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确切地讲,我并不清楚田螺的具体模样,咱们就像两个不同“国度”里的陌生人,偶尔的交集如流星般绽放的美,转瞬消散在茫茫云烟里。
无法想象,父母拼命挣下的微薄收入,完全不够一日三餐的正常开销。不得已,家里来了个“约法三章”,即,每星期只吃一顿肉,还是单独、限量一个菜的那种。当时,我们姐弟三人正处于长身体的关键阶段,读书又需耗费一定的脑力和体力,没有适当的营养补充,谈何容易?
总得想个办法解决燃眉之急。慢慢的,一种在那个物质匮乏年代里、较为普遍的小动物俨然闯进视野。
发现秘密的根源所在,是某个周末玩耍的回家途中。一位与我年龄相仿、挽着裤腿、手里提着塑料袋的小男孩,在路旁种着稻田的地里来回走动。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稻田四周,一旦发现“猎物”的存在,会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样,伸出稚嫩的手儿,弯下腰采摘地上好不容易发现的“蘑菇”。
当“蘑菇”装进袋子的那一刻,小男孩脸上惬意的笑容,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某位大师手中一幅浑然天成的乡村写意画卷。看着他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被好奇心逐渐占据大脑的我,忍不住隔着不远的距离喊道,朋友,你在稻田里做什么,难道有啥宝贝不成?
陌生的声音传至耳边,小男孩抬起头望了望四周,终是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从他紧锁的眉头能够看出,犹豫的神情硬生生写在脸上。末了,小男孩鼓起勇气,扔给我一个比蜗牛壳大、表面光滑坚硬、呈褐色样子的小动物。见我将其拿在手里端看,他笑着讲,这叫田螺,稻田、沟渠等地方都会发现它们的踪影,若能来个满载而归,家人可以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美食大餐。
小男孩的一番话,令我喜出望外,特别是“美食大餐”四个字在脑海里翻腾不已,那无法触摸的味觉已让人垂涎欲滴。我在心底暗笑,一家人为生活所迫定下的“约法三章”,若被打破,过上稍微“富足”的日子岂不手到擒来?
兴冲冲回到家中,吃过午饭,稍事休息,我找来一个较为结实的塑料袋,与母亲打声招呼,便出了门。
再次来到遇见小男孩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疑惑不解的我,开始暗想,他究竟去了哪里?
少顷,依旧猜不出答案的我在心底嘀咕,小男孩不在这里,岂不说明就近的几块稻田已被“搜刮”一空?
恍然大悟以后,我不由得心头一紧,便向着百米外的地方跑去。不多时,一块不大、清澈见底的稻田映入眼帘,蓝天、白云的深邃倒影,为这粼粼波光的水面增添几分神秘色彩。微风吹拂,浮萍肆意装点的景致,把稻田孤独的美和那份特有的羞涩,衬托成一位远离喧嚣尘世的女子,让人生出几分遐想。
酒不醉人人自醉!此时此刻,我已全无欣赏美景的兴致,取而代之的是,香喷喷田螺肉进入口中的一种“奢侈”享受,在心头萦绕着久久不肯离去。
心动不如行动。于是,我开始在稻田周围仔细寻找,生怕一个不留神放走眼里所谓的“猎物”。然而,走上一圈以后,我发现收获是十分有限的,也就十来个的样子。若是按照这个进度,估计自己要走下好几块稻田才能满载而归。
“看来这活儿偷懒不得!”联想与小男孩遇见的情景,我暗笑自己起初的“异想天开”。
为了取得更大的收获,我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准备在偌大的稻田里“走上一遭”。当稚嫩的脚儿伸进水里时,一丝突然爬上心头的凉意,让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该怎么办?”我曾一度犹豫不决,可眼下已无任何退路,只好硬着头皮把双脚伸进凉幽幽的水中。在稻田里捉田螺,我尽量避开主人家种下的秧苗,不去糟蹋别人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兴许是这个细微的举动为自己带来好运,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我亦捉了百来个田螺。
在凉幽幽的水中浸泡一段时间,还真有些不适应。于田坎上光着脚丫稍事歇息的我,感觉腿脚暖和一些,便将目光投向另一块紧挨着的稻田。
一块、两块、三块……我不记得走了几块稻田,唯一有印象的是,手里提着的田螺装了满满一大袋。加上,太阳已快下山,就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拎着田螺,在余晖的眸子里,兴高采烈地往家中走去。
二
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地逐渐清晰,那是母亲盼望儿子归来的目光,特别是她脸上浅浅的笑,让人感到一丝丝无比的温暖。
“咋那么晚才回家,你知不知道,妈有多少担心?”到了近前,母亲轻声问。
这时,她已注意到我手里的田螺,便笑着补充,孩子,这是你一下午的战果?
