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在一阵沙沙作响声中悠悠醒转，睁开惺忪的睡眼瞥向窗外，原来好一片烟水迷离的世界。远峰近树尽数隐没在朦胧的雨雾里，在这冗忙顿碌的日子里带给人一种短暂的清净与安稳。”
我一字一句地细读着这不知何时写下的一段闲文，不由得沉湎在了那潮湿绵软的细雨当中。待要再向下读时，翻出来的却惟有一片空白的稿纸，始知全文只此两句便已终结。思绪里那一场教人宁静的潇潇秋雨，便似乎也像这段有头无尾的文字般戛然而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想当初大概也是雨后某天的夜里，得了一时之闲，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满城灯火，忆起清晨秋雨的萧瑟，便不由得兴起想要写下个几段文字来抒寄心怀，不曾想又临时被工作上的冗事打断，遂就此去忙别的了。一时忙完，想来也再难有当时的心绪兴味来继续行文写怀了，便一直搁笔到今。
窗外雨潺潺，秋意已阑珊。今年入秋后的雨却是下得极少，翻了下朋友圈，方从那散碎的动态里想起原来上一次写下那寥寥数语时是在十一月初。那时尚是秋浓气凉的时节，而今再打开这记事本时，却早已是过了大雪的冬天。，讪笑之余不禁心下黯然，暑往寒来、时序更易，秋天去得也当真是快，连写一场秋雨的时间都不将人等待。细看那则微信的文案和照片，想起来原来那场雨后的夜里，我去了小城的老北街。
短雨甫歇，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下班吃了晚饭得了一时空闲，我心里记挂着近几日抖音上常刷到的老北街这个网红打卡的地方，就趁着雨后的清凉欣然前往。终于找到了那面众人打卡的网红墙，一如屏幕上所见。上一次去那老北街，还是上元佳节之夜，那时节街头巷尾虽也张灯结彩，诸多仿古建筑却尚未完工，清冷异常。如今秋雨过后的夜晚分外清凉，再来这老北街夜游一番，所见却是一片店肆云集、游人如织的热闹气象。路过一所屋舍，看到高悬檐外的几盏鱼灯，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琅琊榜中梅长苏回忆当年和霓凰一起挂鱼灯的场景，半是甜蜜半是黯然。抬头仰望，青砖黛瓦的老街背后，是巍然竦峙的现代高楼，回眸远眺，老街的尽头则消失在柳荫深处，一片灯火阑珊。
这一次到底是因写了这样一段文字，才得以如此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种种情形。至于上元夜的北街之游，留下的则只有残存的模糊的清冷印象了。
二
再向前追溯，最近一次写过的一篇完整的文字还是在十月初，国庆才过，阴雨未晴的时候。写的也是雨，大抵是源于内心深处对雨的钟爱吧。
雨的广阔无边将人庇护，雨的温软缱绻教人沉湎。一切焦灼不安都在雨中渐趋消融，一切浮躁喧嚣都在雨中归于沉寂。雨总能使人于紧张压抑的氛围和劳顿忙乱的节奏中放缓脚步、放松身心，多一眼回顾，多一缕沉思，酝酿一点兴味，也激发一点灵感。于是便有了听着雨声或是在雨声的回忆中写文抒怀的念头来。那是精神安逸、灵魂休憩的最好时候，像熄灯的深夜、像落雪的黄昏。那也是最短暂而最难得的时候。待到雨停风住，阳光驱散一切阴霾，肉身重归到那芜杂的尘事、繁忙的节奏中时，那种万虑齐除、安然平和的心境，那种要将万千心绪诉诸笔端的兴致，转瞬之间都一一消逝净尽。于是便有了那些个临时起意又被遗落一隅的残章断句，或虎头蛇尾，或有始无终，像稀疏的星点，像抖落的烟灰。拾起那零零散散的篇章，或可回味起当时情境的粼光碎影来;搁下那片言只语的随笔，又终将尘封在那浩浩汤汤时光洪流中。
