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沙颍镇教育办陈主任刚上班,办公室里的电话就急促响起来。他抓起电话才“喂”一声,教育局长的训斥劈头盖脸砸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你这个主任是怎么干的!听说你下面那个河湾村小学的王校长被你们清退了,在村头摆摊卖胡辣汤,已经四年了!真是瞎胡闹!以前年年被评为县教育标兵的优秀民办教师,县教育系统先进集体的优秀学校,看现在被你们搞成了什么样子!近几年几乎天天都有河湾村的人来县里告状,说他们学校乱收费,随意克扣贫困学生资助款什么乱七八糟的,要不是我给你兜着,哼!……”陈主任的心脏一阵痉挛,身体晃了晃,险些跌倒,虽然天气已是隆冬,头上还是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脸色像久病女人般煞白。
好在局长发了一通火,语气和缓下来,语重心长地叮嘱:“王校长的儿子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到了省教育厅,被厅长千金纳为乘龙快婿,听说春节期间小两口准备回来探亲,现在市里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你马上会同有关部门领导,立即着手恢复王校长职务的工作。”
原来后半段才是重点,陈主任长嘘口气。等局长挂断电话,他马上打通主抓教育的张副镇长电话,细细汇报原委后,请求副镇长通知河湾村村主任殷铁牛,三人一起去做王校长的工作。毕竟当年做出辞退王校长职务的决定,是三人联合办理的,系铃还须解铃人吗!
副镇长一听事关重大,不敢怠慢,立即批准执行。陈主任又给司机打了电话,安排车辆。然后穿上黑呢大衣,围上纯羊毛围脖,拉开房门,一股冷飕飕的白色雾气急不可待地扑进屋来,撞了他一脸一身。陈主任打个冷噤,自言自语:“好大的雾。”
豫东南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大平原冬天的雾,出奇的大,格外的浓。雾起来以后,短则五六天,长则十天半个月,像一副贴上就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缠缠绕绕,不绝如缕。发了高烧般昏昏沉沉的太阳,即使在午间短暂地把雾驱散得稀薄一些,小一些,半下午时分,大雾又凶猛地合拢上来,天地间再次陷入一片混沌。太阳迷瞪着微红的脸,无能为力。此时,人、车及各种能活动的物件行走其间,犹如在一大锅煮开的白面稀饭里游来游去。对面的两个人,都无法清晰看见彼此真实的面目,稍远些的树木、房舍,更是像隐匿在水中草鱼的黑青色脊背。由于是冬天,浓白的,丝丝缕缕的大雾中,裹挟着冰凉的寒气,还是很黏人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头发丝里,眼睛里,鼻孔里,耳朵里,嘴巴一张开说话,一股冷飕飕,凉浸浸的寒气直灌入肠肺,似乎瞬间把体内的热量逼降到冰点,整个人像被猛地扔进冰窖子,一阵哆嗦,浑身鸡皮疙瘩起一层,牙齿“咯咯”打颤,不由自主渴望有一缕光束,能穿透这遮天盖地,浓稠凛冽得像一个巨型冰块的大雾,送来贴心贴肺的温暖。
河湾村南马路旁,雾中的每个清晨,给早起上学的孩子和家长们送来第一缕温暖光束的,是一家卖胡辣汤、稀饭、包子的早点铺。夜色还黑得犹如墨池子,雾似乎也像粗壮得紧紧缠绕的麻绳,箍得人喘不过气,早点铺的灯早早地亮了,橘黄、柔和、温暖的光束撕破夜色和浓雾织成的厚重的幕布,向四周散发希望与企盼的力量。很快,包子和胡辣汤混和的浓郁香味飘起来,飘荡在夜色渐退曦光映白浓雾的黎明,飘荡在三三两两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和骑着电动车送学生的家长们的心头。人声由稀到稠,逐渐鼎沸起来。孩子、家长挤挤扛扛围在两张旧长条木桌拼凑成的柜台前,举着手里的毛票,争先恐后吵嚷着:
“王校长,我来一碗胡辣汤,两茶鸡蛋!”
“王校长,我要一笼小笼包!”
“王校长,我要一碗豆腐脑!”
“王校长,我要一碗两掺,胡辣汤多一点!”