不等我回答,母亲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眼里隐隐淌着几滴激动的泪水。随后,她叹了一句,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说完,忍不住在我头上轻抚了几下。
“走吧,咱们回家,你回来那么晚,一定饿了,一会儿,妈,热饭菜给你吃!”母亲边说,边拉着我的手儿。
回到家里,母亲让我先把田螺放到一边,她则打来一盆温水准备给我洗脚。突然,腿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引起母亲的注意,见她神情有些怪怪的,我也把目光停留在那里。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腿上何时爬了这么一个虫子,竟无半点头绪。最关键的一点,这个虫子不知是营养过剩,还是天生就那个样子,居然快有我小拇指那般大小。一时间,从未见过这番情景的我不由得心头一紧,冷汗也开始冒了出来。
“不必害怕,这是蚂蝗,肯定是你不注意在稻田里走动时爬上来的!”母亲一面安慰,一面拿来一个小塑料袋子套在手上。只一眨眼的工夫,那个黑色的东西被她取了下来。随后,母亲取来一点盐,涂在我被咬的那个伤口上。
这一次,是自读书以来,母亲第一次亲自给我洗脚。当那双小脚泡在温热的水里,当那双有些粗糙的手儿触碰到小脚的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竟是这般无比的幸福。
洗完脚,母亲找来袜子和拖鞋让我穿上。见我还未吃饭,她倒完水,便开始热上好吃的饭菜。兴许是太累的缘故,吃完饭不久,一阵困意突然来袭。母亲见状,就叮嘱我躺下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见昨日满满的收获全被倒在一盆清水里,有些纳闷的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妈,田螺不能直接吃吗?
母亲的回答是,田螺和螃蟹生活的环境十分相似,体内必不可少的有一些寄生虫和污垢,需要在清水里倒上几滴菜油喂养。以此方法循环几天,待田螺将其体内的脏东西排出来,去壳、去掉内脏、清洗一番,才能吃到美味的田螺肉。
三天以后的下午,我们姐弟三人放学回家,快到家门口时,一股香喷喷的肉香迎面而来。因昨晚母亲提及,田螺可以开吃,故而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它。
凑巧,母亲炒的田螺已起了锅,她见我们姐弟三人归来,就笑着讲,你们去把手洗了,马上准备开饭!
话音刚落,我们姐弟三人放下书包,立马来了个百米冲刺,向着楼栋中间公用的洗手池跑去。洗完手,返回以后,母亲已将美味的饭菜摆上桌。大概是第一次吃田螺,抑或出于对肉的强烈渴望,我们姐弟三人全把目光投向了它。当那种滑嫩、可口的味觉充斥着每一根神经,当肉香、油香占据整个大脑,我们姐弟三人赞叹母亲手艺的同时,也算解了一回十足的馋。
有一幅画面至今也无法忘记,当母亲看着我们姐弟三人吃下香喷喷田螺时,一副幸福满满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开成一朵不加任何修饰的美丽花蕊。
此时此刻,我们姐弟三人忽略了一个细节,面对如此具有诱惑力的一盘菜,母亲至始至终只夹了一筷子,算是象征性地尝了个鲜。
现在每每回想,母亲省下的每一口好吃饭菜,都是对膝下儿女的一种关怀,这种无私的爱来自血浓于水的亲情,亦是对未来生活的一种担当。
三
能够找到稍微改变生活水平的办法,自是乐在其中。我不清楚已下过多少次稻田,更记不清那双稚嫩的手儿抓过多少个田螺。
记忆犹新的是,第三次下稻田不小心把脚划破一个口,口子不算大,但母亲看着心疼。另外,长时间在冰凉的水里泡着,以后说不定会落下什么病根。无奈之下,母亲咬牙给我一双长筒的防水鞋,若是去抓田螺,她还不忘笑着叮嘱。
也许,有人会说我太过娇惯。其实不然,下到稻田里,也是有危险存在的。夏天是万物生长迅速的季节,亦是蛇虫出没的频繁季节。尤其是蛇,经常在稻田、沟渠周围走动的人都知道,当你无意间走到哪里时,冷不丁会冒出一个长长的身躯。也许只是一晃而过,那你还算比较幸运的,若遇见极具攻击性、带着剧毒的蛇,运气不好的,恐怕凶多吉少。因此,穿上防水的长筒鞋,是一个防患于未然、切实有效的方法。
真是说啥来啥!有一次,我和几个玩得好的伙伴去稻田里抓田螺。不承想,看见水沟里,有一条被打死、约两米多的蛇。凑巧,有一个农民伯伯由此经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对方给出的答案,让我们几个不寒而栗。
那条死蛇究竟是哪一类,因时间久远已无从查证。反正,自那次起,我们手里总会拿上一根竹竿或棍子,先探探一下路,确定安全的前提下,才会在田坎四周走动,然后下到稻田里抓田螺。
