儿一吹,朦胧了田野,浪漫了禾苗。
打完一箱水,靠着大柳树大口吸烟。吸得太猛,呛得咳起来,咳——咳——,脸憋得通红。
抽死尸,哪个跟你抢啊!夫人端来茶杯,送到他的胡子边。喝一口,润润嗓子!
蚊虫飞舞着,盘旋着,列队护送他们回家。夫人放下家伙,转进厨房。老公窝在沙发里,巴着电视,烧着普皖。厨房里飘来了气焰。抽抽抽,你可晓得上午女儿来电话,要买电脑。又要钱?几个工资全捐给了大学,真是的!甘老师猛地抽一口,烟头红得发亮。女儿用钱就骂,你抽死尸总不骂!锅铲在锅里嘎嘎地铲着,热气扑面。
饭后溜了一个澡,甘老师挺在凉床上盘手机。吊扇在头上呜呜地旋。夫人靠着桌子织拖鞋。这时,老爷子急抓抓冲进来,喊着你妈肚子痛。甘老师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冲到了隔壁的父母家。哎哟哎哟,母亲嘬着嘴呻吟。
不好!拨通了出租车司机的电话。
幸好送得及时,胃穿孔。
爸爸,厚春,你们随车回家吧。夫人看着点滴的药瓶。妈妈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厚春,猪鸡鸭莫忘记把它们吃啊,傍晚菜水要记得浇啊,睡觉电扇不要转太大啊......
雨霞说得对,你们两个回吧。妈妈躺在床上,看着爷儿俩,啧啧地咧着嘴。老的呀,晚上莫打麻将哦,生病了又是媳妇的顾累哦......
到家半夜一点,疲劳,又睡不着。离开夫人第一夜都这样。夫人对他父母,一点也不含糊。弟兄一人,三个姐姐忙,老人全靠夫人照应。母亲病歪歪的,胃病,肺结节,又高血压。父亲好码四方城,日也码,晚也码。七十岁的人了,眼力精神都差多了,老是输,裤兜都输掉了。母亲骂他,父亲输了气更大,越吵越凶。甘老师见了就麻头。亏他老婆做得到,塞点钱给妈妈,莫要告诉爸爸啊;塞点钱给爸爸,麻将打小一点啊。爸妈村头村尾到处说他媳妇贤惠。好是真好,就是疑心病不好。本来她想出门做饺子,比在家种稻喂猪要好得多。可她不放心,说村里的陪读女人太多。有一回,一个女人开了句“大胡子瘾大心花”的玩笑,就跟人狠狠吵了一架。跟人吵还不算,又和他吵,冷战了一天一夜。嗨,这娘们儿,难道你老公是唐僧肉?是江毛水饺?
甘老师和夫人是小学同学。有一年去安庆吃江毛水饺,居然在店里遇着了——她在店里打工。她请了客,据说饺子就是她包的,怪香怪鲜。第二次她又请了客。他不好意思,回请她到解放电影院看《五朵金花》。看就看呗,身子发了燥,抓起她的手嗫嚅着,我——欢喜——你——饺子。
又想饺子了。
05
第二次走访,新学期开学了。这次独立走访,给每家带了一袋苹果香蕉一包江毛水饺。
又是个星期六的早上,脸儿头发收拾得干干净净,光光溜溜。喝了两碗粥,抽了一根烟,电瓶车就滚进水泥路上的阳光里一闪一闪,闪到了金柳村。
到了院外,按响喇叭,笛笛笛——。董传芳和女儿冲出了门外。她这次说话提高了嗓门。来了甘老师,这大热的,辛苦了哈。撑好车撑子,拔出钥匙,提着水果水饺,热热地笑着,——上面要求的。
在桌边坐下,喝了两口水,董大姐又加满了。嘿嘿,谢谢。甘老师这一回,不再详细宣传政策,而是详细询问政策是否落实,资金是否到位,目前有何困难,公婆身体状况,孩子学习如何,孩子在校是否享受补助金,金融扶贫产业扶贫是否执行等等。当听说她女儿在海口初中702班的时候,浑身涌起一股热流。好啊,我正好教她历史。她叫什么?
董传芳瞪着女儿。也不懂事,都不晓得喊老师。跟老师讲噻,叫么名字。
女孩扭扭捏捏蹭上前,脸上飘着红晕。我叫张菊香,老师。
张菊香?哦,我想起来了。甘老师仰起头张着嘴,哈哈大笑。702班的花名册我看过,语文数学加起来192分,全班第一名。好!好学生!
女孩脸更红了,低下了头傻站着,像犯了什么错似的。
还要靠老师照顾。孩子头小面窄,没么子出息。去,给老师加水。妈妈的眼里扑闪着亮光。
甘老师的眼里也扑闪着亮光,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她们在学校旁边租房,一学期租金一千块。
一千块?嗨,我有间房,不住也不用,办公都在集体办公室,你去住吧。
租钱交了。谢谢甘老师!