包子蒸锅冒出的腾腾热气,奋力驱逐见缝插针挤来的白色雾霾。一热一寒,一正一邪,一阳一阴,两种气体互相绞和,互不相让,在由十多块灰白石棉瓦,几根木桩搭起来的早餐棚子内,纠缠搏杀得云天雾地,混沌模糊。早在四年前因校内一桩斗殴事件受牵连被免职辞退的王校长,听着这熟悉顺耳的亲热称呼,心里一直洋溢着滚滚热流,袅袅热气、丝丝雾气缭绕在他身边,柔柔抚摸着他瘦削、赤红的脸庞,细长、温和的眼眸。尽管尝尽沧桑况味,他一脸的笑容还是那样明媚,阳光。他一边手脚不停地盛汤,用不锈钢夹子夹起烫手的小笼包装进食品袋,拉开桌子的抽屉找零,一边不忘像做校长时那样用和蔼的语气叮嘱孩子们:
“拿好,别烫着了!”
“这是找的零钱,小心别丢了!”
孩子们拿着路上吃喝的早餐,临离开摊位,一个个粉嘟嘟,红扑扑的小脸蛋,都挂着像花儿一样灿灿的笑容,挥手向他告别:
“谢谢王校长!”
“王校长再见!”
稚嫩、清亮,像水晶透明的童音,回荡在他的心海,漾起层层美丽的涟漪,一晃一晃,摇动得他的心暖意融融,眼里的雾水似乎比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雾还要浓厚,还要潮湿。屈指算来,他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进入河湾村小学做民办教师,一直到四年前在校长任上因故被辞退,整整三十二个春秋,人生中最美丽最宝贵的年华都奉献给了学校,奉献给了热爱的三尺讲台,奉献给了一茬又一茬活泼可爱像小鸟一样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他知道岁月不饶人,渐渐老去的自己会有退下来的那一天,他也因此憋足劲,准备按公办教师六十岁退休的年限规划剩余的十年时光:怎样募集资金把破旧的校舍翻盖成教学楼;哪儿规划成阅览室;怎样添置所有乡村小学从来不像城里学校都备有的音乐器材;如何在雨天全是烂泥巴的操场上建一条美观漂亮的塑胶跑道……可是,在新一届校长选举前夕,他已有十成把握竞选连任的关键时刻,无巧不巧的,出了严重的打人事件,三个老师联手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聘请来的小杨老师打得肋骨骨折,躺进了医院。而小杨老师曾是自己的得意学生,高考时因为意外感冒发烧考得不理想,没能踏进大学校门,考虑到校师资力量极其短缺,他一趟趟登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以每月微薄的薪水说动正准备南下打工的小杨来校任代课教师,薪水虽然聊胜于无,已是自己职权范围内能争取的最大数额。小杨进校后,由于年轻有活力,头脑活络,知识面广,人又勤奋肯吃苦,短短半个学期,就把代课的落后班级,带成了全校的尖子班。他打心眼里感到欣慰,校务会议上,总会把小杨拎出来,不吝溢美之词地表扬一番,现在想想,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不愧至理名言,自己连篇累牍的表扬,已经为小杨日后的挨打,无形中埋下了祸根。打人事件发生后,他曾愤怒地质问打人者刘老师,吴老师,小李老师,你们三个,为啥联合起来欺负小杨?知不知道这是犯法行为?知不知道你们为人师表却出手打人,会给全校学生造成很大的心理阴影?会给学校造成非常严重的名誉损失?你们想过吗?考虑过吗?
三人不服气,脸红脖子粗地和他嚷嚷:“小杨教师资格证也没有,算什么老师?就这还牛逼哄哄的,欠揍!”
“那我也没有教师资格证,我还是校长呢,你们是不是看我也不顺眼,也要把我揍一顿?”他气得七窍生烟,打人者还有理,真不知脸皮咋那么厚!
