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嘿,你们知道吗?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是不存在的。”
在篝火旁,浅月突然神秘地道。
她话音落地,却完全没有人搭理她,就像语言掉入了火中,被燃成了黑色粉末一样。
三个男生聚精会神地低着头玩手机游戏,一对情侣像松鼠一样互相剥栗子喂给对方吃,两个女生拿着手机专心摆出各种表情自拍。
“你们听到我说话没有?”浅月不满地问。
仍旧无人听她说话,那对情侣商量着,打算到海里去玩上一番。
“别去海里了吧。”浅月说,“晚上的海看起来……”
她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她自梦中醒来了。
她从洁白的大床上坐起来,此处是热带地区的一家度假酒店。落地窗外便是庭院,栽种着她从未见过的植物,顶端缀满红色和紫色的花朵。
天色已经大亮,最近她经常这样,天黑的时候睡不着觉,要等到天快亮时,睡意才幽微地袭来。睡着之后便做各种各样的梦。那些梦说不上正常,也说不上奇怪。比如说,她刚刚梦到她和大学的同学们一起在沙滩上点燃篝火。然而事实上,她在大学里独来独往,没跟任何同学交上朋友,更不可能和他们一起旅行。醒来之后,她也完全记不得梦中同学的名字和长相,唯独自己说过的话,连同语气在内都非常清晰:在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是不存在的。
2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浅月便时不时觉得,自己说不定并不存在。
小学时,她便看了不少探讨肉体和精神的书籍,想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肉体和精神哪一边更加接近人存在的本质。因为对这个话题太过沉迷,她还险些被拖进网络上一个不怀好意的组织。如今她已经二十四岁,许多童年的困惑都在时间中消散,唯独这一困惑,随着时间的累加,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此次她往南美洲来,原是她和男友约定好的毕业旅行。然而男友却在出发前一个星期在高速公路上被大货车撞死了,他开的白色MINI完全被轧成铁片,她连遗体都没能见到。但机票和酒店已经预订好了,即使只剩下她一个人,这趟南美之行也势在必行。
去南美原本是男友的提议,浅月对这片陌生的大陆一无所知。唯一让她产生兴趣的,是这个地方有特殊的关于梦的文化。据说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做梦,甚至可以操纵自己的梦。但她踏上南美街头,首先感到的是像一盆水那样泼下来的日光,什么梦不梦的,早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忍耐着酷暑,好不容易跟着导航找到了酒店的地址,拍下几张照片发给母亲。过了一会儿,母亲小心翼翼地回复:你也发给他吧,他会想看的。
母亲说的“他”是指浅月死去的男友。
浅月坐在床上,调出和男友的聊天框。她觉得这件事很蠢,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没可能看得到。如果他能看到消息,倒不如自己来南美。
做这场关于篝火的梦,是她来南美的第二天。
从这种细节过于清晰的梦里醒来,她总是非常疲惫,像是要重新把自己的肢体拼接在一起一样。
她错过了早餐时间,也没有什么心思吃午餐。倒是记得男友说过这家酒店的泳池很好,于是她决定先去看一看。
泳池里的人不多,应该都是来自各个国家的游客。她先将双脚浸入池水中,接着整个人慢慢滑入。她不太喜欢游泳,却喜欢在水中漂浮。游泳的时候,她觉得在水中摆动四肢的自己像一条很蠢的胖鱼。而漂浮则不同,被水流柔和地包围的感觉像是变成一片花瓣、一个空罐子,或者一片羽毛。
她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第一次尝试漂浮,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沉溺其中,像是在水中拾得了岸上不存在的安定感。但漂浮只能是在人造泳池,不能在真正的海里。世上的水有各自不同的性格,泳池中的水则是自始至终稳定平和。南美洲的泳池也和距她家步行十分钟的泳池带来的漂浮感完全一致。
她躺在水中,麻木地思索着这次为期十天的南美洲之行,在泳池里漂浮到旅行结束好像也不错?
说实话,她哪里都不想去。原本她乘上飞机,是出于对死去的男友的一些责任感,或者说一些对自己的道德要求。这本该是个悲伤而浪漫的故事,年轻的女孩带着对男友的回忆独自一人来到他们相约要一起来的地方。但故事中的女主角,却思考着在泳池里漂浮到旅行结束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