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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近卫军

时间:2024-01-30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红炜  阅读:

  走出农场,何世光的步子是急切的,急切中带着迟疑。解放鞋黑色胶底在煤渣路上磨出“嚓嚓嚓”的声响。

  天没大亮,河道、芦荻、树草、花卉渐显斑斓。一片橙色光焰已由东而西覆盖在苏北大地。一只白色鹳鸟在铺盖似的树冠上扇动翅膀凌空而起,划出一道白色光束。此刻根本无意观景,心中反复自问:师长火急火燎招我去师部为的哪般?问过场长,也一脸懵圈,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反正挺急。”

  师长召见,催的这样急,说明事情重大。

  一年前来改造,汽车送至高港,又“嘟嘟嘟”乘机帆船到了这荒僻的红旗农场。住的是泥草垒就的房屋,地上稻草铺垫,即是打发黑夜的地方;冬至交九,清晨砸开冰层,用刺骨河水洗漱;白天干力气活,田间﹑猪圈﹑仓库﹑食堂,哪有活去哪。伙食清淡,偶有荤腥,不到饭点肚皮饿得直打鸣。室友沈时宽慰他,说习惯就好。

  问题出在他的出生。当然还有其他因素,人走巅峰总会招来觊觎白眼。那日走进体工大队食堂,发现新贴出的大字报,标题醒目:“何世光——国民政府遗老,买办资本阔少”。脑袋嗡一声,坠入无底深渊。当下躲进屋里,不敢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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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世光父亲曾是旧上海外资银行高级职员。何世光曾就读于四川路一家教会学校,成绩一般,却痴迷篮球。天赋加苦练,很快展露出过人的体育才华。在校队没多久,即被一家叫光华的职业球队招募,司职后卫,并奠定了主力地位。要说个头,都认为他在篮球上难有大出息,才一米七八的个头。但是上场就让人另眼相看了,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三分线外手起球落,中心开花。他传球精准运球神速,滚圆的球在手里像施了魔法,紧贴掌心,多人包夹无果。他很快受到上海滩球迷热烈追捧,人送外号“地板王”。当年卢湾体育馆的球票炙手可热,只为一睹何世光的风采。父亲原本想专心将他培养成一名律师,不想事与愿违,小子对篮球走火入魔,只得哀叹“愚子不可教也”。

  一九四八年,他被招募参加在伦敦举办的第十四届奥林匹克运动会。那时内战正酣,民不聊生,国民政府哪有钱管此等屁事。于是马戏团似的到处打比赛,香港、新加坡、菲律宾转了一大圈,四处筹钱。来到伦敦,奥运村住不起,干脆租宿职业学校,比赛也是赶公交。但成绩不坏,末轮小组赛净胜伊拉克队三十五分,都以为出线了。谁知教练组没弄清规则,一算积分不够,只得打道回国。解放后,凭出色的篮球技能,他应征加入华东军区篮球队,穿上了军装。鏖战数年,又转任南京军区(前华东军区)男篮主教练,率队多次夺过全军运动会男篮冠军,在业内颇负盛名。

  他清楚,是这段经历让他惹上了麻烦,始终惶惶不安。直到政治部通知他下放农场改造,才松了口气。组织显然有所考虑的,出于保护,虽劳其筋骨,人至少安全。果然,苏北山水给了他意外慰籍,生活上艰苦,政治环境相对宽松。本以为躲过一劫,没想师长又召见,心神不宁起来,不知平地又要起什么波澜。特别临行沈时一番分析,让他心神不宁。

  沈时是军区创作组著名剧作家,创作的作品一夜间全成了毒草。第一面,即对何世光身份有过怀疑:

  “你是体工大队的?”

  “是呀。”

  “打篮球的?”

  “是呀,不像吗?”

  沈时不屑地摇摇头,表示质疑。多半因为他不够人高马大,很难和篮球运动联系起来。

  接着更为不解地问:“咱舞文弄墨的酸秀才来改造也罢了,你打篮球的咋也被鼓捣到这儿来了呢?”

  尤其得知师长要召见何世光,沈时晃着脑袋给了一番精辟分析:“这事有几分蹊跷。你想,仔细想,创作组、文工团、体工队隶属政治部管辖,主任政委找尚在情理中,军事首长找肯定不符常理,总不会和战备训练有关吧?”

  当下心里装入一只耗子,上下蹿跳。

  两人晚上喝了一瓶洋河,互吐衷肠。第二天分手,尽管不是故意,沈时仍哪壶不开提哪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得从容应对啊?”

  心情愈加沉重。是祸是福听天由命。

  一路颠簸到了车站,乘上去师部的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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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部驻扎在离泰兴不远的一个县级市。说是城市,其实和小县城差不多,落相,萧疏。当地人自嘲:“一个公园两个猴,一个警察看两头”。师部在城西,按交代与司令部一位参谋对接上,安排住在招待所。临行特意交代:“晚上不着急吃饭,先领你去见首长。”

  一个人在屋里孤零零的,窗后靑砖黑瓦的平房,吵吵嚷嚷,原来是师宣传队驻地,吹拉弹唱咿咿呀呀,有人可着嗓门唱: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开,稻谷香,岸柳成行……

  来前就有熟悉的向他咬过耳朵,说这是支组建不久的部队,单序列就特别,序号第七十四师,不由人想起当年孟良崮,还有骄横跋扈的张灵甫。部队隶属装甲兵,全称南京军区装甲兵陆军第七十四师。可装备与装甲没一点干系,一辆坦克和装甲车都没有,除高炮营,余下三个团都是常规武器,外辖几个营级建制的农场。弄的新兵连战士一到农场便直发毛,公开发牢骚:“啥装甲兵啊?不折不扣的庄稼兵嘛!”

  说起师长就硬气了,大名刘瀚涛,山东蓬莱人,抗战后期八路,华东特级战斗英雄。有关他的事迹特别多,还有歌歌颂他:“人民英雄刘瀚涛,舍生忘死威名扬……”说他打仗勇敢,不要命。战友回忆,天寒地冻,子弹炮火在脑袋上呼呼的,小子在战壕搂着结结实实的炸药包,像搂着个娃,在疯狂的炮火中,排长怒吼一声:“涛子,把他妈狗娘养的给我炸了!”尙是毛头小伙的他伸出袄袖子,横着将冻出的鼻涕吸溜一抹,飞身跃出掩体,瘦小身影顿时消失在浓烟烈火深处。胶济铁路芝兰庄战斗,他一人毙敌二十,最后躺在血泊中。卫生员赶到时,早已血肉模糊,纹丝不动。都以为他光荣了,一起围着摇喊,愣是一动不动。用驴驮着,死尸般拉回后方,终于发现双眼开始眨么,仅剩下一口气。沈时说他是被死神特赦的。

  血里火里的,留下一身伤就不足为奇了。瞎了一只眼,抽去两根肋骨,左腕粉碎性骨折。

  这都是听说。但和师长好像有过一面的。确切说,他见过师长,师长并未注意到他。

  那是个寒风呼啸的上午,晨雾尙未散去,黝黑土地被冻得铁硬铁硬,表面结着白色盐粒子。三个连的新兵蛋子正给麦田施肥,尚未配发领章帽徽的小伙子绿压压一片,聚在河道用铁锹挖起冻得坚韧油亮的河泥,装进竹簸箕,再挑到二里外刚萌芽的麦田里。淤泥中哧溜溜向外蹦肥硕的泥鳅,大伙手忙脚乱开始捉泥鳅。工地上热火朝天。

  何世光在远处一排柳树下挖排水沟,和新兵们是两档子活。

  这时,几位首长模样的军人登上了大堤。

  “全都停一下,师长来看望大伙啦!”场长拍着手朝战士们吆喝。

  “立正!”新兵连长一声口令,齐刷刷向堤上行注目礼。

  这才得以远眺这位威名远扬的师长:中等个,笔直身板,军帽码在脑后,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目光炯炯溯风而立。看不出有严重的伤残。

  师长望着堤下新兵颔首而笑,得知有家乡兵,双眼放光,更显兴奋,挥臂朝战士们高喊:“你们是山东哪里的呀?”

  “黄县的……”

  又问另一队:“你们呢?”

  “淄博的……”

  “嗯,好极了!”,他可劲点头,乡情满满。

  临走对着坝下的小伙子们一捏拳头高声叫喊:“吃粮当兵就要预备吃苦,小车不倒尽管推,扁担不断尽管挑,只要地球还在转,大伙就得加油干!”

