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件小事离现在大概有十八九年的时间了。
第一件小事是关于张晓萱的。
那时候我的女儿很小,我每次去医院上夜班,她都哭着搂着我,要妈妈,不让我走。我只好哄着她睡,有时候哄着哄着,因为自己太累,也跟着睡着了,只好定好闹钟,等闹钟响了以后再去上班。好在那时候家离医院很近。
那天晚上,我大概12点多赶到医院。因为电梯坏了,我只好自己爬到九楼。到了九楼,我弯下腰,停下来,气喘吁吁。突然从九楼大厅的飘窗上“腾”地跳下来一个人,大声说:
“你来了。我一直等到现在。”
我一看,原来是张宝宝的爸爸。
飘窗有一米多高,他穿着短裤,赤着脚,他跳下来一个趔趄,晃了一下才站稳。我吓一大跳。心想:这可是白天干错了什么事情?晚上等着来找我算账。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我们明天就要出院了,想请你帮我孩子取个名字。”
我的心一下就平静下来。
“是这样。这么多人,为什么是我?”
“你戴眼镜。”他说得很坚定。
我心里想:我科室里戴眼镜的人多啦。
“我白天的时候从你同事那里知道你上大夜班,我一直在这里等着。在飘窗上能看到楼下面,我看着你进了医院大门。”
我一时接不上话。我说:
“你的鞋呢?”
他摸了一下后脑勺。“哦,忘了在飘窗上了,我去拿,我去拿。”
他很快又跑到我面前。
我说:“我和同事先交好班。等把孩子名字取好,我送给你,太晚了,你先去休息。”
“好的好的。谢谢啊!”
我和同事小敏交班以后,我对小敏说:“今天晚上你要帮我一个忙。张宝宝明天要出院了,他爸爸让我给她取个名字,你一定要帮帮我。”
小敏很爽快:“那好呀,那是大事啊!”
很快,我们两个人在纸上写下:玉、云、露、美、琪、文等等,我俩排列组合,不满意,又打乱,重新排列组合,搞了三四个小时,两个人都精疲力尽。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可以参考一下,小敏哈欠连天,我自私又霸道,硬是不让她睡。
我突然想起了王冕的一首诗:
“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持杯为母寿,所喜无喧哗。”我对小敏说:“我想起来了一个名字,叫晓萱。是这样的:晓,拂晓,清晨的意思,这样把‘云’和‘露’两个字用起来了。萱草花,又美又是忘忧草,还是母亲花。张宝宝家一看就是家里很困难的人家,希望她长大以后好好念书,有文化,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这样,‘美’和‘文’两个字也用上了。还有王冕是个大孝子呢!”小敏听得一愣一愣的,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实在熬不住,还是拍我的马屁,说:“行,好,真棒!”
她这么一说,我也就莫名地得意了:“好,就这样。你快去睡吧。”
我在纸上写下大大的“张晓萱”三个字,来到张宝宝的床前。宝宝的妈妈躺在床上,双乳都裸露着。张宝宝又白又胖,像个肉球,在妈妈怀里睡得正香,看来刚刚才饱餐了一顿。房间的人都睡着了,灯光不是很亮。
我叫醒了张宝宝的爸爸:“孩子的名字取好了,我和我的同事一起想的。你看,张—晓—萱。”
他揉了揉眼睛,望着我。
“是这样的,晓,拂晓,清晨的意思。萱,萱草花是忘忧草,也是母亲花,相当于现在的康乃馨。我们希望这孩子一辈子生机勃勃,有朝气。孝顺,有出息。”
他又揉了揉眼睛,用手指了指“萱”字。我顿了一下,恨不得打自己一下,戴个眼镜就一定是有文化吗?怎么这么酸溜溜文绉绉的呢?我赶紧换一种说法。
“这个字是宣城的‘宣’加个草字头,还是和‘宣’字一个音。希望这孩子一生福气、好命,对你们好,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终于笑了,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和一位年轻的母亲有关。
那一天,监1床来了一位新生儿。孩子的母亲非常年轻,大概二十出头。孩子睡在暖箱里,年轻的母亲斜靠在床上。家里也来了一大堆人,孩子的父亲忙前忙后,体贴入微;亲戚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年轻的母亲一句话不说,脸上浅浅的笑意,眼里满是幸福的光芒。亲戚里有一个打扮得像妖精的女子,更是热情有加。
夜班的同事说昨晚来上班的时候,看见监1床孩子的父亲搂着他家的那个妖精亲戚一起去了医院对面宾馆,一看就是去开房的。第二天晚上大家就有了心,等到孩子父亲和那个妖精亲戚一出门,大家就趴在大厅飘窗上往下看。夜很深,路灯却很亮。果不其然,那对狗男女一出医院大门,又是搂又是啃,不堪入目。大家痛恨这个渣男,鄙视那个妖精,心疼年轻的母亲,但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说,大家敢怒不敢言。
又过了几天,轮到我上小夜班,。快12点了,夜班所有的事情基本都处理好,我等同事来接班,病房里一片寂静。突然我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我赶紧跑到大厅。一看,年轻的母亲披头散发,赤手赤脚,拼命要往楼下跳。旁边她家婶娘和隔壁床的大爷,一个人拉着她的一只手,怎么也劝不住。她面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颤抖,往墙上撞,又想往楼下跳。
婶娘说:“造孽哦,造孽哦。”
旁边的大爷指天划地:“那个畜牲,真不像话,老婆还在月子里呢!”