念及秋雨中写下的长文，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薄雾浓云、连日不开的烟水世界，也会想起那场雨后的一些所见所感。
国庆后不久天便放晴了，宁静舒闲的日子便也随着云消雾散而在刺目的阳光中渐渐躁动起来。因协助进行国土资源图班调查，我连续几日在乡镇各处的田头地角四方奔忙，遂得以饱览那一派秋高气爽的乡野风光。沿着蜿蜒的乡道走进深沟高壑，早上七八点钟的阳光斜照下来，半是明媚的山峰半是阴暗的山腰，颇有一种“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的三峡既视感。明暗错落间那点点簇簇的殷红则显得分外惹眼，定睛细看，原来是黄栌，那熟悉又久违的色彩。
记忆中的黄栌可以追溯到很小的时候。冬天的时候我常常随了父亲一起上山砍柴，砍得最多的便是黄栌。老家的屋后是一片背阴的峭壁，其上黄栌丛生，多而不密、细而不高，木质紧实、经久耐烧，是生火取暖、烧锅做饭的很好选择。父亲总是一早磨好了弯刀，别在腰间，哼着山歌顺着羊肠小道一路上山。他腿脚利索、手起刀落，把黄栌一根根斫到在地，砍下葛藤把薪柴收束成捆，然后肩负回家。待得他扛着一捆柴下了一段陡坡转过一道折弯时，俯瞰山脚，便可看到自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一缕缕飘向湛蓝的天空。而在秋天里，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背着书包跟着三两个伙伴，就慢慢看着山道两旁的丛林渐渐从青翠变得斑斓，那无处不在的黄栌也渐渐在萧疏的秋色中展露出独特的红色来。深秋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黄栌在寒露流霜的浸润下红得通透，远望如明烛高烧，又似如火舌吞吐，那翩翩红叶在山野的秋光烂漫中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背起行囊走出家乡后，或求学在外，或谋生它乡，许久都不曾端详过那故地的秋色和那秋色中迷人的黄栌。时隔多年如今再见这在饱经秋雨濡染后殷红如血的黄栌，就像是见到阔别多时的故友，满是亲切与激动，勾起过往、惹人回味。
我在黄栌的热情相迎中一步步攀上峰顶，在飒飒金风中尽情沐浴着秋雨过后的明媚日光。放眼四望，但见山如虎踞、壑如蛇行，顿觉天遥地远、人似蜉蝣，我便也好似赤壁之下的古人般生出“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来。
三
雨后的十月，是红叶翩翩的热烈，是硕果累累的成熟，是灯火盈盈的繁华。十月，也是落木萧萧的清冷，是归鸿阵阵的寂寥，是独行踽踽的彷徨。
听过了烟雨、见过了黄栌，闲居两个月后，我再次踏足到这楚尾秦头的小县城，就像是与阔别已久的知交故友的一场不期重逢，就像是在雅砻江边听到隐隐送来的冲击钻的阵阵回声，久违又寻常，熟悉又陌生。来时正是金风乍起、暑气渐收的时节，桂花已然凋落净尽，街边的空气里开始飘散出烤红薯的清香，夹道的碧树上亮起了色彩斑斓的图案字串，兴农巷口依然锣鼓喧阗、热闹不减，双子楼前闪烁的灯光与广场舞的音响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又一处人间繁华。枯黄的梧桐叶在秋风的撩拨中悄悄摇落、掷地无声。亭亭玉立的栾树像轻舒笑靥的闺中少女，粉面绯红、不胜娇羞。金街的辉煌绚烂倒映在天河水中被风浪揉碎，又在脑海中定格。
