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
墩子把肩上的柴禾捆用力往柴垛上一扔,直起腰后退了两步。看一眼,扔歪了,又踹了两脚,把柴捆踹正,转身蹲在地上,大口喘气。
春天了,草木发芽,荆条开始上浆,柴禾不好打了,只能捡一些陈年的树枝、木段凑合,再批量打柴,只能等下一个冬天了。幸好去年寒假一直没闲着,才攒了这么一垛柴禾,够用到冬天了。
墩子蹲在地上,寻思完柴禾的事情,又看了看自家的土院墙。和邻居家没办法比啊,人家都是红砖灰瓦的房子,红砖的院墙,又高又结实,不知道自己家这土墙能不能挨过今年的雨季。墩子叹了口气,那神情超过了他的年龄能承受的沉重,其实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
哐当一声,大门开了。身材瘦弱,头发枯黄的妹妹小玲走了出来。小姑娘才十三岁,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阴沉。看见墩子蹲在门口,扫了一眼,冷冷地说:“吃饭!”转身又进门里面去了。墩子看着冷着脸的妹妹,心里不高兴起来。他不高兴不是因为妹妹的态度,他知道妹妹不高兴肯定是“她”又走了,她不在家,妹妹小玲就得做饭、喂猪、喂鸡,收拾卫生,忙里忙外。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玩,该躺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可是,家里需要小玲当家理事,过早地承担起女主人的责任。爸爸常年生病,干不了重活,只是转悠着种个菜园子。妈呢?唉……
今年一年了,墩子没“叫”过妈。小玲也没怎么“叫”过,因为她满含期待地“叫”一次,就被气哭一次。
墩子妈是哑巴,一个三十多岁,还挺漂亮的哑巴。这个哑巴比别的哑巴机灵,除了不会说话,别的事情也明白一些。她比一般女人个子高,皮肤特别的白。因为家里穷,小时候高烧没钱看,烧坏了。长到十七八岁就出落得挺漂亮,家务活、农活都能干,就是不太着调。什么都会干,但是不好好干,她喜欢满大街转悠。健全的年轻人不会愿意找这样残疾的姑娘当媳妇,当又穷身体又不好的墩子爷爷上门给墩子爹求亲的时候,墩子姥姥一点儿没犹豫,二斗小米,三十块钱,亲事就定下来了。这哑巴媳妇挺争气,进门一年后,就给生了个大胖小子。墩子出生的时候爷爷高兴坏了,罗家终于有后了。可是又担心墩子有毛病,不健全。为了墩子能健康长大,取名墩子,期盼孩子长的壮实。战战兢兢地等墩子会说话会走路了,爷爷放心了,没多久就去世了。
墩子的哑巴妈虽然不知道怎么当妈,可是让孩子吃饱、穿暖还是能做到的。和墩子爸相处也还好,至少墩子爸没像其他人家男人那样,不顺心就打媳妇。哑巴进门没挨过打,对于像她这样不会说话、干活不着调、爱在大街上转悠的哑巴女人来说,是幸运的。墩子爸知道家穷,娶媳妇不容易,哑巴也是不幸的,如果她会说话,根本轮不到自己,因此挺珍惜哑巴。父母从来不打架,让墩子和小玲从小就觉得比别的小伙伴儿幸福。对,别人说家里不打架就叫幸福!
那个叫“幸福”的东西,去年春天开始,没有了。
一个机灵的哑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说她机灵,只是因为她会看脸色,知道你高兴不高兴;她会在干活的时候偷懒;她会打扮,知道穿她觉得好看的衣服,尽管她没什么衣服;会把头发用水抿利落,梳得光光的;她还认识钱,会花钱,知道用钱买好吃的东西。她经常把齐耳的短发梳得光光的,穿上自己捡来的一条绿色的裤子、结婚时候那件已经补了好几块补丁的红上衣,扭着腰走在街上。因为唯一的商店在街上,所以平时路上的人还挺多。这哑巴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或者说,她喜欢被人注意。
一个穿着破烂,神神叨叨的哑巴,扭腰摆胯地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正常人看来这就是个精神病。可是大多数人忽略了,这是个轻的、白净的、除了不会说话以外没什么太多问题的女人。还真有人注意到了哑巴,那就是村里的一些光棍。其中有个已经当了外公,老伴儿早就去世了的老鳏夫先下手了,这人已经六十多岁了,没人亲眼看见他是怎样一次次用五块钱引诱哑巴的。从还不懂事的小玲第一次从妈妈手里接过五块钱,去买好吃的,到墩子爸买化肥钱不够,小玲从妈妈兜里掏出一大把五块的、十块的混杂的纸币,中间间隔了一两年。墩子爸看着女儿手里那一大把五块的十块的纸币,有些懵。哑巴媳妇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带着干活都不靠谱,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凭劳力搞副业挣钱,这钱是哪里来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墩子爸气急败坏地打发走女儿,冲哑巴比划问:“钱,哪来的?”哑巴呜哩哇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就跑出门去了。墩子爸知道,这钱不是好来的,问不明白,只有盯着了。