三人像咸鱼似的翻着白眼,嘴张了张,没吱声。
事情很快反映到镇上。主抓教育的张副镇长,教育办陈主任,河湾村委殷主任,三人组成责任处理小组,协手办理打人事件。为了搞清矛盾症结所在,他们采取分别询问的策略。张副镇长单独召问刘老师,陈主任问吴老师,殷主任问小李老师。
“表哥,你知道吗?这小杨曾是王校长的学生,有啥好事都偏袒着他,我们气不过,才动手打了小杨。”
“二表叔,你知道吗?这小杨曾是王校长的学生,有啥好事都偏袒着他,我们气不过,才动手打了小杨。”
“三舅,你知道吗?……”
单独询问结束,三位领导开碰头会议,结果一致认定:王校长徇私舞弊,滥用职权,引发众怒,是导致这起恶性事件的重要原因,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责任,应该承担大部分过错,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念其在学校执教三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追究其责任,仅免去校长职务,清退出教师队伍;三位打人者,除承担小杨全额医药费外,每人罚款五百块钱,登门向小杨赔礼道歉,并保证以后永不再犯。
处理结果公布出来,所有知情者瞠目结舌,纷纷为他鸣不平。可是,他虽然像燃烧的蜡烛,三尺讲台奉献了大半辈子,却没能熬成公办教师,只算镇上聘用的临时人员,一个主抓教育的副镇长就有权利辞退他。他虽然心有不甘,可打人事件也确实让他一百张嘴说不清,挨不着他也挂着他。他长长叹口气,收拾收拾东西回了家。老婆听说他被免职辞退,不但没生气,反而高兴得直拍手:“早就不让你干了,你拗着个头非干,说舍不了孩子,舍不了学校,现在人家不稀罕你干,你不舍也得舍吧?一个月挣不那几张毛票,养活你自个儿都难,正好今年孩子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的需要好多钱,你就天天陪我去村头卖胡辣汤吧!”他看看老婆不气不恼却喜笑颜开的模样,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似乎涌起一股英雄末路的凄凉,不过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他不得不接受现实。
从那以后,河湾村头多了一家卖胡辣汤的早点铺。拿惯粉笔的王校长耍起了勺把子。
早点棚子内,五六张矮木桌周围坐满了大人,一边吃小笼包,喝胡辣汤豆腐脑,一边热热闹闹聊着天。一位白胖白胖的老太太,嫌只吃包子不过瘾,自个到碗架上取了个小碟子,从辣椒油盆里倒了大半碟红通通的辣椒油,然后用筷子夹着菊花瓣大小的包子,在碟里沾了沾,放进嘴里咀嚼几下,满脸褶皱笑成一朵花:“嗯,好吃,真香!王校长真不愧是有学问的人,干啥啥中!”
正飞快捏包子褶的校长老婆笑呵呵地接过话头:“你就别夸他了!还不是为了孩子的学费被逼得没办法了吗。”
老太太撇起了嘴:“信你的话能把人唬卖了,咱三里五村谁不知道你家出了个驸马爷。”
“嗬,这老太太,听黄梅戏听成戏精了!”旁边一位老大爷挤眉弄眼接上了腔。
“哟,西头吆喝丢了驴辔头,原来跑到东头你嘴上去了!”老太太伶牙俐齿,可不是吃素的。
“哈哈哈……”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王校长也被这气氛感染了,舒展开眉头,脸上挂起七八分笑意。几年了,该忘掉不该忘掉的,他都努力让自己忘掉,想尽快完成从教书匠到小商贩的角色转换,尤其忘掉那个让他丢掉职务深以为耻的打人事件。事后仔细回想,整件事充满巧合与诡异。他被清退后,能力平平的刘老师因为资格最老,顺理成章当选为校长,上任后不但把他任上废弃的乱收费一项捡起来,还加了码;原本因为售卖假冒伪劣商品,被学生家长频频举报,学校正准备解除承包学校小卖部合同的吴老师,现在依然神气活现地开着小卖部;三个打人者中最年轻的小李老师,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国家教师,没什么城府,只是有些好高骛远,不甘心一辈子趴到冷冷清清的农村。事发后,只有他登门给小杨赔了礼道了歉,并私下向自己认了错。他痛哭流涕地承认,他看上了学校一年级那个漂亮活泼的姓徐的女老师,他已明里暗里向她表示了好感,可是小杨来后,像头莽撞的骡子,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时不时和徐老师腻歪在一起,讨论什么教学经验。他又气又恨,恰好刘老师吴老师他们一起哄说要揍小杨,一时气血上头跟着动了手。他相信小李老师的话,因为这件事没多久,小李托了媒人去徐老师家提亲,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自此心灰意冷的小李老师没多久调到别的学校去了。
