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是水上舞台。
数百名观众围在舞台下观看舞台上的表演。我被挤在人群之中,浑身被挤出酸溜溜的汗臭,双脚几乎被架空成一对悬挂的火腿。
舞台演的是一个王带领七八个武士与河妖抗衡的故事。王轩昂立于圆形舞台正中央,武士在四面转圈奔跑,随后迅速向王靠拢,用蛙跳型的双手将王托举至半空。王集权力与巫气于一身,披着粗布风衣,身材魁梧奇伟,背负着黎民百姓的期盼。王将长杖刺向天空,使出一个霹雳打雷的动作,引来闪电震慑河妖。
王面露凶色,鼓着嘴腔向河妖喷出熊熊的大火。我身旁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她被吓得发愣,忽然回过身来埋进妈妈温暖的怀抱。妈妈立即用手捂住她的头,说不怕不怕。小女孩却又转身将目光重新投向舞台,欢快地指着舞台上的王说:“妈妈,妖怪!妖怪!”小女孩与我当年一样,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河妖掀起巨浪,鬼一样狰狞的头部浮出水面,张开血盆大口,欲要吞没过往船只游人。王再次将长杖刺向高空,几道闪电劈入河妖嶙峋的脑门,河妖遁入水里。
这是流传于当地民间的一则传说故事。据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剧情,往下的剧情还包括一对阿哥阿妹在王的庇佑下喜结连理,产下哭声洪亮的婴儿,打开鲜活的人间幕布。
舞台表演是热闹的,可我爱往热闹里挤,爱舞台上漫卷的烟火,爱人间的传奇故事。有时候半夜做恶梦醒来,觉得人好不容易活着,我不能把自己往孤独和寂寞里赶,过着牢狱式的生活。一个人随时都可以在菜市、大街、商城瞎逛,在街边餐馆、火锅店、烧烤摊就餐,在红白喜事的席间喧哗或悲恸,才算握住最具烟火味的生活。
我真切需要这样的热闹,白天帮助我度过昏昏沉沉的日常,夜晚助我抚平纷乱如麻的思绪。我看见除了小女孩之外,人们在舞台底下挨挨挤挤,他们和我一样,都在伸着脖子向舞台索取故事。我们立起脚尖,睁大双眸,绷紧着脸皮,呈现生命的每一处寂寞、惶惑和饥渴。我们大都过着黑白色的日常,那些具有饱满色彩的日常,需要我们出门去寻找,去到舞台、去到野外、去到海平面、去到高峰、去到丛林、去到人群、去到荒地,去到梦境、去到意识的边缘地带……
我们害怕孤独,极度渴望热闹。我知道我刚出生之时,肯定热热闹闹地哭过,向世界宣告生命的开端;在二三十岁的年纪,我奔赴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开始走向人生的拐点;外祖母逝世的那一天,我看到一群人围在她的躯体周围热热闹闹地哭。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舞台,它上演我们的出生、婚姻、死亡,以及善恶、美丑。它是如此贴近我们的一生。而我们一贯以为幽静是审美场域,更多的时候不愿意接纳热闹,认为热闹是俗气,是吵闹,是打搅,它破坏了美的氛围。
我和瑾已步入而立之年,然而我们的婚礼迟迟没有办成,母亲很着急,她已连续三年催着我和瑾办酒。父亲逝世后,母亲寡妇的“身份”使她在村里抬不起头,她需要我和瑾的婚礼来证明她这一生是热闹的,而非沉寂的,因为她培养了这么出色的儿子——她曾经向村里的人炫耀她的儿子在某某局机关担任重要工作。她还分别向大姑、大伯那里借来几万块钱,把老家的房屋装修了一番,体体面面地用来做我和瑾在农村的婚房。我们的婚礼能扫荡她过去十二年所受委屈,成为她人生大放异彩的舞台,然而疫情没结束,我和瑾就没办法办酒。后来我想走折中的办法,提议简单办,只请几桌亲戚到场。母亲说,那怎么成?几桌人,那还叫办酒吗?