  整齐划一,哗——,掌声。

  算和师长的第一面,不过何世光躲在远处是局外人,师长肯定没留意到他的存在。

  刘瀚涛急于想见何世光,特别近日,遇到点不大不小的烦心事。

  都知这家伙生性好战。远里说,四九年随二十七军打入上海是他迄今为止最后一仗,此后阴差阳错始终没摸着仗打。蒋介石嘈嘈着反攻大陆,结果小打小闹不成气候。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以为有了机会,摩拳擦掌地向上级请战:“咱们啥时开拔?”不料首长一盆凉水:“你着的什么急嘛,踏踏实实给我在上海呆着。”珍宝岛中苏冲突,东北驻军宁可前进一步死,不可后退半步生,又打了漂亮一仗,可惜与华东部队干系不大。直到最近苏军在中苏边境聚集坦克陈兵百万,毛主席下达了“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的号召。他再度攥拳捋袖子,依照部署将部队轮番调到安徽三界教导队苦练打坦克,以为大战在即,随时等待开赴前线。左盼右等,又没了动静。临了报纸上连续报道,苏联总理柯西金就要来中国,对方放下身段主动示好,看来这仗立时三刻是打不起来了。

  瞧着颇为失落的刘瀚涛,政委劝解道:“老刘,别想多了,咱打仗是为了和平。”

  “这我明白,但是敢战方能言和嘛,不然要咱部队做啥?”他仍心有不甘。

  摸不着仗打心里总不舒坦。

  刘瀚涛治军严明,重视部队的刚性﹑血性﹑韧性,对技术过硬作风顽强的部队,从不吝赞美之词。对作风拖沓军事不达标的连队,他没鼻子没脸训斥,甚至亲自摸爬滚打,下连队蹲点,非改变面貌不可。

  当然,还有一支队伍受到他特别青睐,仿佛也列入了战斗序列,有人暗称是师长的“近卫军”。这即是——师篮球队。

  他总有这样的感觉,篮球队是他麾下唯一一支在作战的部队。光练不战比啥都难受,真不如球队在激烈对抗中拿下一场比赛来的过瘾。赢下一场球赛就像拿下一场战役,从心眼里向外冒着一股舍我其谁的喜悦,真他娘痛快,又找到了上战场的感觉。他对球队极为关注,赢球他夸,输球他骂。前不久与盐城专区一场对决,打得很胶着,比分交替上升,终场以一球险胜。刘瀚涛热血涌动,感觉这就是一场舍我其谁的争夺战,猛击大腿:“好样的,这才叫尿性,仗就得这么打!”

  政治部干事乘势邀功,说球队近来战绩斐然,县级球队基本不在话下,今天赢了专区球队,更说明战力非凡。

  刘瀚涛好胜心膨胀,越过政治部直接过问篮球。尤其随着球队不胜战绩的延续,开始变得骄横,四处树敌,逮到机会就发起公然挑衅。前些日子在军区开会,说着说着与友邻部队坦克十师的李师长飙上了。

  李师长老八路出身,自然也不是轻易认输的种。他也有一支实力强劲的球队,远的不说,起码在装甲兵范围是有威名的。提起各自球队,两位师长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这个说,“不是我瞧不起你,你的球队准是熊包,我手下败将。”那个说,“去你个球,不怕把大天吹破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溜溜就溜溜,怎么的?咱们赛场上见?”

  两人唇枪舌剑互下战表,当场嚷着要拉开阵势兵戎相见厮杀一番。

  和一场战场对决没什么两样。

  这天刘瀚涛亲赴十师师部所在地句容督战。李师长也不含糊,亲自赶来为球队作战前动员。之后昏天黑地一场厮杀,七十四师球队以十二分之差败下阵来。刘瀚涛的脸挂不住了,若在战场,肯定剃头来见。李师长名为安抚,实为拱火,故意用轻蔑的话语羞辱他:“别太丧气了老伙计,麻袋片上绣花,毕竟底子不行,回去再好好练练。”说着瞄一眼手表,超然世外地说:“时辰不早,吃千吃万不如回家吃饭,走吧,咱哥俩一起喝一杯?”

  瞅着老家伙幸灾乐祸得胜还朝的嘴脸,刘瀚涛七窍生烟,吃他娘什么饭,怒目圆睁地回敬:“不喝!”一挥手,悻然而去。

  球队铩羽而归,如败阵的公鸡垂头丧气。果然遭师长劈头盖脑一顿臭骂:“他奶奶的,拴驴找个棉花垛,全他娘一群窝囊废!”

  回到师部,政治部王副主任竭力安慰他,说:“师长先消消火,别气坏了身子。打球总会有输赢,何况比赛带有很大偶然性,不必太当真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师长不认这个茬,怒而反驳:“别瞎掰了,战时看平时。输十二分还是他娘的偶然性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打球打仗一个理,除了胜败,鬼才信什么第一第二!”说完,才咽回的那口气活活又泛了上来,他呼着李师长的外号:“看把那李秃子嘚瑟的,走着瞧,没完!”

  搞政治工作的涵养深,王副主任依然笑脸以对,话锋一转:“师长,都说指挥员是战争胜负的关键,对于一个球队来说,比赛胜负取决的可是教头啊。俗话说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嘛。”

  “没错,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啥好主意快说。”

  “给你推荐个人,不知有无兴趣。”王副主任这才一五一十推出了颇具传奇色彩的何世光。

  师长听后转优为喜:“老伙计你咋不早说呢,这不骑着驴找驴嘛。”

  当场急不可耐下令:“让这个何世光明天就来见我!”

  这就是刘瀚涛最近不大不小的烦心事,并且发誓一定要请来这位军区大教头。

  只是何世光对此全然不知。

  黄昏,参谋如期而至,带何世光经过机关办公搂,进了南面家属区,七弯八拐绕到了一处幽静的小庭院。迎接他的是师长夫人,系着围裙,袖套上尽是干面,梳着粑粑咎,贤惠清秀,一看就是山东媳妇。她掸掸身上的粉末,背手蹭了蹭鬓发,张嘴浓重家乡口音:“老刘一会儿就回,坐下哈(喝)点茶,呆会俺们吃饺子。”

  参谋离去。夫人为他沏了一杯茶,然后被留在厅堂边的餐厅內。窗外能见几畦菜地,有瓜果茄子。厨房不断传来油炸煎炒菜刀剁击案板声。

  独自纳闷,若是公事,本应安排在白天,并到办公室,何致于召至家中,选在晚餐时间?

  七上八下等了半个时辰,终于透过窗户,在院门口发现了刘瀚涛的身影。

  屋外有了低声低语的说话声,却听得真切。

  “你咋才回呢,早到了,在里面等了你老长时间了。”夫人抱怨。

  “这不走不开嘛,没完没了的。饭好了吗?可把我饿屁了……”几分硬汉在婆娘前的矫情。

  如一阵风般刮进,两人相对而立。

  虽只有一面,此刻却看的真切了。身上的残疾隐约显露:镜片后目光炯炯,甚而犀利,但有一侧是凝固不动的,分明是义眼,躲在镜片后有些以假乱真;左臂搁在腰际,腕关节严重畸形,拇指向内翻转着,强直僵硬。

  但手掌还是被他伸出的右手有力地握住了,一番打量后,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哎呀呀,瞧我,犯了官僚主义不是?堂堂军区大教练下驾,我这里还一无所知,你说该批评不?”

  “见笑,见笑了。师长面前岂敢放肆,谁不知师长枪林弹雨,为中国革命作出贡献的。”

  “别埋汰了,好汉不夸当年勇,咱不去啃那老本。来来来,让你久等了。”

  说着被引入餐桌。全是夫人的山东手艺,葱蒜香菜八爪鱼,冻猪蹄,拍黄瓜,松花蛋,油炸花生米。中间立着一瓶茅台。何世光怯场了,好酒好肉的伺候,究竟为的哪般?不过仅师长刚进门那一份热情,紧绷的心舒解了大半。饿了一天,面对满桌佳肴直咽口水。加之在农场一年多没开过这样的洋荤,抵御诱惑的能力大为下降。

  刘瀚涛把酒樽斟满,边斟边问:“老何,正宗上海人吧?”

  “算吧。家父祖籍宁波,我土生土长在上海,算正宗上海人吧。”

  “那就是上海人嘛。听说当年在篮球界是风云人物?”

  “岂敢岂敢,纯属年少轻狂……”一提这心里直打颤,手捂胸口,讳莫如深。

  刘瀚涛憨笑,“要说上海我熟悉,之前在浦东守备部队呆了二十多年”,他瞟了何世光一眼,“所以,对你们上海人我了解,瞧着文文皱皱软不邋遢的,喝起酒来贼能喝,说什么东北虎西北狼喝不过你们南方小绵羊嘛。”

  两人仰面而笑,气氛终于松弛下来。

  “来,干球喽,不许装孬!”话音甫落,干了的酒盅又被满上。

  起先还端架子,吃着吃着,何世光挡不住诱惑,开始大口咀嚼。

  推杯换盏间,酒性开始上扬,话匣子逐渐打开。

  “老首长召我来恐怕不光为喝酒吧,我区区一个打篮球的,哪敢和堂堂师长平起平坐,有啥用得着的地方,我何世光定当效力。”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要说的正是篮球。”

  “篮球?”心中一怔,“师长说的是什么情况?”

  刘瀚涛一剁酒杯,一言难尽地:“马尾拴豆腐,不能提。”接着将败走句容的经历重述了一遍。不提不要紧,一提又一肚子官司,“娘的,和李秃子的帐还没完呢,不把阵地夺回来,我就不是七十四师师长!”

  何世光觉得有趣,问师长咋想的。

  刘瀚涛长叹一声:“真他娘丢人现眼,这一仗算把我打醒了。不过跌一个跟头就得换一个明白,你说是不?照现在模样,碰上硬茬肯定还是输。你去瞧瞧就清楚了,不嘁里喀嚓地给它来几下子已经不行了。”说着不再掩饰,干脆开门见山,正式提出请何世光出任球队主教练。“你堂堂军区教头,收拾这摊子事肯定小菜一碟。”

  警报解除了,心里却一点准备没有。一路惊吓过来,突如其来被奉为上宾,原来是让他接手篮球队。照目前处境,贸然接手一支师篮球队,会招来什么后果,会否节外生枝,可是说不准的事啊。

  于是死命摆手:“不不不,使不得呀老首长,依我何世光现在的处境,哪能担此大任呀。”

  “你瞧瞧你,刚才是咋说的来着,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呀?”