我终于明白了,年轻的母亲知道了他家渣男的事。这对狗男女以为自己演技高超,堪称奥斯卡影帝,不知道哪里露了马脚演砸了,被年轻的母亲知道了。
大爷还要说话,突然他面色大变,捂着胸口,站立不稳。我说:“大爷,你怎么啦?”
大爷说:“我有心脏病。”
“啊,您赶紧回去!”我一把扶住他,转头对婶娘说:“你帮我稳住她,一定一定要帮我稳住,我马上就来。”
我把大爷扶到监护室,赶紧给他吸上氧气,測了脉搏,量了血压,然后通知值班医生。然后我又跑到病房,把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家属推醒:“快,起来,帮我救人!”
几个男同志被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啊?在哪?在哪?”
我带着他们来到楼梯口,年轻的母亲还在拼命挣扎,呼天呛地,看着让人十分心疼。男同志劲大,两个人下去,一人夹着胳膊,年轻的母亲就动不了,顺势就瘫在了地上。一个人背着一个人扶着,终于把她弄到了病床上,婶娘摆摆手,意思是年轻的母亲非常要面子,她们自己解决。我们知趣地退出去了。
我回到监护室,值班医生说大爷生命体征平稳,观察一下没事的。我对大爷说:“大爷,你心倒是好的,怕就怕没帮到别人,自己先壮烈牺牲了,今晚好危险啊!”
“是的,是的。”
“您心肠好,今晚这氧气我就不给您记账了啊,一分钱都不收。”
“好的,好的”
“下次可要注意点啊!”
“我以后听话,一定听话。”
下夜班后,我多休息了几天,回来上班的时候,坚1床已经出院了。
第三件事是关于一个叫朵朵的小姑娘。
朵朵住在六床。我第一次见到她是晨间交班。朵朵五岁的样子,圆脸,单眼皮,塌鼻梁,小脸黄黄的。穿着小碎花裙,头发蓬乱着,右边的发梢还蜷着一个皮筋。看到一大群人进来,她本能地往后缩,扶着床栏杆,怯怯地望着我们。
同事说,朵朵的妈妈是个精神病患者。朵朵的父亲,黑,瘦,矮。本来病床是给孩子睡的,他动不动就躺在床上,好像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上午我抽了点时间,来到朵朵床前。
“朵朵,家里有梳子吧?来,阿姨帮你梳头。”
朵朵从抽屉里拿出梳子,望着我一句话不说。我把她带到病房外面一个安静的地方。
“我给你扎漂亮的辫子,好吗?”
她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你为什么叫朵朵呀?”
“爸爸说妈妈生了三个女孩,一朵一朵又一朵。”
“那你是第几朵呀?”
“第三朵”。
“想妈妈吗?”
“想!”
我不敢再瞎问她妈妈的情况。我怕她要哭。
“我明天还给你扎辫子好吗?”
“好!”
第二天,我又把朵朵带到大厅安静一角。“朵朵,昨天我们扎了麻花辫,今天扎个朝天冲,后天给你盘一个小发髻。好吗?”
“好!”
我用食指刮了刮她的塌鼻梁。然后拉住她的小手,让她也刮下我的鼻梁。朵朵的小手冰凉冰凉的。
第三天我因为有事,多休了几天公休假,等我回来的时候,六床已经住上了其他的孩子。朵朵出院了,好像是病情并不重,不需要手术。好几天,我心里一直都空荡荡的。
多少年来,工作的繁忙,生活的艰辛,让我忘却了很多的事情,我甚至不记得张晓萱朵朵还有坚1床的宝宝当年是得了什么病。但她们,我常常会想起。张晓萱,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那个年轻的母亲,她后来幸福了吗?特别是那个朵朵,现在应该是妙龄少女的年纪,在那样的家庭,她有机会上学吗?或者说她能念多少书?
她们现在还好吗?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