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始养花,是因为某个夏天,办公室里的绿萝和吊兰发得旺盛,我掐下来几枝养在杯子里,长出了根须。根须越长越多,为了安置这几枝植物,我网购了几个花盆,把绿萝和吊兰拿回家种上。
我把吊兰和绿萝并排放在书桌上。绿萝对空间的占有缓慢到无法察觉,好像叶子们都说好了,不要长得太猛,不要伸得太长,说不定它们还会定期开会,互相提醒“出头椽子有风险”,提醒大家都保持匀速生长。也说不定是这株绿萝的“母亲”—从前那株大绿萝,被掐出了心理阴影,它通过某种基因密码提醒、告诫后辈,“做花要谨慎,行事要低调”。于是长达半年时间,这盆绿萝的轮廓都没变,就像一幅画一样,不绽放也不凋零,不张狂也不萎靡。
与绿萝相比,吊兰可就任性多了:四面八方地长,肆无忌惮地长,每一片叶子都争先恐后地伸展,人在哪里,它就往哪里招摇,趁人不备,长长的叶子像手指一样,伸到了我的电脑旁边,提醒我它的与众不同。若是忘了浇水,绿萝坚持着不动声色,吊兰则很明显地就摆起脸色,马上蔫头耷脑,叶片都没有了光泽。
如果进行一场书房选美活动,吊兰是当之无愧的冠军。书房里不是没有好看的物什—吊兰背后的窗帘都比它花哨,但是也遮不住吊兰焕发出的精气神和生命力。它婷婷地站在那里,书桌是它的舞台。人进来的时候,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它,离开时也会恋恋不舍地看向它。有的植物,就是有“主角光环”。因为被关注和宠爱,所以它养出了一种傲视众生、舍我其谁的气场。
见花盆还空着几个,家人买了一枝紫竹梅回来,想当然地种在了那个最大的花盆里。花盆上是《清明上河图》的图案,跟紫竹梅实在不搭。说实话,紫竹梅这种花挺挑衅我的审美,叶子小,个头大,颜色奇怪,我不知道它正常该是怎样的造型:是一路在地上匍匐生长,还是赖在一根架子上扶摇直上?它可能知道我不喜欢它,便讨好似的开了些花,可花也是紫色的,和叶子差别不大,直到凋谢了掉在地上,我才发现它原来开花了,且开败了。
听说我养花,朋友便送了一株给我。我用识花软件查了一下,这小家伙叫白雪姬。我被这名字逗笑了,它有个皇后的名字,但实在名不符实。它其貌不扬到我只用一只酒盅装着它,然后放在飘窗上,原想着这么丑的东西,无须考虑它是否需要花盆气孔,就让它自生自灭去。然而它求生欲超强,像一把匕首刺向窗口,毫不掩饰对光线的贪婪。
同样不含蓄的还有一盆四季白海棠,枝条们全都冲着太阳伸过去,就像要缠住阳光一样。它简直是花里的劳模。它是从我妈家拿回来的,可能因为从前被栽种在院子里,生长环境宽松,所以它还带着乡土的质朴,不像吊兰顾盼自雄,不像紫竹梅上下求索,它就那么目不斜视地闷头生长。去年冬天结束的时候,我忙得灰头土脸,植物也没精打采,只有白海棠,竟然默默地对着阳光开满了花。
我小时候在大山深处的三线厂生活,白海棠有点儿像那时候院子里开的那些花。当时我家院子里有个小花坛,种了月季和大丽花,窗台上的陶瓦花盆里种了指甲花和太阳花,喇叭花则爬在院子的花墙上。花墙是山区矿厂人家的门面,每家的花墙上都爬着植物,金银花、南瓜花、丝瓜花……那个时代的花儿们性格都单纯,自顾自地开,并不看任何人的眼色,也不会顾及谁的心情。不像现在家里的花花草草,要么谨慎地不开花,要么开出来不像真花。前者比如绿萝,从来没见过它开花;后者比如蝴蝶兰,回来养了很久才开花,却像假的一样,从它身上看不到故事,花里没有阳光和风雨,看不到与世界搏斗的痕迹,看不到悲喜和生命力。
二
家里的花逐渐多了,吊兰最近长得太大,挪到阳台上和紫竹梅、白雪姬们放在一起。我每天浇水时会忍不住跟它说:“你是这里最美的花。”它便更加生机盎然,牛气冲天。想起小王子守护着他骄傲又脆弱的玫瑰花,我也惯着这株吊兰。即便再艰难,也得有守护的事物,也许是孩子,也许是宠物,也许是一株自以为世界第一美的吊兰。一想到自己虽然一事无成,活得谨小慎微,尘满面、鬓如霜,但能够让一株植物长得没心没肺、肆无忌惮,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天真烂漫、无拘无束,我的心情也能滋润起来。
周末去婆家,他们家门口种了一棵玉簪花,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棵植物,它满足了我对家养植物的所有期待—叶片阔大,密密麻麻的大叶子像花瓣一样散开,茂盛、葱茏,有一种繁华之感。婆婆说它的花是白色的,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在意它开不开花。小时候很关心自己养的植物会不会开花,总觉得花开得大的植物才是好植物。我现在的审美标准是叶子大,看着健壮好养,就是好植物。我见不得一株植物羸弱苍白的样子,哪怕心里知道“三春过后诸芳尽”,但是看到眼前的葱翠繁茂,还是有种虚幻的心满意足。我们把玉簪花搬回来养,放在阳台上,它没辜负我们,叶子比从前还浓绿茂盛了。我每天都往阳台上瞄两眼,知道它郁郁葱葱地站在那里,莫名就很开心,觉得自己拥有这么大一棵植物,好富足。
每天早晚我用喷壶给这株巨大的玉簪花喷水,说是给花洗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丈夫每天早上用喷壶对着一块山石喷水。山石是从我妈家拿回来的,上面有一些枯黄了的青苔,丈夫试图把那些青苔喷回青色,为此我没少笑话他—青苔就像蘑菇、木耳一样,其生长需要一整套环境系统,需要保持空气持续的潮湿。但他无视我的提醒,依然每天虔诚地给石头喷水,等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个古典式执着的人还喜欢做些奇怪的事情,比如我在外地,他通过视频给我展示他在用笨拙的工具凿一块青砖,准备把它凿成花盆。我都替花儿们发愁,哪株倒霉蛋要住在这个灰扑扑的砖头里呀?后来他把观音莲种在里面,一朵绿莲花在一块古朴的青砖里默默开放,竟然有种意外的庄重和典雅。承蒙他照拂的,还有一株兰草,这株只剩下两片韭菜似的叶子的兰草,我是早就放弃了的,即便再浇水施肥,它也是蔫头耷脑,无意理睬旁人。丈夫依然不抛弃、不放弃,执着地每天给这两片叶子喷水。
毛姆说,如果一个人能关注一朵鲜花、一片落叶,他依然能欣赏生活中微小又美好的一切,那么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花花草草皆有生命,入伏那天,那株只剩两片叶子的兰草忽然伸出一根枝条,枝条上开了一株粉红色的花。那天刚好是女儿放暑假回家的日子,这朵花给了全家一个惊喜。看到这朵花好不眼熟,我想起小时候看的第一本小人书《马兰花》,这朵花不就是小人书里提到的神奇的马兰花吗?我们小时候跳皮筋都在哼唱的歌谣:“马兰花呀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原来命运的起承转合在这里呀!这朵走进现实的神奇的马兰花给予我的,不只是惊喜,还有治愈,就像韩剧里的那句台词:“希望我们都过得幸福,像炽热且阳光普照的日子一样,没有一点儿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