  “我是说除了篮球,其他都好说。”

  “不带这样的,不为篮球我找你干啥?”刘瀚涛顺势推起眼镜,连义眼跟着一起转悠,“说了半天你不能给我吞个闷葫芦嘛,我饭也请你吃了,酒也请你喝了,哪能两手一摊啥也不是嘛,太不讲交情了!”

  何世光乐了,感觉外表彪悍的莽汉子,内里还藏着几分孩子的童真。急忙解释:“别误会呀师长,我这人旧习气严重,这不怕给您添麻烦嘛!”

  “尽扯他娘犊子,打个球能给我添啥麻烦?”

  “我不还在农场改造嘛。”

  刘瀚涛瞪大眼睛:“咱不扯那形而上学的玩意行不?啥改造不改造的,在哪不是改造?老子也需要改造,改造一辈子。我看你老兄,还是到我球队来好好改造改造吧。”

  见何世光有些动摇,刘瀚涛贿赂似的向他碟內夹了一筷菜:“见不得你这粘糊劲儿,赶紧上来,就算帮帮我行不?”

  何世光无路可退,只好豁出去了,擎起酒盅与师长的酒盅迎头相碰。

  刘瀚涛加码,用了激将法:“知道你是军区大教头,还有奥林匹克啥的,嫌我七十四师庙太小,屈了你的才是不?”

  果然奏效,何世光再也端不住了:“这是从哪说的呢,折煞我了。承蒙老首长看得起,我一个小教练,哪能不识抬举?”他咬紧牙:“就恕我当仁不让了?”

  “这就对啦”,刘瀚涛喜笑颜开,“这可是你说的哦,咱这就翻账本唠嗑——说话算数了!”仰脖一饮而尽。

  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饺子端上来,刘瀚涛心情大好:“快,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剥几枚蒜瓣,咔嚓咔嚓嚼进嘴里。

  何世光表示狐疑:“师长怎会对篮球队如此上心呢?”

  “不上心能行嘛,整天坐井观天固步自封,那还不兔子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呀。打球打仗一个理,都要有不服输的劲头,孬种软蛋绝对不行,我丢不起那人!”

  面对心高气傲的刘瀚涛,已有了无形的压力,何世光深知军中无戏言,体育也一样,一旦答应开弓就没有回头箭,等于立下了军令状。

  兴许酒喝多了,胆比之前壮许多,直接向师长开起了条件:“承蒙瞧得起我何世光,尽管微官小吏,可得答应我几个条件,也好职权相符。”

  “那自然的,在其位谋其政嘛。”

  “既然是教练,球队所有事务得由我一人说了算,胜负成败也由我一人担。对于训练管理,我有我的方法,有时还有点臭脾气,首长可不能见怪。”

  “职权对等,这没得说。”

  “再就是得给我时间。别把我当神仙,不能指望我一个晚上就把队伍带成战无不胜的精锐。磨合调整得有个过程,不能急于求成。”

  “心急吃不了热糊糊,这个我懂。”刘瀚涛应允道。

  “最重要的是得给我人事权。淘汰一批,充实一批是肯定的,我要去地方物色合适人才,得给我特招的权利。”

  “还有吗?”

  “没了。”

  “痛快,就喜欢你一根肠子通到底——直来直去。依你,都依你!”

  刘瀚涛借着酒劲趁热打铁,一拍桌子:“明天就回去办手续,后天到师部报到。场部那边由政治部打招呼。”

  这晚喝了不少。一个打球的和一个打仗的,似乎越说越投缘,像私底做成了彼此满意的大买卖。何世光早没了早先的惊恐忐忑,眼里的刘瀚涛也不是原先想像的那般孔武雕悍了。

  部队的命令就是嘎嘣脆,农场接到通知,“啪啪啪”几个章一盖,介绍材料往他手里一塞,结了。

  面对落单的沈时,像无情抛弃了八拜之交的兄弟。沈时反过来勉励自己:“好事嘛伙计。”替何世光提着印有“上海Shanghai”字样的黑色旅行袋,一路往外送,“去吧,你不可能在农场躲一辈子嘛。好事,我说是好事。”

  何世光再度转身回眸那间堆满农具散发着阵阵蚝草气的屋子,一步三回头。

  就和赴战斗部队履职差不多,没丁点拖泥带水。所有人知道何世光的背景,怀着几分敬畏。球队配有指导员,管理思想和生活。球队驻地和宣传队挨在一起,男女间有事无事互相串门,嬉笑打闹的。何世光看不惯,要求指导员加以制止,排除干扰。

  新教练不苟言笑,脸上悲喜不露。可是所有的节奏明显加快,骤然进入魔鬼训练状态。这是每个队员都能强烈感受到的。没错,以多年酿成的一贯风格,他开始着手塑造托付于他的这支队伍。第一步摸清球队到底在怎样的层级上,方法是安排频繁比赛,对抗能把技能体力打回原形。二是加强技战术训练,每天上下两段,上午投篮﹑上篮﹑运球﹑突破﹑过人﹑断球;下午分成两组,开展对抗赛,练进攻﹑练防守﹑练阵型,练磨合,以赛代训。都关注这位新来的个性十足的教练,场下场上判若两人。场边站立满带威严,宛如立在前沿阵地,领口敞开,双手前盘,来回疾速走动,目光如炬,像一只鹰隼,时刻捕捉着场上每一个细节,不厌其烦讲述每一个战术动作。一旦发现谬误,第一次尚可放过,第二次绝不姑息。“传球前动过脑子了么?看准对方位置了么?”甚至声嘶力竭朝队员吼:“没吃饱饭是吗,动作软不邋遢的,不行干脆给我下来,回厨房吃饱了再上!”有时指导员都看不过去,觉得太冷酷,太不给面子。不知专业教练都这样,还是唯独这位何世光特别冷酷。

  一来二去大致有了谱,许多队员不单纯是体力或技术问题。“——换血”,他毅然作出了让指导员觉得更加不可理喻的决定。

  “说啥呢何指导,换血?”指导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斩钉截铁:“没错,就是换人,吐故纳新。”

  师长的判断一点没错,整支队伍有百废待兴的感觉。出于专业眼光,更是对队伍的目前状态焦虑万分。“照这样下去,不输球是偶然,输球是必然。”他向指导员发出告诫,早该“嘁里喀嚓”来这么几下了。

  指导员心肠软,还为队员说好话。可是没辄,何世光头摇的像拨浪鼓,“不”,他说:“这不是思想觉悟问题,我搞了一辈子篮球,深知玩体育要有天赋的(不敢说天才,正批天才论呢),否则再怎么整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内心早有了调整方案,比如一号位,理应是全队灵魂,现在这个位子视野狭窄,带球欠灵活,组织不起有效进攻,实在难当大任。还有五号位,身高还凑合,关键篮板抢不下,防守守不住,如此怎么能赢下比赛。

  临行几个队员眼泪汪汪的。他不解释不安慰,工作概由指导员去做。

  这就是竞技体育,两军对垒没有儿女情长。何况时不我待,何世光有紧迫感,承载着太大压力。怎会没压力,师长面前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的。虽声言自己不是神,要留充足时间给自己,可并没说到底多少时间呀。而越不说压力越大,倘若一年半载的没起色,还以为他是江湖骗子卖狗皮膏药的呢。再说刘瀚涛是个急性子,嘴上说不急,实质比任何人猴急,不然急赤拔火调他上来干啥?还有,那晚借着酒劲列出的一堆条件,实在是套在脖上的枷锁,人家悉数答应你,你必须用胜利回报的呀,真以为师长的酒菜是白吃白喝的呀?

  他日思夜想,坐立不安,嘴上急出了一串泡。当即决定要招募人才,目光向南,落在文体事业发达的苏锡常地区,还有南京,其次是上海。这些地方学校企业多,体育人才也相对集中。作为军区主教练,这类招兵买马的事他干的多了。

  刘瀚涛抓战备训练,忙的难见踪影。这天从二团视察集训回来,坐着嘎斯六九风驰电掣停在机关楼前,刚探出身,就被何世光堵个正着。刘瀚涛一脑门子汗,裤腿高高卷着,鞋上沾着一脚稀泥。何世光顾不了那么多,报告了南下计划,说江苏较为熟悉,上海离开太久,人际日渐荒疏。师长是老土地,有否关系可供推荐?刘瀚涛二话没说,取纸写下一张便条。何世光使劲作揖,接过便条一瞅,忍不住窃笑。“怎么的,嫌俺字丑?老子的字是丑点,可到哪都比你值钱,不信你试试?”刘瀚涛极不服气。看到何世光煎熬的神貌,尤其嘴边那串闪亮的燎泡,同情地说了句,“悠着点啊老何,可不能鸡屁股里掏蛋,太急喽?”