我在车来人往中穿梭，又向柳荫深处里隐匿，走进光彩夺目的琼楼玉宇，又跨过灯火阑珊的野路荒郊，光影斑驳、动静错落间，一切都似已不同，一切又都好像什么也没改变。虽无纵浪大化、不喜不惧的超脱，也已不再是当年只知伤春悲秋、困坐愁城的懵懂少年。月光撩人，天河摇曳。我就这样把自己沉沦在深入骨髓的秋风里，在茫茫夜幕中独对这一城灯火。繁华的是这满城的灯火，徘徊的是这无边的夜色。
目光已从那长长短短的文字上移开，我尚沉浸在细雨、北街、黄栌、秋山、登高、小城的种种情境当中，思绪悠长、回味不尽。想来又何止是秋雨，一轮满月、一片枫叶、一个擦肩回眸、一场不期而遇，或惹人惊喜，或勾起回忆，都能时时触发心灵的悸动。我向来是一个心思细腻、情感丰富的人，或触景生情，或睹物怀人，所念所感，时时有那么一瞬间让人心生作文记之的冲动。只是大多时候没有雨天的那番闲情逸致去实实在在、认认真真地端坐案前诉诸笔端。方生方逝，很多念头就只在脑际划过一瞥，旋即幻灭，一切复归于平静，什么也不曾留下。
当在去往现场的途中，从一闪而过的车窗外看到在路边银杏树下捡拾黄叶的一对情侣时，我发现那天午后的阳光是那样的妩媚温柔;当扛着仪器背着脚架穿行在桥隧之间一段一段徐徐向前时，我怀念起了当年在东非的烈日下测量那段通往湖边长达十四公里的控制网时脚下滚烫的土地和额头挥洒的汗水;当读到稼轩“东湖春水碧连天”的词句时，我想起了前年在江城时与一群朋友沿着东湖绿道骑行的那个黄昏，以及时不时停车回望、等待因独自拍照而滞后的我的那个她;当忙里偷闲趁着夜色驱车上百公里回到久别的家中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时，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中秋远涉千里回家的一路辗转与离家的那个清晨母亲煮的那碗水饺……
四
我是一个怀旧的人，听着小学时的经典歌曲，看着二十年前的老电影，读着少年时代的书信，翻着手机里的旧照片，每每回味起那些或是心旌微摇或是感触颇深的片段。
想到那些没能及时记录而致烟消云散的瞬间，总觉诚为可惜，免不了要怅恨良久。汲汲营营，纷纷扰扰，为学习，为工作，生活本就在千篇一律的枯燥无味中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偶尔出现的一场惊喜，引发的一回深思，激起的一丝触动，或令人猝不及防，或教人思绪万千，像湖心投下的一颗石子，像田间闪烁的一点萤火，像夜空划过的一抹流星，在波澜不惊的心底搅动起起圈圈涟漪弥散开来，又消失净尽。这种昙花一现的美好，这种转瞬为空的消逝，如何不惹人牵挂、回味，又如何不深感失落、惋惜。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即便是繁华无限，即便是感慨万端，终将在时光的洪流中褪尽铅华，在记忆的长河里黯然失色，而要留存住那些个短暂柔弱的片段，把时间凝结成永恒，最好的方式则是用文字记录，诉诸笔端，即便只是些碎碎念念的琐事，即便只是些零零散散的词句。不管何时，再读起自己亲手写下的那些个文字时，无论是连篇累牍的长文，还是断章残句的小记，过往的种种场景、心境便都将随之浮现，像电影的重映，像旧梦的重温。
蓦然想起一句话：零碎的岛屿会找到海，慢慢也漫漫。
或许于我而言，那些教人沉湎的微微一笑、匆匆一瞥，那些生活的插曲片段、教人感怀的瞬间，都像是漂浮游荡在生命中的孤立破碎的岛屿，微小而零乱、深沉又厚重。或深藏梦里，或诉诸笔端。只有为那些岛屿找到安然的归处，留存住那些个岁月的粼光碎影，才不算是辜负。
2023年12月10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