现在他可以确切地认定,他掉进了别人早就为他挖好的坑里。什么打人事件,不过是一出预谋好的闹剧,看上去别人都是演员,他是观众,实际上场外的他才是真正的主角。想清楚了,想明白了,他的心劲又上来了,他觉得学校不是哪个人的,它属于乡亲们的,属于一代又一代孩子们的,属于家乡的明天和未来的。仅仅四年时间,河湾村小学综合排名由全镇翘楚沦落到垫底,校舍更像后娘的孩子,没人管没人问。房顶瓦烂了,教室漏雨了,孩子们用脸盆接着,“叮当,叮当”的滴水声像是抽谁的耳光;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呼呼怪叫的西北风卷着雪花,卷着凛冽的寒意吹进屋内,孩子们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小脸儿青紫;厕所的整面后墙倒了,孩子们撒泡尿都羞得脸红到耳根。这哪还是学校,简直与难民营没啥区别!他看着就心疼,就想掉泪,他曾付出多大的心血啊,才把学校的成绩提高到全镇闻名,校舍虽然有了些年头,但他每年都会从牙缝里抠出钱来,请村里最好的泥瓦匠全部检查修葺一新。他觉得这个刘老师的心态就和元朝统治者的心态相似,没把学校看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作为被收割被掠夺被压榨的对象。真是崽卖爷田不知心疼!他眼里泛着红丝,牙咬得咯咯响,心里恨恨地骂。他觉得不能再由着刘老师这种人祸害学校了,他要争取一切机会回到让他牵肠挂肚的学校,回去圆他那个已经耽搁四年的梦,否则,他对不起全村的父老乡亲,对不起像幼苗一样需要呵护成长的孩子们,即使死后也闭不上眼。可是,这个机会怎么争取呢?他想到了儿子。想到儿子工作留到了省教育厅,门路肯定比他宽广得多,儿子打电话说准备春节带着谈好的对象回来过年,那就到时候好好给他说道说道,哪怕舍了端了一辈子的父亲的架子,也要走一次儿子的后门。不过这个想法他暂时还不能告诉老伴,他知道老伴百分之百会反对他的想法,卖早点虽说每天起五更爬半夜,很是辛苦,却比当校长拿那几个干巴巴的死工资强了好多倍,更主要的,每天与顾客说说笑笑,自由自在心里还舒坦,哪像在学校大小事压头,上面公公婆婆一大堆,而且必须小心侍候,一个都不敢得罪。
躲在浓稠白雾后面的太阳,不知啥时绕到了正东位置,红着脸,畏畏缩缩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雾有些稀薄了,有融化的水顺着石棉瓦半弧形的凹槽往下流,“啪嗒,啪嗒”滴落到瓦檐下的地面上,四下飞溅起晶莹的细小水珠。吃早点的顾客渐渐散去了,一大铝盆胡辣汤,大半缸豆腐脑,五六十笼小笼包统统卖光了。该收摊了,王校长和老婆手忙脚乱洗涮锅碗瓢盆,然后一样一样搬到电动三轮车上,准备拉回家,这时几声汽车喇叭声响,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吱嘎”一声,停到摊位前的马路边。后车门打开,钻出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搬着笼屉正往三轮车上装的王校长定睛细看,原来是张副镇长和教育办陈主任。心里一动;哪阵风把这两人吹来了?正思忖着,雾中朦朦胧胧的马路对面钻出来一个人,匆匆忙忙跑过马路,跑到张副镇长和陈主任身边,气喘吁吁的,脸上却堆满笑,伸出双手和两位领导紧紧相握,嘴里一迭连声地说:“两位领导莅临指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张副镇长皱着眉头与他握握手,没说话,陈主任虽然也握了手,口气却有些不大高兴:“殷主任,你就那么忙吗?你离得最近,来得却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殷主任松开陈主任的手,两只大手不自然搓着,“嘿嘿”连声地笑:“刚看了村里一家五保户,刚看了村里一家五保户。”
又是他们三个!四年前的一幕电光石火般闪过脑际,王校长冷冷地瞟他们一眼,什么话也不说,自顾自干自己的活。要不拜他们所赐,自己怎会被撵出学校?学校怎会被糟践得一塌糊涂?王校长越想越气,脸色铁青,似乎马上渗出水来。校长老婆看他脸色不对,用手肘碰碰他,小声说,咱现在不吃他的不喝他的,和他们置啥气!
