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在老家上空升起,圆月悬空壮美绝伦。
我特地回老家看满月。老家,其实离我不远,在城市里遥望的那一轮明月,它同时在老家晴朗的上空悠悠踱步。这个季节,老家的稻子已经黄了,在明月当空的稻田下,我可以嗅到稻子的清香,它抚慰柔肠,沁人心脾。
清晨,俯瞰老家那层层叠叠的稻田,在瓦蓝的天空下翻涌成金色稻浪,体态颤颤的谷穗如临盆孕妇弯下了身,有一只红蜻蜓稳稳站立稻叶上,透明羽翅似薄裙附身。
一粒稻米的旅程,从春天的育苗开始,它在土地的母腹里经历了秧苗分蘖期、幼穗发育期、拔节孕穗期、抽穗开花期、灌浆结实期……秋收时节,经历了三个季节风雨雷电的稻子隆重登场了,从稻田里漫过的谷香,溢满了整个村子。
想起村子里我的二爷爷还在世时,一双长眉下面相威严,遇到稻谷开镰收割前,我就看见他平时锁紧的双眉忽地拉开,眉开目阔的二爷爷咧嘴笑了。二爷爷背着双手,脊背一耸一耸地在稻田边出没,他在喜悦地巡视着一个丰产年的到来。二爷爷的声音在村子里的风中飘荡:“要吃新米饭了喽,要吃新米饭了喽!”有一年秋收后的黄昏,我看见花白头发的二爷爷,坐在门槛端着一碗白米饭,神情庄重,每吃上一口米饭,他就望一眼天。
1983年,那一年老家的土地已经实行了包产到户,稻田里用上了“汕优63”的杂交稻种,亩产达到900多斤了。那年秋天,我经过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炊烟下,都是新米饭在锅中咕嘟咕嘟声中漫起的米香。奶奶在柔声柔气唤我,孙啊,去屋后地里摘一个南瓜回来。我飞奔跑向屋后地里,在藤藤蔓蔓中看到了一个扑满了粉的老南瓜,南瓜上鼓凸着疙疙瘩瘩,奶奶说,这种丑瓜粉汁重,最适合做南瓜干饭。奶奶用罐子里的老猪油在铁锅里翻炒切成小坨的南瓜,猪油的沉香在院子里窜动,有人打起了喷嚏,有人咽下了口水。奶奶把煮成半熟的新米饭铺在南瓜上,盖上竹锅盖,柴火灶里,一个老树疙瘩燃烧中发出噼啪一声响,奶奶说,这是柴火在笑,有亲戚要来。果然,暮色中我一个表叔提着一篮子用新米做的米豆腐来了,豆腐上盖了一层荷叶,清香扑鼻。金色南瓜与乳白大米是绝佳的搭配,它赋予了一碗米饭的灵魂。一家人与来走动的亲戚们吃上几碗南瓜饭,肚子里有了一个季节的饱饱满满。奶奶说,亲戚是越走越亲,南瓜饭是越吃越香。
1987年,我离开村子到乡里工作那一年,正是村子里收割稻子的季节。村里汉子们担着收割后的稻子,闪闪悠悠地快步走向打谷场,乡人们抡起臂膀,把稻捆在石磙上摔打,谷粒飞舞中,落在地上的稻子渐渐堆得高过了膝盖。村里的人给我送行,就是用布袋给我装了满满一口袋新米。给我送新米的一个老乡,刚从村子里的打米房出来,他眉毛上还沾了一层米灰。
离开村子30多年了,每到秋收时节,乡人们都要给我送来村子里的新米。吃上一口村子里的新米饭,感觉五脏六腑里都被村子里的山泉水滤了一遍。我也一趟一趟回去,特别是在秋天,我喜欢站在高坡上,望那如海浪一样翻滚的稻田,它抚慰着我在城里的一些空落与荒芜。
我在城里也种着一块灵魂的稻田,以传统农耕方式的缓慢守拙。一个一个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文字,就是一粒一粒稻米的芳香。与我内心接壤的地方,它是我故园的稻田。
前些年,城市化的滚滚进程,让我老家的稻田也一度荒芜。稻子成熟的季节回到村子里去,没有了眼前的稻浪,多了云层下的一声叹息。
今天的闪电,还能照亮那一片稻田吗?6年前,我老家村子里的一个儿时伙伴,他在城里被称作姜总。姜总回到村子里,把没人耕种的稻田都流转承包了下来,种上了传统的水稻,种上了瓜果蔬菜。
去年秋收时节我回村。月光下,我和姜总坐在田边,皎皎明月的清辉笼罩着稻子,他从稻苗上掐了几颗稻子送入嘴里一咬,清脆之声中听他在说,熟了,熟了。这声音在缥缈月光下,恍若看见我那些匍匐在稻田边的先人模样,他们在秋收前也这样掐上一粒稻子送到嘴里一咬,喜滋滋地说,熟了,熟了。血脉,在故土田园里延续着。
站在新时代的田坎上,或许,我们应该给予传统乡村更开阔的景象。前不久,我回到村子里,姜总他们一批人在勾勒的乡村振兴图景上,我听见寂静土地苏醒过来,再次迎接丰收的拔节之声,那踮起脚尖的风,正漫过一片片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