民间需要故事传说,落实到具体生命个体,则需要热闹。母亲年近六十,守寡十余年,我知道我终究拗不过她,她和那个小女孩一样,有向舞台索取热闹的权利。
商 场
裹着浑身的汗臭味,夹着似散未散的烟味,我从人群抽身离去,走上二楼的民宿房间。
离开餐桌时,还有半杯白酒立在我面前,一颗炒熟的花生米掉落在杯里,浮起一层泛光的油花。从下午四点喝到现在晚上十点多,我实在喝不动了。
民宿就在景区里头,设置了三十九间房,是睿哥呕心沥血经营的投资。我们连续两天在楼下的餐馆聚会,吃遍了他家几位烧菜师傅的拿手本地菜,酸粥鸭、芋头扣肉、白切猪手、牛尾巴汤、青竹鱼生……这会儿,几位文友还在餐馆包厢里饮酒,他们谈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影视中的情节表现,哲学与宗教信仰,女人和女性主义。他们借助酒精的作用,胀红着脸面极力构想自己的故事,出现不同观点时,氛围甚至转变成“耳赤的争论”,谁也不服谁。我从楼梯往下瞄一眼,看见睿哥坐在他们中的C位,忙着递酒点烟。
我很后悔喝下那么多的酒水。我知道第二天我会起得很晚,然后早餐和中餐一起将就着吃,喝点粥水解酒。
睿哥经营的民宿和餐馆,其时经历急流险滩。景区里的另一头设置了舞台,每天晚上都进行舞蹈表演,热热闹闹的,他这头的民宿和餐馆却出奇的冷清,生意全靠我们这些朋友关照。睿哥忍着没有和我们吐露他的艰难,只是在朋友圈里发些明暗交织的说说:
“做自己内行的事,外行的学费很贵。”(1月22日)
“‘山雨欲来风满楼’(唐·许浑《咸阳城东楼》)。睿给这条说说配了一张衰败后的木槿花图。我见过木槿花,他家民宿墙沿就种养有一排,只是图片上的木槿花花体软塌塌的,陷入暗黄的恐慌。”
“咬牙再坚持。牙却要疼起来,深夜无眠。”(4月17日)
我们早已洞穿睿的慌乱、艰难、迷惘、疼痛,想到他胸中万状情绪,就像密闭容器里的蛊虫,纠缠着、撕咬着、扭拧着。后来得知他苦心经营的民宿和餐馆,是他与几位兄弟合作投资的项目,那几位兄弟开会选他做经理,他一人的成败牵扯到兄弟们的兴衰,因此他如履薄冰,长时间陷入失眠和恐慌的状态。此前睿哥有一份很不错的体制内工作,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我的思绪像一块幕布,有时飘去很远的地方,有时又飘回头顶上悬着的灯,它并不能气定神闲地停靠在某一件事情上。或许电灯通了电才会发光,人生通了运才能发光吧。
房间摆放着一张书桌和一张椅子,书桌出去是一扇镂空格子的木窗。木窗是打开着的,它朝着清幽冷峻的明江。江水在夜幕笼罩之下,弥漫着神秘幽远的气息。星星在幻境似的天宇闪烁,我靠着窗户坐在实木圈椅上闭目,抖音里的“深空探索”忽然萦绕在脑子里:“我是旅行者1号,我在太空中孤独旅行45年,这一走就是229.8亿公里。我在无边的黑暗里见过木星的宏伟,也见过土星的耀眼,我已经接近太阳系的边缘,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们道别。我的旅程偏离了航道,从此飞向幽深黑暗的未知,还记得我给你们看的最后一张相片吗?照片上0.12像素的蓝色小点就是你们生活的地方。”我想趁着酒劲,把旅行者1号的这段告白念给睿哥听,或者编成一条信息,在他朋友圈说说的下方发表评论。然而这段配上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永恒》的告白,虽内透“渺小”和“卑微”的真理,却表现出强烈的悲观主义色调。
我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
他的说说,我并没有评论,商场是他的战场,他必须走过这段深邃的黑暗。
原 野
《清明上河图》这样的长卷铺展在脸前,我通常极尽想象,把自己当成里头忍饥挨饿的落榜书生,穿过汴京城最热闹的商铺、街道、人群,趟过彼此起伏的叫卖声,走上横跨汴水的虹桥(木拱廊桥),孤零零去到人迹稀疏的郊野——汴京城最边缘的地带。至于去到郊野做什么,我也没有一个很好的打算,汴京城的郊野能让我自由散漫起来,不必接受来自现实的监视。
伫立于郊野春光,水雾漫卷、万物复苏,卑微的人拥有生命上的饱满气力,困厄的人实现心境上的清明豁达。
教外国文学的老师把我的这种情怀归到逃避型人格的一类。她摆出美国记者舒尔茨(普利策奖得主)批判《瓦尔登湖》的例子,认为梭罗身上沾满伪善、厌世、自恋。我并不接纳她的观点,原因是我非常讨厌把一个人在情感驱动之下好不容易培育而出的审美倾向放到道德的层面去烟熏火燎,就好比一个上了初中的男孩子开始对女性的乳房充满想象,表现出发育状态下的正常心理,作为母亲的站在男孩子的面前大声训斥:“那个东西很污很龌龊。”那次交谈后,我担心我的老师看过诸多西方文学评论著作后,对中国文学艺术最核心内容丧失自己的判断。