  南下果然有惊喜。师长的字当真值钱,上海文教系统一位支左的军代表见到刘瀚涛手迹非常热情,二话没说,安排人陪何世光到中学﹑职校﹑高校进行走访。

  一路走一路观察,寻寻觅觅,眼光苛刻。十天后兴致勃勃回到部队,才宣称不虚此行,因为有了值得炫耀的三大发现。

  在某职校发现的王海明。这家伙身高足有两米,腿长手长,关键四肢灵巧,非上海人揶揄的那种长脚螺丝。弹跳﹑运球﹑晃人相当出色,蓝下起跳,像一只在空中舞动的长臂猿。职业嗅觉给了他果决的判断——这绝对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中锋胚子。

  在某中学发现的田忻保。正巧碰上小伙子在学校球场比赛,一米八五的个头,体态匀称长相英俊。只见他生龙活虎满场生风,断球似疾风电闪,蓝下如胁下生翼,腾在空中活像凌空展翅的苏北鹳鸟。毫无疑问,这是个绝妙的得分小前锋。何世光喜不自禁,庆幸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因为市青年队早就相中了他,晚一步就进了市队的正式编制。

  另一个惊喜在南京。他从一名叫赵锋的机械厂青工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身影。没错,组织后卫的理想人选。这家伙个头和自己差不多,不足一米八,身轻如燕,三分篮精准,跃起可以手打篮板。还眼疾手快灵动过人,进攻,人随球走球随人行,球死粘在掌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可是他物色已久的组织后卫啊。

  招募手续很顺利,当下应征入伍。那是个全民以入伍参军为荣的年代,军装和七十四师的名头具有足够吸引力。小老乡田忻保没费太多周折,当即表示市青队不考虑了。何世光打趣问:“小赤佬,愿意跟我去部队?”小田早不知从哪得来消息,眼前这位即是当年上海滩名噪一时的“地板王”,羡慕地望着何世光的军装和五星帽徽,当下绽开爽朗笑容:“没的说,我跟您走。”

  微服私访的成果写在脸上。回到部队,何世光大病一场,热度烧到三十九度,嘴上燎泡结了痂再破,血渍拉糊黏在气色不佳的脸上。可再怎么着,与满载而归相比,这点病痛算不得什么。有了新生力量,球队阵容日渐齐整,真真是吞下了一颗定心丸,比啥药都有效。不过没声张,继续端着,还不到火候。但一切逃不过刘瀚涛敏锐的目光,床前探望何世光时,凑到他耳边低语:“瞧你喜滋滋的劲就知道这趟没白瞎。”他只好带着无奈回答:“看来啥事也瞒不住你老首长啊!”

  球队封闭训练,不愿过早亮相。只是和在军区的条件不能比。在军区有专门训练场地,与外界隔离。这儿就不行了,免不了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办公大楼西侧有一个篮球场,四周无遮无拦,场边生着杂草,早晚总有官兵,还有家属院的孩子到这打球玩耍。白天是篮球队的训练场地。从办公楼走道尽头,能隔窗望见球场全部动静。那些上班的“瞎参谋、滥干事”会借上厕所功夫开一会小差,溜到走廊边抽根烟,吸几口新鲜空气,顺便观赏蓝球队龙腾虎跃的训练场面。

  这自然也逃不过刘瀚涛的眼睛,从高处俯视,一切尽收眼底。嘴说不急,实质内心枯苗望雨牵肠挂肚,时刻等待着这支精心打造的球队,等着队伍重整旗鼓冲锋陷阵。内心却压着,不给何世光添乱,他知道事缓则圆的道理。带球队和带部队毕竟不一样,篮球有篮球的道道和套路。此刻,既熟悉又陌生的这支球队就在下面,突然冒出想一探究竟的欲望。

  那球场响起一片厮杀声,人,球,满场飞舞,仿佛一阵热浪在空气中翻腾。小伙子一律运动短裤背心,肌肉健硕,像出水蛟龙。田忻保终究城市兵,白花花皮肤阳光下尤其晃眼,但臂上弘二头肌小腿腓肠肌起伏有致线条流畅。他奔跑迅疾,回力鞋撞击在水泥地上,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只闻他死命对着赵峰呐喊,“快快快”,要赵峰及时给自己喂球。骄阳似火,何世光汗如雨注。有人照顾他,在他身后摆了一只方凳,好让他坐着指挥。可方凳晒的滚烫,始终无人问津。他一如既往敞开领口,双臂交错,黄昏饿狼般沿着场边梭巡,发现出格的战术失误,按捺不住焦躁情绪,对着场上大喊大叫,甚至爆出龌龊的上海滩粗口:“哧呐,个戆瘪三,看清楚了吗你就传?”“别给我娘炮似的好不好?软不邋遢的,没吃饱饭呀?”更难堪的是,冲动下,竟恨铁不成钢地朝一位队员的屁股踹了一脚。说来奇怪,平素仪表堂堂斯斯文文的他,一到这关头就难把控,歇斯底里张牙舞爪的吃相难看。

  那位队员捂着屁股,一脸懵懂。偏偏不巧,这场景很不情愿又无可挽回地让悄无声息走到身边的刘瀚涛逮了个正着,真真切切看到自己十分狰狞的一面。

  他还在手舞足蹈大呼小叫,回头傻了,刘瀚涛不知啥时站在了身后。行窃被当场抓了现行一般,羞臊难当。“师长……,你咋来了呢……”他支棱着嘴,不知如何作答。

  刘瀚涛当啥也没见,目光落在场上队员身上。要说带兵他比何世光严苛的多,战场执行不力能拔枪嘶吼,“我枪毙了你!”在腚上踹一脚算个球。何况,他从不过问指挥员如何管教部队,只在乎指战员的精神气,看战时能否守必固攻必克。带兵的嘛。若没点血性,上了战场不尿裤子拉稀才怪。再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放风筝似的拉拉拽拽可不行。尤其没有忘记那天喝酒时向何世光许过的约法三章。

  哗一下,原地立正,目光齐向师长。何世光一一介绍,重点介绍了几位新加盟的队员。刘瀚涛频频颔首凝神谛视。小伙子汗水横流的躯体上,像有一层热油煮沸着向外挥发,依稀闻见一群烈马奋蹄扬雄的浓烈气息。只这一刻,他已经触摸到这支队伍脱胎换骨的变化。血脉有些喷张,凭借多年作战经验,感觉这是一支可以以一挡十撒向敌阵的坚锐奇兵。喜悦在胸口涌动,但深藏不露,情绪表达在细腻的肢体语言上。刘瀚涛拍了拍赵峰,宠爱有加地在田忻保胸口擂了一拳。仰看高出一大截的王海明,抑不住惊愕:“嚯,这要吃多少高粱米饭才能窜成这样一个大个?”

  何世光提议:“请师长给大伙说几句!”撺掇大家拍巴掌。

  刘瀚涛双手下压,示意停下:“论打球,你们何指导能耐比我大,我也是跟他学。年轻人不怕吃苦,记住,铁要打,人要练,只有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只有平时多挨揍,战时才能少挨枪。慢慢学吧。”话毕转身而去。此行分明带有打探验收的性质。

  大伙极为敬重地目送刘瀚涛。谁不知这是个生而忘死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斗英雄。听他的事迹,没一个不惊骇的,个个吧嗒着眼,张着嘴一脸专注,恍惚被带到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空间。说陌生,因为是远去的年代,说熟悉,是王成在硝烟废墟中“向我开炮”的至死不屈的影像。

  坚硬水泥地面蒸发着燎人热浪。球场如一块被烧得滚烫的铁板,两边篮架风车似的在风中摇曳。篮板木制的,日晒雨淋严重皲裂,篮网破烂耷拉着只剩半拉。无法和军区体工大队时同日而语。那里有明亮宽敞的室内体育馆,脚下栗褐色的木质地板,平整顺滑光可鉴人。篮板是透明宽厚的有机玻璃,细密精致。比赛时,人在地板上弹跳自如,球在空中不受风向干扰。只是何世光对此无丝毫留恋,他习惯了这里的一切。重要的是,他没将手里的队伍视为一支师级的业余球队,而是从难从严全心打造一支专业篮球队。

  训练间隙,躲在一颗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稍加歇息。气氛松弛下来,小伙子们开始七倒八歪,赵峰干脆脱了鞋挖脚丫子。脚上尽是磨起的水泡,缠着好几层橡皮膏。有队员受不了那味,喊着让他赶紧吧鞋子套上。田忻保头枕双臂仰面朝天,仍对何指导“地板王”的经历有兴趣,嚷嚷着要何世光给大家说说。

  “得了吧,别提那些陈康烂谷子的了。”何世光张着巴掌一个劲扇他那张红彤彤的脸,也不管小伙子们是否在听,不厌其烦唠叨他的执教理念:“我告诉你们,比赛五个人像五根手指头,允许有长短,可攥起来必须是一个拳头。单靠技术没卵用,得靠这里。”他点点太阳穴,“用脑子,队友在什么位置,球往哪传,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应该全部搞定。”他看看大家,“都听见没有?”

  大伙有气无力,“听着呢,何指导。”

  “身高固然重要,但不是决定因素。比赛讲的是速度,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不然讲什么兵贵神速呢。看过《南征北战》吧?谁早一分钟登上摩天岭谁就是胜者,精良的美式装备顶个屁!”

  奇怪,他不知啥时也染上了刘瀚涛的作派,连说话风格都在变,弄得像在指挥作战似的。

  比赛珊珊来迟,却是众人引颈期盼的。没错,是与坦克十师的对决。在刘瀚涛内心深处,这是名誉争夺战,是复仇战。

  球队在江苏﹑安徽一带接连打比赛,与县级和大型国企球队频频过招,不是柿子专拣软的捏,而是发现问题磨合阵型,提高实战能力,让球队在赢球中树立自信。

  何世光心里门清——该向刘瀚涛师长兑现承诺了。老家伙嘴上不说,实质早心急难耐望眼欲穿。

  比赛安排在周二晚上,周日偏出了状况。王海明假日和几位老乡上街,为解馋,吃了路边肉铺的酱猪头,回来就闹肚子,水泻,急的直往茅房窜。糟的是消停不下来,折腾着来回提裤子。

  师长不知从哪掌握了这个情况,找来何世光一通数落,“真他娘会挑日子,临开战整这么个幺蛾子,你这教练是怎么当的?”