那就下学期吧。跟你说啊,上面要求我们住进扶贫户家,帮着扫地挑水,拔秧插田。甘老师站起来,在屋里院里四下看。王副区长,就住进了扶贫户家,见么活儿干么活儿。据说,镇里村里对王副区长下乡扶贫特别重视,专门买了一套炊具、餐具、席梦思床和桌椅板凳,花了一万多块。当然,这些东西都留给了扶贫户,也算物资扶贫吧。想想,王副区长能到扶贫户家住一夜吃两餐,还到地里锄了三分钟草,真感人真难得。董大姐听着,愣了好一会儿,脸上浮起了红云。甘老师钻进了厨房。哟,自来水。大姐,你家田里要帮忙吗?
承包了,甘老师。
在校园里外,甘老师董传芳经常不期而遇。遇到了有时打声招呼就擦肩而过,有时谈谈孩子的情况。谈多了,也就无话不谈了。甘老师关心孩子学习,又关心起她妈的婚事。甘家墩有个丧偶的,年龄跟董传芳合适,三十八岁,很精明,安庆有套房子。当听到男方有两个儿子,就放弃了。农村重男轻女,嫁过去了,肯定没女儿的什么好。女儿是她爸留下的唯一血脉。委屈了她,就对不起死鬼。
按规定每月走访一次,必须到家,在镇上天天遇都不算。定位,须在家门口定。拍照,也要在家门口拍。每月一趟,有时上面检查,还要跑几趟。张家墩冯家墩汪家墩,闭着眼睛也能摸到。董传芳家两开间楼房,院里有两棵柑桔几丛菊花。桔子挂果了,沉甸甸的,青的黄的,又酸又甜。菊花开了,黄艳艳的,香气扑鼻,沁人心脾。两个人拍照,不在柑桔树下,就在菊花丛里。张菊香拿着老师的手机,站着拍,蹲着拍。喂,站近点,再近点。笑,自然点。嘿嘿嘿,呵呵呵,院子里回响着笑声。有一次笑着拍的时候,几个妇女路过,伸头一扫,就缩回头啧啧着笑开了。
又有水饺吃嘞咯咯咯!
甘师娘晓得么咯咯咯!
拍照,夫人晓得,怨过。水饺,也晓得,大骂——送饺子送水果凭什么?是你老子还是娘?
她骂她的,他做他的。下学期,董传芳母女住进了甘老师的房间。天天见面,有时还辅导孩子,语数英理化生政史地,遇么科教么科。当然啦,不收一分钱,还倒贴水饺水果——有一包饺子,被冯有红冯国斌遇见要去了。
你对我们这么好,叫我们怎么过意得去呢?
嗨,扶贫呗嘿嘿。
一个雨天,董传芳做了准备,要留甘老师吃午饭。
大姐呀不行,上面有规定,不能在扶贫户家吃吃喝喝。
你看我都准备了,就一回。她伸手要拉,又缩回了。你这人也太犟了,跟我家的那个一样。
一样?一样大胡子吧嘿嘿。
你怎么不留呢?
不能留。上面要求的。
穿着雨衣的甘老师消失在雨雾里。她瞅着瞅着,摸摸自己的嘴唇,似乎那里冒出了胡子茬,刺戳戳的。
06
又挨夫人骂了——冯有红冯国斌饺子瘾发了,跑到甘家墩找师娘要。
也是怪事了,我欠了他们吗?
不就一包水饺嘛。
要水饺还事小,生病了也找甘老师。有天深夜,叮叮叮的手机声搅醒了甘老师的好梦。
喂,你是扶贫干部甘老师吗?我是冯定和的邻居。他儿子打了他,额头鼻子嘴巴血糊糊的,躺着也不能动。你快点来!
甘老师溜下床,电话了村长。叫他把冯有红送到精神病院,甘老师送冯定和到市立医院急救室。
一通电话后,出租车到了。
司机邻居帮忙,把冯定和抢上车。抢的时候,冯有红一拳砸来,甘老师眼镜罩子砸破了,镜片划破了眼皮,血液糊红了脸蛋。幸运的是,眼珠子无碍。
甘夫人气得打电话骂。甘厚春,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干部吗?给你一根鸡毛就当令箭,人家扶贫不过是形式,你却比做家里事还积极。一毛钱都赚不到,还看节拜年送礼瞧病的,亏了几大千,图个啥子?
我......不落忍。
不落忍?明儿个眼睛戳瞎了,就忍啦?
老天不瞎,有位病友是记者。记者以为甘老师是冯老儿子,一聊哪晓得是个扶贫干部。他感动了,就在《安庆日报》发了篇通讯。接着安庆晚报安庆电视台的记者闻风而动,采访了金柳村干部群众,特别是扶贫户,对甘老师的事迹做了宣传。媒体的报道,引起相关领导的高度重视。年底甘老师得了一项荣誉——2018年市“先进帮扶人”。奖匾,是市长在大会上亲自颁发的。
王副区长汪镇长彭副镇长专门找甘老师谈话。称赞自不必说,还要破格提拔他当副校长。在走组织程序,区教育局人事科秦科长,过几天就到学校摸底考察。
海口初中轰动了。有的说,甘老师真走时,怎么碰到了记者;有的说,扶贫扶成了副校长,没白扶啊;有的说,老师直升副校长,不合乎组织程序;有的说,董传芳在他房里住着,肯定有问题。
甘师娘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甘老师出事了,组织上正在调查。
甘师娘赶到校长室。
不能进甘师娘。金校长守着门,嘀咕着上面来了人。
甘夫人窝着一肚子火,嘭嘭嘭拍门。甘厚春出来!出来!