王校长闷声闷气回老婆一句:快搬!回家!
张副镇长三人过来了。大老远,张副镇长就朝王校长伸出了手,脸上荡漾着柔和的春风:“王校长,辛苦了!我代表镇党委,政府向你问好!”
王校长面无表情地站着,手在胸前围裙上擦了擦:“不好意思,张镇长,我手上都是油污,握手免了吧。”
张副镇长伸到半路的手曲成拳头,缩了回去,脸庞被血晕染得紫红紫红。
陈主任赶紧说:“王校长,我们知道四年前的事冤枉你了,你生我们的气理所应当,我们理解,这次上面还是派我们来,就是要把彻底调查清楚的打人原委向你解释清楚,一来给你赔礼道歉,恢复名誉;二来请你回校,继续主持河湾村学校的工作。”
殷铁牛主任随声笑着附和:“是啊,是啊,王校长,学校离不开你,孩子们成天都念叨你啊!”
校长老婆抱着一摞碗,“咣”的一声放到铝制笼屉内,粗着嚷门说:“用不着俺了,把俺撵走,用着俺了,又让俺去,谁也不是泥弹子,要扁就扁,要圆就圆!”
殷铁牛马上嬉皮笑脸地说:“嫂子,王校长是金弹子,谁也捏不动!”
王校长“嗤”一声冷笑:“我回去当校长,那现在的刘校长呢?”
张副镇长毫不犹豫回答:“当年打人都是他起的头,他觉得他资格不比你差,你当校长他眼红嫉妒,就和吴老师一起策划了打人事件。他们觉得,反正小杨是代课老师,没啥门路,挨了打也是白挨,还能把责任推卸到你身上,是一箭双雕的好妙计。”
“这种格局的人怎能担当重要领导职责?四年的时间证明,再好的摊子交到他手上,他也能给你败得一根毛不剩!组织上已经决定,你回去当校长,调他到其他学校去,永远教他的乘法口诀!”陈主任有点愤慨地说。他觉得这话一定能说到王校长心坎上。
的确,王校长心头“咯噔”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挥手摇了摇:“撵他走那倒未必,留校继续带他的班级就行。”
“这么说王校长答应回校了?”三人脸上顿时都露出喜色,不约而同伸长脖颈,脱口问道。
“我只是就事论事,刘校长以前做老师也做了二三十年,也取得过不小的成绩,所以看人不能一竿子打死。只有那个吴老师,做事太出格,必须给他一定的惩罚,不然他仍然不知悔改。”
张副镇长和殷铁牛都看着陈主任,等他表态。
陈主任咬了咬牙说:“王校长说得对,那个吴老师贪婪成性,枉为人师,是该治治他了,等你恢复职务后,就代表学校与他解除承包合同,至于人吗……你觉得能用就用,不能用调走!”
陈主任话音刚落未落,殷铁牛接上了口:“当年三个打人的,小李老师是被他们两个撺掇着动的手,现在人早不在咱学校了,王校长大人大量,不会再计较了吧?”
王校长沉重地摇摇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害苦了小杨那孩子……”小杨没等伤情痊愈出了院,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去了南方,从此杳无音讯。这,成了王校长心中永远的痛。
“王校长,你确定回校吗?”三人几乎又同时急切地问。
王校长呆呆瞧着渐渐变浓的雾,没回答,似乎一片雾飞进他的两个瞳仁,慢慢洇染,一会儿工夫,他的双眼模糊了,闪着晶亮的光。
一直没说话的校长老婆,早装好了车,这时坐到三轮车宽大的驾驶座上说:“俺回去商量商量,明天给你们信儿。”说着一拉王校长的袖子,“坐上,咱先回家。”
三轮车隐没到雾中去了,三人愣愣地站着,正不知所措,远远的雾里突然飘出王校长失腔失调,破锣似的唱戏声:“想当年,将军你勇冠三军,长坂坡战曹营,一杆枪无人能挡……”
接着传来校长老婆“咯咯”的笑声。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谁莫名冒出一句:“雾这么大,下场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