  这事出乎何世光意外,王海明绝对的主力中锋,上不了场肯定对比赛有影响。但何世光毕竟身经百战的老教练,对此早有预案。坦率说,击败十师不是他的追求。十师的实力和阵容他分析过,作风顽强,体格健壮,但从技战术上说,少了王海明,赢下比赛也是有把握的。

  故而轻巧地回了句:“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就是了。”

  “啥?”刘瀚涛急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熊成这样了叫这小子还怎么打比赛?好不

  容易等来这一仗,紧要关头给我掉链子,你丢的是我七十四师的脸!”

  何世光没忍住,不知哪来的胆,冲撞道:“打完比赛再说这话也不迟。咱们有言在先的,球队的事我说了算。输了球,要杀要剐我何世光任由你师长处置!”

  “你!……”刘瀚涛一拍桌子,欲挥泪斩马谡的架势,最终扬扬手,憋红着脸,“行,行,也就是你老何,但愿别狗拱门帘,全凭一张嘴。”

  这次闹得不太愉快。师长的火爆性格他当然清楚,但自己也是长年担任教练酿成的臭脾气,遇篮球决策上的事尤为固执,榆木脑袋不开窍。这次偏巧,两下碰在了一起。事后很后悔。看着师长对自己强作退让,有些于心不忍。

  王海明进院打了一天点滴,用了抗菌素。终究年轻,代偿力强,居然充了气的皮球般又活了过来。知道这次祸闯的不小,怀着将功补过的心情找到何指导,请求作为第一阵容上场。何世光瞟他一眼,“为你小子,老子差点没被师长给毙了。先给我老老实实在替补席上坐着,上不上再说。”实际早盘算好了,你不上谁上?要的就是这家伙想急于立功赎罪的心态。

  比赛如期而至。千呼万唤,总算亮相了。

  地点在本市一个灯光球场。球场两旁水泥垒成的阶梯呈U字形,观者拾级而坐,俯身向下鸟瞰整个球场,乍看都有点像古罗马斗兽场。白天破旧灰暗的场地,经强烈灯光一打,转瞬容光焕发通体明亮。

  场外早已一片哗然。“一!……一二一!……”,高亢的口令声此起彼伏,司政后机关和直属部队各路人马跑步前进,向着体育场汇集。场面算和观赏电影一个等量级的精神集餐。一部《卖花姑娘》慢说女人,连七尺硬汉都看得泪水横流。现在观看师蓝球队的比赛,仿佛蕴含着同样的亢奋,能经历一场心灵的搏击,经受激烈对抗带来的甘畅淋漓。

  对那些来自医院﹑总机班﹑宣传队的女兵而言,又藏着更深一层的缱绻情怀。这些女兵一向是军营内外亮丽的风景线,时尚的风向标,众人瞩目的花骨朵。若有男性战士的目光落在身上,自信心愈加爆棚,胸脯高高挺起,变的惟我独尊,英姿焕发。可遇到男篮队员情况就变了,队员们高峻的身形,雄性勃发的气息,卓尔不群的姿态,深深吸引着这些小丫头。往日的优越孤傲不见了,男篮队员成了姑娘们竞逐的目标。那日田忻保配药出现在医院,远远望去活脱一个俊朗的男模,脚上皎洁耀眼矫健起伏的回力牌,活似两只交替雀跃的白鸽子。小护士们矜持殆尽,争相挤到窗前,躲在一隅唏嘘:“哇,长的标标溜直,杠杠的帅吔!”另一个自豪抢白:“这是阿拉上海老乡,叫田忻保!”

  千呼万唤始出来,队员终于出场了,在场边陆续脱去军装。身着军装是军人的气度,脱去军装是运动员的风采。白色运动背心,蓝色平脚裤,底下回力鞋,透着男性的力与美。越是大赛何世光越是平静,历来的性格,目光坚毅盘手静立,俨然统帅何须言军马,胸中自有百万兵的架势。

  刘师长携李师长在众目期待中出现。准是刚喝完酒,面色潮红。一点不假,老友相聚,自然酒水相待。喠酒叙情,终没离开球。李师长照旧自信满满,“老家伙,你还得输啊,不信打听打听,在苏州地界就没有咱十师的对手。”刘瀚涛懒得与他掰斥,调兵遣将卧薪尝胆,等的就是这一天。老李越轻狂,他越不动声色,今天要一雪前耻,给老小子一个下马威。昨日那场龃龉虽像吞了个臭虫,一度怀有隐忧,一见何世光神闲气定的样子,队员摩拳擦掌的精神头儿,自信心又回到了胸中。

  各占半场热身,先练远投,再列队上篮。光这项就看出了差异。友队用的是一个球,循规蹈矩,一个接着一个上蓝。主队则两球同时传递,依次耀起传球,宛如急速运转的水车,咕嘟嘟冒起的水泡,唰唰唰坠入篮筐,恍如杂耍,令人眼花缭乱。刘瀚涛精神为之一振,情绪高涨起来。

  “㘗”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了。

  两队你来我往,均打联防,你敬我两分,我回你三分,比分交替上升。

  加油声叫好声此起彼伏。胶着间,何世光擎起双臂,右指顶左掌,示意暂停。看到王海明企盼恩准的目光,何世光终于挥手换上了王海明。他授意大前锋要控制篮板,中锋要拉开空挡寻求得分。旋即改联防为全场紧逼,他要用优势体力和速度碾压对方。

  如同吹响了冲锋号角,刘瀚涛这边开始血脉贲涌,就像置身前沿指挥所,端着望远镜,目送他的部队激情澎拜地向对方阵地冲击。

  场上一个个矫捷身影闪电般掠过,白色飓风在强劲地盘旋,潮汐般向对方禁区涌入。掌声喝彩声一浪盖过一浪。赵锋眼观六路,行踪飘忽,胯前胯后球不离手左右逢源,多人围堵无果。球或迅疾传至队友,或手起球落中心开花。

  王海明成重点包夹对象,但根本无法拦截,篮板盖帽,频频得手。一旦跃起如旱地拔葱,哐当一声球到网破,迎来满堂喝彩。

  再看田忻保,身轻如燕灵动飘逸,横向断球似白色幽灵,五米外出其不意,鹰隼般飞向篮筐。全场多点开花,所向披靡。

  感觉李师长面部肌肉开始微微抽搐,情绪变得焦灼,得胜还朝的心态终于垮塌。

  上半场悬念犹在,下半场大势已趋。此役净胜十师二十一分。

  喜悦在全场弥漫,所有人击掌欢呼。何世光荣辱不惊,绅士般与对方教练握手。输赢本在掌控,只是兑现了承诺,隐约的释然。然而情绪变得说不上来的微妙,指挥过多少重大冠亚军争夺,似乎也难和今天的这场对决同日而语。

  那边,刘瀚涛李师长神态鲜明,一个喜上眉梢,一个面色晦暗。作为军事指挥官,李师长对挫折是有强大承受力的,插科打诨消解难堪:“不简单呀老小子,这么些日子就鸟枪换炮啦?先别嘚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不准谁笑到最后呢!”

  “输了就是输了,别河东河西的。不服咱再比试,看到底谁比谁尿性!”

  李师长岂肯服软,“比就比,都庙门前的石狮子,谁怕谁呀!”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这是个不眠之夜。刘瀚涛带着警卫员摸黑到了球队宿舍。大伙喜不自禁,兴奋中喊着师长,哗地聚拢过来。“兔崽子,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刘瀚涛仰身对着王海明,想拍他头,根本够不着,“还算不孬,临阵没给我拉稀。”大家笑起来。警卫员忙着将一大篓桃子倒在桌上,说师长从安徽荒草圩农场带回的,特意慰劳大家。

  只有何世光匿在角落不发一言。刘瀚涛早用余光看着他呢,此刻最想倾诉的对象是何世光,有一肚子话想和何世光说,恨不得现在就打开一壶酒,痛痛快快畅怀对饮。无奈熄灯号早已响过。

  尴尬间,刘瀚涛拽过何世光低语:“老倔头,果真有多大能耐就有多大脾气啊。可俺不绕弯子,你尥蹶子可以,想离开七十四师,门都没有!”

  球队开始闭门打锣名声在外,并且越来越响。赛事也变得密集,大多慕名而来。啥后勤十五分部﹑苏州军分区﹑江苏省军区﹑安徽省军区等,都没能赢下比赛。周边地市级球队,如蚌埠﹑淮阴﹑扬州﹑盐城等级别的,也没能啃下七十四师这块硬骨头。

  在指战员眼中,他们的球队已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那个灯光璀璨的球场,成了干部战士的向往,那里有惊喜激情等待着他们。“今晚有篮球比赛”,一度成为最振奋人心的消息,一旦有通知,司务长会毅然宣布饭点提前,掂勺炊事员更比平日变得精神抖擞。女战士就更加期盼着心中男神的惊艳亮相,她们夸耀﹑仰慕﹑钟爱,揉进万般柔情。甚至不止一次为终场前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个绝杀球弄得彻夜难眠。

  受感染,篮球已是所有连队追捧的运动项目,战士们狂热于篮球,条件再简陋也要找个场子,摆开阵势一决高下。连队之间相互挑战,休息时间连长亲自带队,调兵遣将要和兄弟连队分个高下。标杆当然是不可战胜令他们肃然起敬的师篮球队,尊崇的是教头何世光。

  连当地百姓也对这支为家乡争光的部队蓝球队津津乐道,部队番号2008。这可是当年解放军七战七捷之地,本来就军民鱼水。街边小伙平时爱哼家乡小调:“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可一提2008部队篮球队顿时神采飞扬,转而吹嘘,“怪怪隆地冬,青菜炒大葱”,以军民团结如一人的气势向人炫耀:“不信到这块儿来试试看噻,来的都是手下败将!”