走廊里挤着人,闪烁着白眼,指指点点。刘主任板着面孔,扫扫大家。各位老师别光看,一起拉拉甘师娘,组织上是相信甘老师的。
相信组织吧。众人拉着甘师娘的手臂。
我管它什么组织不组织,我只管我家甘厚春。她摆着身子,拼命拍门,嘭嘭嘭!
门开了,秦科长顶在门框里,拉着脸。找甘厚春老师什么事?
他,他,和个扶贫的女人鬼搞。你说说,我是他老婆,能不管吗?
蒋雨霞你鬼扯!甘老师冲了出来,指着老婆,满脸通红。
鬼扯?打电话的人鬼扯,海口镇上的人也鬼扯吗?我问你,你扶贫,是不是把人家扶到你房间里去了?这是鬼扯吗?有你这样扶的吗?还有,以前不刮胡子,一扶贫嘴巴刮得像香油抹的,是不是也为了扶贫?
甘老师指着老婆,牙齿打战,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再过两天,我蒋雨霞,就是董传芳了!
秦科长拽着脸子,闪了。
一阵风吹遍了海口镇。
董传芳搬出了甘老师房间。
彭副镇长调整了扶贫对象,把董传芳换给了刘主任。
甘老师闹离婚。
老婆不离,老公冷战。冷战规格高,单吃单喝单睡。持续时间长,三天五天一个礼拜。以往冷战不到一天,最多两天,就吃她的水饺。而今老公一个礼拜两个礼拜还横着眉毛竖着胡子,再好的水饺也不看。
甘老师住进了学校。
07
几个月后,老婆哭着求公婆。
公爹抽着烟,不时地瞟着媳妇,摇头叹气。
婆母抓着媳妇的手,耸了耸鼻子。雨霞喂,你怎么听着风就是雨,跑到学校大吵大闹呢。春儿的干部当不上事小,名声坏了,可是个大事啊。他一生就看中名声,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在他最关键的时候,你是他老婆,不帮他也就算了,还拼命扯后腿。你可晓得,一个单位,向灯的向火的,有人就等着,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我错了爸妈,嗷嗷。我一时昏了头,嗷嗷......
莫哭了雨霞,今昼我叫他爸去。孩子,你是怎样的人我晓得,刀子嘴豆腐心,一心向着他,一心向着家。莫哭了,你把金校长的号码给我,我来求求他。
金校长把甘老师叫到校长室。一番劝解,最后叫甘师娘,到学校修枝剪草,一个月一千五。甘老师立马想到了董传芳。说真的,她,更需要这份工作。再一想,不妥。这样的话,校长是否同意不说,即便你说是扶贫,人家不一定这么看;老婆晓得了,跳到黄河更洗不清了。哎呀,说扶贫容易,做扶贫难哪,不是我们一张嘴的老师能扶得了的,顶多也就填填表拍拍照送点水饺。不过就算扶不了,也必须扶,真正地扶,才不枉当了一回扶贫人!
可老婆这头怎么办呢?得想招。什么招?干脆开家水饺店吧。哦,学校对门有家店面闲着,租下好了。叫么名字?不宜叫江毛水饺店。雨霞水饺店?不,还是大胡子水饺店气派!
父亲做了工作。厚春哪,别得理不饶人。雨霞是有错;就是错,也是为了家庭。要是离了,你四十七了,就算还能找到,能找到这样贴心的吗?反正我和你妈,只认这个媳妇,全世界也找不到,找不到这么好的媳妇。
甘老师回了家。
吃了烧锅的水饺。
进了夫人的房间。
老公坐在桌边盘手机。老婆歪在床背织拖鞋。不时瞄瞄,瞄着大胡子。多少天没刮了,太茂盛,一汪黑,嘴巴都找不着了。夫人耸耸鼻子,从洗手间拿来飞利浦,放在桌上,干咳了一声。他的脑袋,依然埋在屏幕里。
滴——,董传芳!
甘老师,刘(副)校长跟你一样,是个大好人,安排我修枝剪草。
好啊,就业扶贫。
莫说扶贫了,对不起你!
该我说对不起。
相识十五个月,真好。
嗯。
会记住的。
嗯。
好花不常开。以后我们不再联系,不再说话。最后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留胡子。
为什么?
喜欢!
麻了!扒出了合影,一张一张,看看摸摸,虫在咬。相处一年多,手都没碰过,却背着黑锅。啪,关了灯。黑夜如潮,汹涌澎湃,淹没了江毛水饺。
蓦然浮现一幕镜头:一抹倩影,亮着鼻尖痣,执着电动剪,拱着蜜桃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