我爱原野。我无法拒绝原野对我的召唤。倘若一周不去一趟原野,我坐立不安。
那日我和瑾驱车60多公里,去到市外的峙内水库露营垂钓。水库落在数十座山的夹缝里,水面很像透亮的蓝宝石的断面,也像清澈的孩童的眼眸。水库中间有座长满了灌木丛的孤岛。我和瑾刚把车停在坝头,管理员迎上来,递一张微信收款二维码到我们面前,说露营60,钓费60元,总共120元。他身材粗矮,戴一顶暗黄色的草编遮阳帽。遮阳帽下面是他被太阳晒黑的圆脸。他身后有一间用木板拼架起来的简陋屋棚,屋棚只能挡风,雨要是下得大,会浇渗进去。那是他蛰居此地的居所。周边没有村子,没有人间烟火,只有崎岖延绵的山峡,他一个人白天黑夜地守着,正在过着梭罗在瓦尔登湖捕鱼的生活,但他是否伪善、厌世、自恋,是否想逃离这个地方去到市区生活,他和梭罗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跟他说没问题,并指着水库中央的岛,向他提出想去岛上扎营的请求。
“我划竹筏送你们过去,但要加20元人工费。”他吧嗒着吸一口烟,黝黑的脸犹豫了片刻,随后扔掉烟蒂。
“离开之前把垃圾带走。”他同时向我们提出保护环境卫生的要求。
我和瑾还在竹筏上漂,蓦地发现对岸山脚下栖息着一群白鹭。我们能看见它们曲着修长的脖子,头往洁白的后腰埋去,用铁色长喙梳理身上的羽毛。它们如同偶然落入凡间的云,缥缈如雾,也如女子身上的轻纱,轻柔如肌。它们有高度的洁癖强迫症。
我已经多年没有遇到白鹭。年少见到白鹭在刚耕种过的水稻田里觅食黄鳝,我极为顽皮,握着一块石子朝白鹭远远打去,对白鹭没有半点敬畏之心。我只担心它们衔走祖母刚撒下的谷种。
白鹭并不挨着栖息,它们栖息在不同的灌木丛,或同一株灌木的不同枝丫层。除洁癖强迫症外,它们还执着于孤僻,迷恋私人空间。忽有七八只白鹭“呱呱”叫了几下,蓦地从栖息的枝丫飞出来,舞蹈学院的女子一般,整好了衣装,妆好了头发,这会儿成群结队去参加露天舞会。它们在空中排成呈“V”字形阵仗,于山谷之中向东翻飞,后又向南回旋。我的头脑只有它们娴静的模样,这样的感觉奇妙得很。倘若我也变成一只白鹭,仅以一只白鹭的意识,存活在这样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那么我会不会获得最高尚的文明,最广阔的自由?
我有想过去到对面的山脚,也就是白鹭的栖息地,去那头扎营垂钓。我完全可以将这个想法付诸实现,因为只要我回到刚才登岸的地方,冲着那破落的屋棚喊,那位黝黑肤色的管理员就会把竹筏划过来。我和瑾会和他商量价钱,请他将我们渡到对面山脚。等到去到那头扎帐篷,我就可以像管理员那样,掌管山脚下的大片水域,而轻盈的白鹭就此栖息在我们头顶上的枝丫——只要它们不嫌弃我们这对刚刚从城市逃出来的夫妻“邻居”。我仰头对白鹭说心里话——“我们需要在枝丫间栖息的本领。”
我盯着白鹭出神的时候,一只马陆经过瑾的脚跟。她忽然大叫一声,又突然伸出脚去,用鞋底将它戳压在草地上。那只马陆的外形像蜈蚣,只是比蜈蚣的个头要瘦小得多。它背部黝黑油亮,腹下长出密密的脚足,比蜈蚣的脚足要多得多。它在低矮的草丛中穿行,似乎要赶着去某个神秘地方。
它几乎被压成肉酱,瘫死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尸体都不得以保全。我的鼻腔甚至闻到一股腐肉的味道,被熏得酸溜溜的。
“它要钻进我裤脚!”瑾的脸上冒着些豆大的汗珠。其实她的裤脚与那只马陆,有十厘米左右的距离。
瑾一直很喜欢动物。她养过一只黑白相间色的兔子——“巴巴”。巴巴养在我们家有大半年,她好吃好喝伺候着,后来被一只突然挣脱绳栓的金毛犬咬到脖颈,头颅瞬间被悬挂下来。她一边用手捂着兔子的头颅,一边转过身来厉声指责遛狗的肥胖女主人,眼泪从她眼里奔了出来。她把兔子装进一间油纸箱,让我跑去城乡接合部的一个菜市买来一把锄头,驱车二十多公里去到一条河的岸边将其掩埋。她还养过三只从农村带来的猫仔和一只葱绿色鹦鹉,猫仔因为不适应城市生活环境纷纷从门缝中逃走,鹦鹉一直养在木色的吊笼里,她早上、中午和傍晚都在逗鹦鹉学问候语。我决不相信她有杀戮之心,只是马陆乍一看真像只长腿蜈蚣,蜈蚣有毒,内心的恐惧促使她本能自卫。人与动物无异,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有恐惧的时候。
她的失声叫喊,没有惊吓到灌木丛上的白鹭。白鹭还在优雅地使用长喙梳理羽毛,享受幽闭的秘密,迷恋孤僻的性格。我能想象,优秀的摄影家只能躲在隐秘的芦苇丛或灌木丛,忍受蚊子和蚂蚁的叮咬,借助长焦镜头才能欣赏到它们孤傲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