  刘瀚涛更加膨胀,特别球队捷报频传后又开始气壮如牛。和友邻部队老战友碰在一起,说起篮球就别再谈友情,管你坦克部队还是机械化特种部队,好像手里有一支出类拔萃攻守兼备的篮球队,就比其他部队高出一截,就有和别人叫板的资本。坐在一起摆龙门阵,码帽子推眼镜,目空一切。老家伙们不尿他,都是老解放土八路,谁怕谁呢。

  “看把老小子烧的,别瞎子上街目中无人了,不信收拾不了你!”

  “那就放马来试试,管叫你有来无回!”刘瀚涛强势回怼。

  消息到了军区,首长耳边不断有关于七十四师篮球队的飞短流长。遇见刘瀚涛故意谐谑:“老刘,你还真能捣鼓啊,听说你的篮球队到处挑衅,把人家兄弟部队都揍了一遍,啥时也让我见识见识?”“哪能嘛,耗子娶媳妇,小打小闹,小打小闹。”有人给首长咬过耳朵,说刘瀚涛启用了在农场改造的何世光。首长没理会。既然下放七十四师,他何世光即是刘瀚涛的人,咋用随他。

  打球打仗毕竟不是一码事。刘瀚涛一直盼望有机会能为国重新披挂上阵。战事终于又来了,却再次与他擦肩而过。

  这次是南方的边境自卫还击战。参战部队以广州军区﹑昆明军区为主,他熟悉的42军124师,55军步兵163师,都开赴了前线。他只有一旁看戏的份,直叹命运不济。甚至妒忌起自己的军区老首长,人家许司令原在南京,一调到广州就捞到了仗打,这叫命,没得说。

  战事在南方,他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像是他亲临战场一样。这段日子见不着刘瀚涛了,篮球也被放到了脑后。他家也不回,日夜守候在作战室,作训科参谋全部通宵达旦陪着他。一有内部战报,他立刻反复研读好几遍,拿着放大镜,在地图上查方位,伸开虎口测距离,弄得是他站在前线指挥哨所似的。直到攻下凉山的消息传来才长舒一口气,暴吼一声:“他奶奶的,前面已是一马平川,揍他个瘪犊子!”这时才感到饿了,朝警卫员喊:“来碗面条,别忘大蒜!”

  或许受何世光启发,政治部把沈时也调入了师宣传科,主抓文艺创作。他创作的话剧《麦苗青青》在军区汇演中拿了第一。他的宿舍和何世光偏对门,又成了邻居。两人常一起拉拉山海经。这天何世光打开夫人寄来的上海罐装咖啡招待沈时,咖啡一滚,香飘四溢。何世光说感觉自己不是在当教练,而是在跟着刘瀚涛烽火硝烟的攻城略地。“奇了怪了,怎么遇上这样一位师长,一个如痴如狂的篮球迷。”沈时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他呀,是被没仗打憋的,都快憋疯了。”继而颇有意味地:“不过,你可别以为他只是个一两笔杆提不起的大老粗,到了节骨眼却是千金重担能上身的,关键时刻能挽狂澜于既倒。”

  和师长发生那次顶撞后,他一直愧疚,多次想找机会弥补,就是没适机会合。倒是刘瀚涛对何世光变得愈加恣意,“老何,啥时陪我一起喝酒啊?”没了拘谨,倒像哥们。何世光则心生敬重,非但没有离开七十四师的想法,反而死心塌地去带好这支刘瀚涛恩宠有加的球队。

  何世光在不知不觉中对球队滋生出了情感。球队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声势日渐壮大。殊不知高山打虎,名声在外便有人觊觎。有人居然打起了球队队员的注意。目标是身高两米零二的王海明。来人不陌生,从南京马标来——老娘家体工大队。

  打的是政治部名号,指名道姓,限时限刻。军队就这死规矩,不解释也不商量,命令直接调人。念在何世光是老前辈,算给了几句客套话,但藏不住居高临下的口气:“请何指导理解支持,一支业余球队无非是为改善部队文体生活,不必太当真了。”何世光计出无奈,面对老东家,无形中矮了一截:“那是自然,我承认这是个打球的好材料。”暗忖对方眼光够辣,一眼就铆中了人高马大的李海明。话又说回来,早前他也干过这种营生,在军区当教练时同样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攻似一把剑,守似一堵墙,这样的篮球胚子谁不为之垂涎?除非傻子。

  “扯他娘的淡!”刘瀚涛火冒三丈。他眼里头,现在的队员个个是七十四师的宝贝疙瘩。啥业余啥改善部队文体生活,“呸,这不瞎子放屁瞎嗤嘛。”何况要的竟是王海明,是他最具杀伤力的重装备,好比一个步兵连配有两挺53式重机枪,临战给你掳走一台,这仗还怎么打?“这不大白天抢劫,明火执仗嘛。不干不干不干!”老师长怒气冲天,一连爆出三个不干,“以为我七十四师好欺咋的,你去告诉他们,我刘瀚涛吃的全在肚里,穿的全在身上,其他一无所有,他们不能老太太吃柿子,专拣他娘软的捏!”

  何世光首鼠两端,为难了。

  正为难着如何回复那几个军区大员,第二天刘瀚涛又急急忙忙找到何世光,“他娘的,闭眼撞南墙怕是不行了”,挠了挠头变了口风,“算球吧伙计,哪能用胳膊去拧大腿啊”,他仰脸朝上,翻眼戳了戳天顶,“我寻思过了,官大一级压泰山,更别说人家罩着俺好几级呐,军令如山不得不从,放人吧……”

  本担心战绩会下滑,所幸这样的局面没有出现。无愧老到的教练,何世光用一米九五的队员顶替王海明,毕竟有田忻保赵峰等的内外策应,再加球队固有的激情和默契,比赛依然一路凯旋。

  球队是一群生龙活虎的毛头小伙,除了把球打好,喜怒哀乐吃喝拉撒上的也事不省心,一不留神,就整出些晕头转向的事,令你挠破头皮。田忻保就算一个。这家伙冷不丁搞起了对象,不是躲躲闪闪掩掩盖盖那种,一经发现便干柴烈火,是染心刻骨要死要活那种。而且动静极大,不胫而走。

  何世光蜷起二指,实实两个毛栗子笃在其后脑勺上:“小赤佬昏头了是伐?神志鸦乌!”

  指导员更一付如丧考妣忍泪含冤的样子,历年集体三等功眼看就要泡汤。

  在一场激烈对抗中小田受了伤。以为软组织挫伤,到医院一照X光,骨裂,还患上流感,发起高烧,当即被收治入院。这就给了小护士们接近偶像实现梦想的机会。姑娘们有事无事到病房与小田搭讪,还送书送零食之类献殷勤。这些丫头片子多半干部子女,不拘束不矜持。

  男人本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何况是血脉充沛的小伙,哪禁得起这帮柔情似水的小姑娘。

  床位护理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卫生员,都喊她小雅,眉眼灵动生性豁达,白大褂内两枚红领章洇在面颊上,红泛泛的。看得小田心慌意乱,想躲,躲不开。对面撞上,脸立刻通红。

  小雅不躲,早暗恋已久。眼前掠过的满是田忻保驰骋赛场的英姿,生龙活虎的男儿形象。

  这个医院的姑娘习惯在病员面前自称姐姐,“来,姐姐给你换药”,“睡下,姐姐给你打针”,说顺口了。在小雅面前,田忻保活脱一个需人呵护的大男孩。中午吃馄饨,小雅为他盛了一大碗,小田左臂挂水不方便,小雅执意要喂。“不用,我自己能行。”她严肃地,“你踏踏实实给我躺着,不准折腾,姐姐喂!”他变得顺从。如此接近,互闻鼻息。清晰的能看到她翕动的颀长睫毛,俏皮撅嘴,“噗”地向上吹刘海,拂起额前细软的发丝,夹带一阵面霜香气。滚烫的馄饨喂进嘴里直打转,咕噜着嘴想往外吐,“张嘴!张嘴!”她急喊着,尖起双唇,对着他嘴内呼呼吹凉风。不觉察已是唇对唇,嘴对了嘴。

  女追男隔层纱。先还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几经含蓄,心自然要化。只是速度超乎意料。

  劈里啪啦暴雨倾盆的一个雨夜。护士长查房推开值班室房门,被眼前一幕惊住了。幽暗处两个身影狂热地纠缠一处,鼓吻弄舌早已难舍难分。这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破门而入分明极为无理,不合时宜,冷酷地、残忍地、无情地,甚至有点粗暴地被生生撕裂。——灯一炸亮,电击般分离,缱绻着的甜蜜戛然而止,一切在光天化日下无地自处。

  小田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以为犯下弥天大错。姑娘花容失色发丝凌乱,娇羞地掩面而泣。

  护士长很快向政委作了报告,医院反映到球队。先控制在内部,不对外张扬。不过此类事就这样无解,再瞒再藏,总有找不见的罅缝向外泄露,成为公开秘密。本就对此类妖艳事有窥探欲望,还喜欢发挥丰富想象,于是迅速蔓延,传得愈加邪乎。