那天墩子爸看着媳妇跟着村里一个本家叔叔进了家门,没多久出来了,手里拿着十块钱,心里就明白了。这钱不是偷来的,是哑巴给自己戴了绿帽子,这帽子戴的自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太丢人了,传出去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啊!从那次开始,哑巴开始挨打。可是无论如何挨打,哑巴手里的钱没断过,不可能不干活整天看着她呀。因为挨打被打怕了,哑巴开始不怎么回家。偶尔回家给孩子带点儿吃的,开始孩子们还挺高兴。渐渐地,墩子和小玲知道了爸爸开始打妈妈的原因,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回家了,开始觉得丢人,开始恨妈妈。墩子爸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几年被哑巴气得添了新病,菜园子也种不了,种地的时候只能请本家亲戚帮忙。家里没劳力,妈又不争气。墩子和小玲开始帮爸爸干活,渐渐的家里家外的事情都是两个孩子操持。时间长了,墩子爸似乎麻木了,也不再和哑巴生气,不回来就算了,当没这个人。可是,两个孩子可怜那!时常有好事的邻居婶子大娘,拉着孩子说:你妈住在谁家谁家,你爸真窝囊,连个哑巴都拴不住!这些话让两个孩子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平时不愿意说话,不愿意见邻居,也不愿意和同学、小朋友玩儿。墩子觉得自己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黑窟窿,怎么也堵不上。
墩子在院门外磨蹭了一会儿才进门。到院里一看,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屋里,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了。小玲被现实逼得能干又早熟,经过这两年的锻炼,家里家外的事儿都能张罗,做饭炒菜也很好吃。看着爸爸蜡黄的脸和妹妹阴沉的表情,墩子的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没有了哑巴妈,一家人不用抬不起头来,也不用生气了,这个想法有点儿恶毒。十五岁,正是叛逆的年龄,加上平时繁重的体力活,墩子虽然心疼爸爸和妹妹,可心里还是有怨气的。这些积累的怨气和青春期的逆反心理,长时间得不到释放,墩子觉得自己也快得精神病了。
墩子没吃几口饭就放下碗筷出去了,出了家门,走不远就是铁路。沿着路基边上的窄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脑袋里一路的胡思乱想,一会儿想,要是妈不是哑巴就好了,一会儿又想,要是哑巴死了就好了,自己就不用觉得抬不起头了。远处,一列火车鸣着长笛开了过来,呼啸着从身边疾驰而过,轰轰轰的声音,震耳欲聋。这列货车开得好像特别快,眨眼间,车头就进了不远处的隧道,这隧道当地人叫“山洞”。渐渐地,就剩下了车尾,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远处传来有些沉闷的鸣笛声。每次看着火车从眼前开过,驰向远方,墩子心里就想:什么时候我能坐着火车出去看看就好了。而今天,墩子看着远去的火车和远处的隧道,心里想的却是别的。
不久之前,听说有一对母子在隧道里没能躲开火车,都被撞死了,火车只是停了几分钟,就开走了,死了人根本都没人管,他们家里人收了尸自己埋了,不知道找谁理论,就不了了之了。在铁路死个人好像不太引人注意,墩子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隧道,站了很久,心里的黑窟窿好像更大了。
转眼五月节(端午节)快到了,墩子家也要包粽子,可是没有粽子叶。端午节前一天是星期六,哑巴回家了。她给孩子带来好多吃的,小玲不理她。墩子却一反常态,拉着妈比划:“没有粽子叶,你带我去掰点吧?”虽然干活不靠谱,但是这东西去哪里找,哑巴还是知道的。加上墩子今天没有甩开自己的手,哑巴很高兴。找了个荆条编的筐,挎在胳膊上,拉着墩子就走。墩子跟着妈出门,身后,小玲骂了句“不要脸”,不知道是骂自己还是骂妈妈。墩子顾不上细想,和哑巴妈一起,走上了铁道,沿着铁轨往前走,穿过隧道去了邻村的苇塘。哑巴妈一边掰粽子叶,一边呜哩哇啦地和墩子嚷嚷,墩子知道,妈在和他说:“挑宽的,窄的不好使;别挑苇子尖上的,弄坏了明年苇子就不长了。”墩子心里特别矛盾,在生气的时候确实恨不得没有这个妈,可是当妈回来的时候,心里又暗暗地高兴。十几岁的孩子哪有不找妈的,尽管这个妈不靠谱又不学好。掰了足够的粽子叶,墩子拿着筐,哑巴跟在后面往回走。走到隧道的时候,正是中午,光线很足。