有一个搞笑画面,至今萦绕脑海。那天周六,写完作业的我,和几个伙伴相约去稻田里抓田螺。夕阳西下,满载而归的我们,回家时,选择马路旁的一条田坎。
算起马路和田坎的高度,落差也就不到三米。当我们一行走到马路有坑洼积水的某处,正好来了一辆大块头的农用车。估计司机并未注意到田坎上走着的我们,开车时,靠右的两个车轮硬生生从浑浊的水里碾过。由于力度太大,溅起的脏水往我们所在的地方直奔而来。
我和其余三人反应较快,立马蹲下身来,后退了几步。没有反应过来的两人,恰巧与溅起的脏水撞了个满怀,只一眨眼的工夫,他们身上竟找不到几处干净的地方。有个伙伴可谓惨上加惨,我们已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两颗眼睛珠在那里咕噜噜地转,除去额头上的一个弯月印记,整个人活像包青天重生后幼年的现代版。
说实话,我亦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很想捧腹大笑,却不敢笑出声来,生怕被脏水溅到的两人,追着把衣服弄脏。自从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来到百里之外的地方读书,既要工作,又要照顾我们,实在太累。所以,我不想给她添麻烦。
那一次,我成了一个实打实的“受害者”。本已猜出两人有这举动,想溜之大吉的我,转身“逃跑”时,不小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趁此机会,他们立马跑上前来,在我脸上和身上乱抹一通。有苦难言的我,硬是足足生了好久的气,再没找那两个要好的伙伴玩耍。之后,就像茫茫大海里的一叶孤舟,在属于各自的轨道上航行。再后来,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我们就如陌生人一样,从此失了音信。
只怪自己当时太过单纯,太过任性。一下失去两个要好的伙伴,还真的有些后悔不已。毕竟,那次回家以后,母亲片面地以为是在哪里摔着,并无责怪的意思。相反,她满是担心的目光,令我竟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那一次,是我读书以来,头一回撒下“弥天大谎”。母亲是否觉出端倪,我并不清楚。只依稀记得,她用关切的语调说,还好衣服没有湿透,孩子,妈,知道你下田抓田螺不易,以后可得注意,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尽量不要在哪里磕着、碰着。那样,我会很担心的!
眼下,只要回想那次所谓的“意外事件”,我脑海里会钻出一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语,它或许在那个时候算是同龄人精神上的一种脱俗超然,亦或一种莫大的自我安慰!
四
第一次吃到外人炒的田螺,是在广东一个叫“沙田”的地方。当时,第一次外出务工的我,在一家丝织厂应聘到了一份工作,被分配到十分陌生的“盘纱”部门。
距离厂区不到两百米的十字路口,有一个搭建许久、长约百米的铁皮棚。铁皮棚里,每隔四五米便有一个小吃摊位,夫妻二人共同创业的居多,也有极少数拖家带口的。
按理说,一个十字路口没有像样的门面,是不许摆摊的。况且四处都是厂区,那么一个极具地理优势的位置,摊主们摆着一直相安无事,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后来,无意中从一位知情人口里得知,那些摊贩能够在此立足,是交了一定的“保护费”。因此,有关部门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保护费也罢,有关部门也罢,这些并非我所关心之事。我所在意的是,在那个铁皮棚区域里,有一道能够勾起大家食欲的菜肴——炒螺蛳。
一位不愿透漏姓名的摊贩老板告诉,炒螺狮,应叫炒田螺,其根本原因在于,螺狮产量小,田螺产量大。加上地域和环境的影响,市面上供给大多是人工养殖的田螺和石螺。由于田螺和石螺比较相似,一般情况下,若是市面上田螺暂时短缺的话,则会用石螺代替。
我十分感谢那位老板的坦言相告,实际上在往下的一段日子里,自己确实做到了。我不清楚究竟为何,若遇晚上不加班,周末或者节假日,自己会隔三差五来到对方摊位上吃夜宵,点的第一个下饭菜就是炒田螺。
一个人吃夜宵,自是有些了无生趣。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想到在同一部门上班认识的新朋友。他叫王鹏,比我年长几岁,由于性情方面比较合得来,私下里两人的关系还不错。也怪王鹏比较“挑剔”,光有下饭菜还不行,每次必须适当地喝上几口小酒,才算真正吃上一回有意义的夜宵。作为朋友,以前并不喝酒的我,则是在那时被他“拉下水”。不过,喝酒须有酒品,绝对不能喝醉,这是我们一贯所遵循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