  岂不知世上最奋不顾身的就是爱情。丑化﹑流言﹑调侃﹑嘲讽,非但没压垮小雅,反激励了她。两个年轻人有过山盟海誓的,“姐”成了妹,而且伉俪情深地直白:“哥呀,今生永不分离,日月为证。”

  小雅继续鼓起勇气到篮球队寻访她的爱人。这次是一条风情恣意的马尾辫,风仪玉立翘首顾盼。屋里屋外,特别宣传队众男女,唿地聚在门前屋后,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小雅不为所动,摆脱羞涩深情呼唤:“忻保……忻保……”。

  小田早抛却了恐惧,谗言﹑睥睨﹑指责﹑训斥由它,众目睽睽下朝姑娘走去。朝思暮想的这一刻无所畏惧,深情相视。空旷过道上,立着两个孤单身影,诏示的是品貌相当的天作之合,是视觉的愉悦,符合爱情审美。看得人心底痒痒,唯有暗中唏嘘﹑妒忌﹑羡慕。

  连何世光都觉得对这样的情缘去生拉硬扯实在是罪过。身为教练,长辈,老乡,他自责失职。他对小田素有隐约偏爱,平时不明显,此刻默默袒露。打完两个毛栗子,仍然语重心长:“小赤佬年纪轻轻急啥名堂精嘛,怕寻不到老婆?小姑娘一发嗲,一发飙劲,就挡不住啦,还有点出息嘛?”他用小田听得懂的家乡语加以斥责。

  小田竭力辩解:“向毛主席保证,我两没做坏事……,年轻人的事你们不晓得的。”

  “哟哟,还来劲了是伐?搞搞清楚呃,我是过来人,你们小青年那些名堂经我会不晓得?”到底上海滩走出的老克拉,感觉小子实在愚笨,“你小赤佬木熏熏的。小姑娘好,温柔漂亮,喜欢的不得了是吧?那也不能吃相太难看嘛,弄得急赤拉齁的,不知道要悄悄的打枪的不要嘛。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生米总有煮成熟饭的这一天,你急哪门子嘛。这下倒好,弄的鸡飞狗跳满城风雨,哪能收拾?”糊里糊涂,把理说偏了,不像训导,像在教唆。

  话到指导员嘴里就不一样了,部队规定战士期间不能搞对象,说其行为违反了部队纪律。还牵扯到生活作风,关键认错态度差,直到现在还拉拉扯扯藕断丝连,非严肃处理不可。他愁眉苦脸,认为小田砸了球队牌子。球队原先被人夸成一枝花,现在都快成了霜打的黄花菜。

  见到刘瀚涛何世光不知从何说起。师长忙的都是大事,抓战备抓训练,用这等鸡零狗碎之事打扰他有些于心不忍。但不说又不行,他想好了,这次再怎么对他劈头盖脸,绝对保持沉默,照单全收。

  颤颤惊惊把事情说完,想不到刘瀚涛不怒反乐,何世光没了头脑。

  “好家伙,傻小子想媳妇啦?好事嘛。告诉你老何,年轻人想媳妇可是三月的烈马,你我都降不住呃。”刘瀚涛的脸猛地舒展,笑起来朗朗的。

  何世光一脸闷圈:“他能娶到媳妇倒为这小子烧高香了。问题不那么简单呀我的师长,说这家伙犯了纪律。”

  “扯淡!”刘瀚涛不屑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犯的哪门子纪律?”接着乐,“还别说,这兔崽子真他娘有两下子,住一次医院就能给你划拉来个漂亮媳妇。”

  感觉师长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把指导员列出的纪律重复了一遍。刘瀚涛听出了其中的问题,蹙了蹙眉,很快又舒展开,不以为然地:“你我都老糊涂了,不提这茬都忘了。这孩子入伍快五年了吧?快当成大头兵了。这孩子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尤其对咱球队是有战功的,也该提干了。你说呢?”

  何世光茅塞顿开,抓耳挠腮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我说呢,不就差这一步吗?揣上四个口袋不就能娶媳妇了嘛?”

  真没想到刘瀚涛粗中有细。何世光破愁为喜。

  事情没过,有人拿篮球队的事借题发挥,将矛头对准了何世光。

  这倒也罢,关键闪烁其词旁敲侧击扯上了刘瀚涛。话大致这么说的:田忻保事件绝非偶然,轻里说是忽视作风建设,放松思想政治工作,重里说是“政治挂帅”成了一句空话。有人兜出老底,说何世光何许人?旧上海富家子弟,养尊处优的小开,解放前为国民政府打过篮球,旧思想旧习气浓厚,球队队员能不受他的影响吗?在其影响下,球队办队方向出现偏差,“锦标主义”成了球队唯一宗旨,蔓延到部队就是“单纯军事观点”。

  话像是出自领导层,带有鲜明批判色彩。身为教练技术指导,“办队方向”、“锦标主义”帽子往他头上扣也就认了,扯上“单纯军事观点”,就有影射刘瀚涛的意思了。再说何世光也是刘瀚涛钦点的。

  刘瀚涛眼中从不揉沙子,凡事当面锣对面鼓,不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最痛恨当面正襟危坐背后嚼舌根的人。

  沈时事后将情节透露给何世光,知道后对刘瀚涛更加心存感激。

  党委会上,所有议题结束正要散席,那边站起了刘瀚涛,“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毕竟师长,目光不约而同聚向了他。他没有坐下,一直站着,以往作站前动员才会这样。“既然是党委会,那我就关公进曹营单刀直入了,畅所欲言嘛,有话就应该搁在桌面上。”不喝水,手却紧捏茶杯,微颤着,“嘎达嘎达”叩击着桌面,他嗓门宏亮,“如今提倡光明磊落,不搞阴谋诡计。咱明人不说暗话,都知道,何世光是俺请来的,人家是革命军人,篮球健将,没藏着掖着什么呀,怎么的,有问题吗?没错,请他来是给俺赢球的,让他给俺训练一支拖不垮打不烂的球队,只要不瞎,球队变化都应该看在眼里。啥狗屁锦标主义,打球不讲究输赢还打他娘什么比赛?说起打仗,那就更别给我胡咧咧了,狗屁的单纯军事观点。到了战场上,谁要是天桥把式光说不练,不如趁早给我滚回家哄孩子去。我刘瀚涛有言在先,咱七十四师容不下孬种!”他环视会场,似有所指,“有个别人,要名利要地位手伸得比谁都长,嘴皮子划拉起来比谁都利索,打起仗来你再试试,保证真刀真枪面前不打哆嗦,腿肚子不转筋,才配让我刘瀚涛正眼瞧你,不然就别他娘跟我扯什么军事观点!”

  全场鸦雀无声,一片死静。

  不说朝秦暮楚,也不说移情别恋,掏心窝子说,何世光已从情感上融入并爱上了这支部队,像雨像雾渗入灵魂的那种。清晨总在庄严温馨的号声中开启忙碌的一天。营区电线杆上悬着一只喇叭,早晚播报新闻联播,有国内外政治经济军事大事,十月一声春雷就是从这里传出的。马玉涛的《见了你们格外亲》,款款情深:“小河的水清悠悠,庄稼盖满了沟,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拉起了家常话,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本是匆匆过客,来接受改造的,居然成了七十四师尽人皆知的教头。但是已真心实意将自己视为了七十四师的一员。战士们爱球,转而由球队喜欢上了他,亲热喊他“何指导”。必须承认,球队隐约为部队输送着某种动力,带给部队某种自信。何世光一如既往开疆拓土,带着球队频繁打比赛,大多是慕名找上门来,每次总能给大家带来凯旋的喜讯。

  刘瀚涛又请何世光陪他喝酒。这次不像第一次,第一次他满腹狐疑颤颤惊惊的。现在轻松许多,上下级关系变得不那么清晰了,酒来酒往颇有称兄道弟的意味。只是何世光喝再多不糊涂,不断警示坐在对面的是上司,一师之长。

  刘瀚涛请何世光来有目的的,菜过五味开了腔:“老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咱不能贪吃不留种,顾前不顾后呀,得往远里看。我看你还得南下,给咱球队补充兵员,多收罗像小田傻大个那样的。”他称王海明是傻大个,至今耿耿于怀。

  这与何世光想到了一块儿。球队近来颇受伤病困扰,存在自然减员,几个从团里抽调的队员都已超龄,个别位置需及时加强。想想有点难为师长,日理万机还要为此操心,当即举杯表态:“放心吧师长,我尽快带人下去。”

  后面发生的事绝对让何世光没有想到,而且来的这样突然。南下计划也随之取消了。这是伴随一场比赛而来的,谁也没想到会是他任内最后一场比赛。

  对手是建队来最强劲对手——军区篮球二队。战事未开,消息飓风一样刮遍直属部队,指战员们欢欣雀跃翘首以盼,等着这场前所未有的对决。连当地百姓都纷纷议论,下赌押宝。赌2008部队输的会被对方诅咒:“日你妈妈的,别长人家威风灭自个儿志气!”