这条隧道穿山而过,实际并不长,在三分之二的位置,靠南侧开了一个洞门,墩子他们就是从这个洞门进来的。洞门向北能看见洞外。洞门向南就是墩子回家的方向。来的时候,身后的光线足够照亮,再借着靠南侧的洞门透进来的光线,在前面远远地照进来,越走越亮,所以走着不费劲。可回去的时候不行,从南侧的洞门进来后,处于山势的拐弯处,对面的光线照不到,等于从亮处突然到了黑暗的地方,眼前什么也看不见。隧道中间是铁轨,枕木的两侧都是特意堆放的碎石,碎石的边上,是水泥板,还算平坦。这里是邻村去火车站的必经之路,常年有人摸黑穿行,把枕木边上的碎石踢得乱七八糟,水泥板上都是碎石,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平时人们都会结伴走隧道,多数人会带着手电。这里面除了黑,还曾经发生过事故,所以,平时一个人不敢走。
墩子拿着筐走在前面,哑巴妈走在后面。哑巴不懂什么是危险,不懂害怕,所以走在铁轨的中间,因为铁轨上朦朦胧胧的有些亮光。墩子走在水泥板上,心里翻腾着那个想法,就没有喊妈下来。在隧道外面,两端都有火车鸣笛的标识,火车会在规定的位置鸣笛示警,在隧道里面都能听到。可是哑巴并不是听力正常的人,墩子又在胡思乱想地走神儿,两个人一时都只管走自己的路,脚下偶尔有石子被踢得乱滚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哑巴突然“嗷”的一声怪叫,把墩子吓一跳,筐掉在了地上。等墩子抬头看向前面的时候,火车刺眼的灯光已经离得不远了。哑巴还在铁轨中间,墩子吓得腿发软,一动也动不了,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嘴里面哆哆嗦嗦地喊:“下来,下来!”哑巴哪里听得见,开始是黑,现在是刺眼的灯光,哑巴惊慌地站在那里好像也动不了。就是那么一瞬间,火车就要到眼前了,照着正常的速度,就算司机看见铁轨中间有人,也来不及作出处置了。这时,估计是母亲的天性,哑巴可能想起儿子还在这里,怪叫着,猛然从铁轨中间向墩子走的水泥板方向扑了过去。扑滚出来的哑巴,借着火车驶过的光线看见儿子靠墙蹲着,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把墩子搂在了自己的怀里,嘴里发出哇哇的声音,不知道是惊吓后的数落还是嚎哭。墩子壮实的身体被妈抱着,抖成一团,在火车的轰隆和妈妈的嚎叫声里,放声大哭!
火车走远了。惊魂未定的娘儿俩哆哆嗦嗦地从隧道跑出来,哑巴妈一只手提着筐,一只手拉着儿子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松开。火车撞来的瞬间,母性的本能,她想到是儿子墩子在哪儿!墩子心里憋得慌,憋得直犯恶心,他后悔自己没拦着妈别走在铁轨中间。他后悔自己曾恶意地想过,撞死拉倒,省得给家里丢人现眼。可是火车驶来的时候,她扑向了自己,把自己抱在怀里,她挡在火车和自己之间,尽管自己离火车横向距离并不近!墩子庆幸妈没真的出事儿,否则自己也活不成了!
墩子再能干,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心里又悔又怕,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门外,墩子拍拍哑巴妈的手。
哑巴看着他,他一边哭一边冲哑巴比划着:“别去别人家了,回家来,不用你干活儿,我给你挣钱花,给你买好吃的,只要你不走!你去别人家,别人笑话,笑话我爸,笑话我和我妹妹!
哑巴比划:“你爸爸打我!”
墩子比划:“只要你不再去别人家,我告诉我爸不打你,真不打!”
哑巴迟疑着点点头,对儿子比划:“要是不打我,我就不走了,给你们做饭吃!在外面,有时候也挨打!”
墩子见妈答应了,他觉得哑巴妈能听自己的话,心里好受一点了。
回到家,小玲看见哥哥和哑巴妈灰头土脸的,脸上都是泥道,问哥哥:“怎么啦?你俩哭过啊?”
墩子拍拍妹妹的肩:“小玲,她要是不走了,你别不搭理她行吗?刚才,她差点被火车撞死,之前我还想撞死拉倒,省得丢人,我是故意带她去铁道的。可是火车来的时候她先护着我,我觉得自己想的不对,她毕竟是妈!”说着就哭了起来。
小玲被哥哥的话“我是故意带她去铁道的,撞死拉倒。”给吓住了,挥手就打了哥哥一耳光,骂道:“你他妈疯啦?”然后,蹲在地上哭。哭了半天,一边抹抹眼睛,一边赌气地说:“爱走不走!谁稀罕?”可是说了这一句就又捂着脸蹲下哭了起来。
这时的哑巴已经打水洗了苇叶,把苇叶煮上了,正在淘米泡米,第一次干活这么认真。
兄妹俩看着哑巴忙碌的身影,呆呆地看着,没再哭,也都不说话了。爸爸进门了,看了一眼哑巴,又看看两个孩子望着哑巴那眼神,叹了口气,没言语,进屋去了。
空气里飘着粽叶的香气,墩子咽了一口口水。摸着被妹妹打疼的脸,觉得有一道光照进了心里那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哑巴妈是不是真的不再瞎跑了,至少现在她在家里,自己一定要留住她,说服爸爸别再打她,能原谅她。以后,这个家也算个完整的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