  颇具看点的是,这分明是一场不对等的比赛,好比县大队遇上了正规军,不在一个档次。只是胜负未见分晓,七十四师篮球队的地位已获彰显。想想看,大军区球队降贵纡尊,专程赶来与一个师蓝球队过招,说明什么?说明双方实力接近,假使没有悬念一边倒的比赛,那还劳师远征来打什么比赛?不瞎折腾显得多余么?再则,估摸这多半与刘瀚涛的桀骜不驯四处挑衅有关,没准无意刺激了人家。都知他身后有一位运筹帷幄的教头,麾下有一支激情四射的球队。那好,这不来了吗?就是要来和你会会,过过招,再直白点:杀杀你的威风。

  那晚,体育场依旧灯火辉煌。场内群情激奋,几乎超载,许多溜进场的老百姓找缝隙站着,有的干脆爬上远处高墙,伸长脖子隔空眺望。

  刘瀚涛与往常一样,提前五分钟进入观战席。不过当时没瞧出他极为煎熬的心境,谁能想到,此前他已被一道重大命令搅得翻江倒海。他没对外声张,强压着心气。蹊跷的是,政委也随师长双双出现在赛场。以往政委观球不多的,都以为是因为这场比赛不同往常,才惊动了他的大驾。与现场火热形成鲜明对比,二位首长怀着五味杂陈的心绪,表面始终静如止水。

  事后何世光发自肺腑对刘瀚涛的从容淡定生出深深敬意。

  这场对抗异常激烈,可用火爆形容。哨声一响,场内杀声四起火光四溅。比分出现拉锯,场面令人窒息,不到终场鸣锣,难解战局悬念。场面五五开,难分伯仲。田忻保成对方重点防守对象,只见他奋力突出重围,向对方阵地发起一波又一波冲击。赵峰纵横捭阖,穿针引线内外策应,远近相济屡屡得分。进一球,即“轰”的一阵,叫好声此起彼伏,又进一球,再是“轰”的一阵巨浪。

  何世光双手插在腋下,冷眼注视场上战局,即便天地崩塌,仍纹丝不动屹立在此。对方教练则朝着场上大呼小喊,怒斥队员在场上的每一次失误。

  真成了一场战役,枪炮声密集不断。对方已有三人五次犯规被罚下场,而何世光这里也有两名主力因犯规被请出场外,可见对抗程度之激烈。无可否认,此时板凳深度的优劣开始发挥作用了。何世光感到了势单力薄,无奈仰天长叹,叹息阵容不够齐整,否则,局势是可以扭转的。想当年,自己也是龙腾虎跃的一员虎将,现在只好悲叹春归人老,不能重新披挂上阵了。

  胶着间,田忻保已独木难支,胜负天平终于倾斜。随着铜锣“哐”的一声,比赛定格——客队以五分优势获得胜利。

  场内霎时鸦雀无声。刚才还不顾矜持尖声厉叫的女兵们目瞪口呆,像被挨了一闷棍,张嘴瞪眼尚未清醒过来。小雅,那位外柔内刚的小护士,田忻保的对象,更是心疼地双手掩面,背身哭得稀里哗啦的。

  对方却没一点获胜喜悦,场面至少势均力敌。或许总算领教了七十四师这支声名远扬﹑作风顽强的球队,坚韧、刚毅、倔强、难缠,令人刮目相看。同时证明,刘瀚涛师长不是虚张声势的瞎咋唬,的确有底气的。球赢了,但赢的并不漂亮。教练走到何世光跟前紧握双手,向这位篮球前辈表示敬意。没忘以赞赏的目光对着田忻保上下打量,仿佛动了念头,莫非是想猎取的第二个对象?

  从来没有过的,刘瀚涛神态始终如一,既失落又欣慰的样子。他深情注视着队员,目光在每一张稚嫩的汗涔涔的脸庞上缓缓划过。沉默良久欲言又止。他特意推出政委,请政委给大家说上几句。政委百感交集,一向口如悬河的他,此刻半吞半吐,唇齿有些艰涩:“都是好样的,没给咱七十四师丢脸。记住,到哪都别忘了咱七十四师……”已经话里有话,只是谁也没听出话里的弦外之音。

  第二天陆陆续续知道了这个消息。

  何世光一个劲愧疚,悔恨没能给部队带来最后一场胜利。尽管沈时反复夸赞虽败犹荣。

  很快,那条命令开始在全师层层传达,一经宣布,全部目瞪口呆——根据我军建设需要,军委决定实行整编裁军,七十四师的番号连同编制将被正式撤销。也就是说,整个2008部队将不复存在。

  犹如炸雷,全师一片静默,个个霜打的茄子百思不解。何世光更为落寞,昨日比赛竟成七十四师的落幕之战,啥虽败犹荣,这是以失败告终。

  几日来命令接二连三,关于物质的交接,文件的移送,最多是关于人员的安排。所有人都在等待自己的归宿。在众多任命中,有两项关于刘瀚涛与何世光的。刘瀚涛被正式任命为省军区副司令员,不日将领命赴任。另一项关于何世光,师政治部传达军区政治部通知,重新任命他为军区篮球队总教练,一周内回体工大队报到。

  人心浮动,谁都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整个政治工作系统开始忙碌运转。上至政委,下至指导员,连自己的去向都还不清楚,却要坚持开展大范围的思想政治工作。党员带头表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政委反复强调整编裁军的重要性:“军队实现现代化就是要精简,要消肿,要调整军队的结构,否则不能适应现代化战争的需要。”知道整个背景后有些暗暗吃惊,这次力度之大,裁军一百万。

  部队动荡起来,场面少见,四七年胡宗南近逼延安,总部机关紧急转移的情景大概也不过如此。整理档案,销毁材料,装箱打包,似一场战略上的大转移。

  篮球队散了,作了妥善安置。多数下放友邻部队,十师李师长不失时机赶来捡漏,点名要田忻保和赵峰。刘瀚涛没好气地说:“老小子来打土豪分浮财了!”斟酌再三,放了赵峰,田忻保何世光舍不得。他征求田忻保意见:“小赤佬,跟我去军区愿意吗?”小伙子一副敦厚像,早心有所属,当即回应:“跟着何指导有啥不愿意的。”

  师部像一点点被掏空的。看着人去楼空的营房,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感觉。何世光百无聊赖悒悒不乐,一时没了灵魂。过去一早球队全体练长跑,来回至少十公里。现在没了,死静死静的。队员大多回到所在营团听候命令。他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像服了安眠药,蒙头睡到日上三杆。机关大院空空旷旷的,西边球场还剩几个家属大院的孩子,无所忧虑地玩耍着篮球,“哐当哐当”地砸篮筐。广播没断,播放着《祝酒歌》:“美酒啊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干一杯……”

  星期天澡堂最后一次开放,他懒洋洋拿着毛巾肥皂去洗澡,迎面遇上姗姗而来的刘瀚涛。倾佩师长处乱不惊的气度,见到何世光撸撸后脑勺,笑着说:

  “一星期不洗,就觉得浑身刺挠,不得劲,非烫吧烫吧才舒坦!”

  “那好,让我为你好好搓巴搓巴。”

  褪衣进入澡堂,一池热水,雾气团团身边浮动上来。已袒裼裸裎,刘瀚涛眼镜摘了,透过朦胧看得真切,双眼不如藏在镜片后锋利,右眼圆睁,其实僵滞的;胸前两条绛紫色疤痕,钢鞭抽打过一样隆突在皮肤表面,都是密致的结缔组织;左腕畸形腕骨高耸,裸露中变得更加扭曲。何等肉躯之搏才会扭曲成这样的形状?

  说不上来的滋味,恍惚周生弥漫的是升腾迷漫的战场硝烟。

  何世光有些忏悔,没能为刘瀚涛,为七十四师奉上最后一场胜利。师长越不说越自责。沈时回了军区创作组,临行反复劝他,说输给强手不丢人,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胜利的无聊;如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孤零零,凄凉,寂寞,反感到了胜利的悲哀。刘瀚涛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精心锻造的部队,一夜间萍踪浪迹各奔东西,换谁心里都不会好受。师长表面无恙,心里怎么想,何世光比谁都清楚。此生刘瀚涛恐难再有驰骋疆场的机会,从获悉部队撤编那一刻,就对他生出丝丝怜悯,尽管被提拔了。

  仍表示祝贺:“师长,祝贺您出任省军区副司令员。”

  “快别提了,埋汰我咋的。还是你好哇,仍旧老行当。我就不一样了,总觉无滋耷拉味的。”他有些茫然地伸手在后背死劲揉搓。

  看来猜对了刘瀚涛的心思。自读到任命那一刻,刘瀚涛灰心丧意茫然若失,将一纸任命不以为然抛在桌上,没擢升的喜悦。他感谢组织,深知是对他一身伤残的回报,对卓著战功的延续褒奖。然而从心底不稀罕这副军级的职位,省军区是地方武装,算不上正经八百战斗部队,意味今后难有真刀真枪的仗可打了,无非管管预备役,做做国防动员。

  面对面赤条条,在炙热滚烫的池水中腾云驾雾,声音都是嗡嗡的,拢在一起散不开。

  师长说:“老何啊,现在我俩可真是赤诚相待了。哈哈哈……”

  “可不是,所谓遍界难藏真相簿,一丝不挂且逢场啊!”

  “我知道你老家伙是迟早的事,到我这是屈了你的材了,现在实至名归天降大任喽。”

  有些悲戚。人生真像撞大运,不知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正是这种不确定使生命有了魅力。原本预想不到的,当了一段师篮球队的教练,经受金鼓连天的战斗,并肩的是这位伤痕累累战功卓著的战斗英雄。清晰记得在农场的第一面,他立在大堤上,豪气十足地向战士们喊话。特别高大,特别威武,是刚刚走马上任自信满满的师长。

  相视而笑,俨然患难与共的战友。流岚漫在中间,一道黛蓝色光束不偏不倚落在刘瀚涛从容自信的脸上。雾中白花花一团肉躯“啪嗒”一声撞入水中,溅起一阵水浪,“唉”刘瀚涛一撇嘴,兀地呛了一句:“只是白瞎了我的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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