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身隔山海堤岸、崇山峻岭,小渡口的潺潺溪流,也会依偎在深山里。
【一】
窗明几净的画室,画板上零碎的颜料映着窗外熠熠生辉的日落。
安知渡终于在画纸上轻轻一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她轻轻抬笔,带着倦意升了个懒腰。
安知渡满意地对这天的工作成果审视一番后,极为懒散地把画笔一扔,画笔不满地跌落在画盘里。
回家!收拾整理什么的,明天再说啦!
以前每当她这么做时,总会有一个人长眉微蹙,一边批评她,一边心口不一地帮着她收拾画具:“安知渡,你是懒猪吗?”
啊——真是遥远的回忆呢,但都过去了不是吗。
既然那个人再也不回来了,她就为自己所有的懒散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安知渡轻轻把挎包提起,推开了画室的门。出乎意料,助理Linda(琳达)与她撞了个满怀。
“知渡姐……”小助理推推歪掉的眼镜,“刚刚来了电话……有个先生听闻你是B城名气挺大的年轻画家,说要见你。”
“见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那位先生说,你画展评价最高的那幅肖像画——就是学校中央展厅的那张,让他深受触动……他想买下来,问多少价位。”
安知渡闻言停下脚步,慢慢回头,好看的柳叶眉皱了起来。
那幅画是她的成名作,画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年,线条凌厉的面孔和冷峻的眼神极为生动,笔法成熟,因此受到盛赞。不少老板出高价想买下,都被她一口回绝。
“我记得我很清楚地说过,这画多少钱都不卖。”她有些激动,但还是轻声说,“这是我的东西。”
“可是那位先生说了,要是知渡姐知道了他是谁,一定马上就会去见他。”
“真自信。他凭什么?”
“凭他是你画上的人。”
【二】
安知渡还记得六年前的夏天,对那时夏天的记忆仅限于酸甜的冰棒,带着海风气息的裙摆,铺天盖地的,卷着热浪的试卷,和——
打瞌睡时数学老师飞来的粉笔头。
“啊!”她总是吃痛地这么一喊,然后数学老师有着夸张的眉毛和可怜的发际线的那张脸就会对她怒目而视。
“安知渡!就知道睡觉,来解这道题!”
然后她就会睡眼惺忪地带着沉重的步伐走上讲台,提起粉笔,无力地在黑板划拉几下,便在同学们的哄笑中走下讲台。
“不会写吧?不会写还不听讲!真是……无可救药!”
数学老师那略显结巴的责骂在安知渡听来似乎很遥远,她只是默默地走回座位坐下,尽力把自己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当她再一次带着席卷的困意往书本上一趴,却感到一个不识好歹的手指往她的额头上一点。
“痛!”她哀号一声,一转头便看见了同桌的那张俊脸。
“安知渡,你简直笨得无可救药,黑板上那道题我明明给你讲过类似的。”顾深山慢慢地说。
“我不记得了呀……顾学霸,你每次讲题都好凶,我哪里听得进去。”
“那我不讲了。”
“哎,别……”安知渡立刻温顺许多,恭敬地双手合十,“冰块男,行行好,要是连你都不给我补习,我保准逢考必挂……”
“笨蛋,那你打起精神来好好听课,看你的表现。”
“冰块男”不爽地扫了她一眼,立刻转过头研究题目,又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安知渡乐呵呵地道谢,接着趴在桌子上涂涂画画。不知从哪天起,书上陌生的代数符号她已经看不懂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可爱的小涂鸦,在安知渡小小的寂静的世界里蔓延。
她这种行为在顾深山看来是“愚蠢到了极点”。他总是鄙夷地扫过一眼,说:“不务正业。”
安知渡虽然知道这点,但她依然会把涂鸦推到他面前欣赏,这天也不例外。她在课本上留下了数学老师吹鼻子瞪眼的滑稽小头像,满意地推到顾深山旁边。
“好看不?”
“丑。”
“别这样啊,太打击人了,冰块男!”安知渡不爽地抽回本子,不像吗?她明明特意把数学老师的发际线画到足够写实的高度来着!
“不务正业。安知渡,你明明有还算出色的绘画水平……”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一顿,似乎不太习惯夸奖人,“干吗画这些没名堂的小东西。”
安知渡的嘴角一抽。
——什么意思,我那少得可怜的爱好在你看来是没名堂的小东西?
太过分了。她转过头趴在书桌上愤愤地拿圆珠笔戳着纸张,怎么这样瞧不起人!
“喂……你生什么气。”顾深山的声音难得有些慌乱。
她打定主意了不理他,下一秒却感觉衣领被一双大手拎起。
“笨蛋。安知渡,你不知道这样趴着写字眼睛会坏吗?”
她的脸上泛起红潮,却还是愤愤不平地对上顾深山的视线。
——关你什么事!
“安知渡,听好。我不是否定你。”
“我是说,你的天赋可以用在更有发展前景的道路上。你可以认真地画更多更实在的东西。”
“比如说,为我画一幅画吧。”
寂静的夕阳把世界照得敞亮,她抬头望向背光的地方。
少年的双眸熠熠生辉。
【三】
自那天起,顾深山就神奇地成了她的免费模特。
还是个帅得掉不行的模特。
至少安知渡是这样认为的。她每次画了一半总是拿着自己的半成品和“实物”比较,总觉得现实中的顾深山还是比她笔下的帅了不止一点,最后惆怅地半途而废。
“你长那么帅怎么画得出来啊!”
顾深山却不理会同桌这种奉承讨好性质的抱怨:“那是你的水平不够,笨蛋。多练习。”
她只得有气无力地应一声,继续在纸上描摹“冰块男”专心刷题的侧脸。夏末的空气总是慵懒的,在燥热的风中,她居然不禁打起瞌睡来。
可是她那帅得不行的同桌偏偏没有同情心,在她刚要睡着时,无情地把她的领口拎起:“居然睡觉,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做兼职了?”
“我……我就要穷的没饭吃了,不打工难道钱从天而降啊?”
“不行,浪费时间的事不许做。你现在的任务是把成绩提上去。”
她嘟起嘴,敷衍地点点头,视线回到画纸上,发现自己打瞌睡时画笔竟在纸上画了一下,画中的帅哥,脸上留下一条蜿蜒的红色。
糟糕,这画怕是废了。
突然,她带着恶作剧心理拿笔在顾深山的脸上也一抹,涂出一道红:“这样就和实物相符了!”
顾深山一愣,目光深邃起来。
他生气了?
安知渡心里一紧,下一秒却看到他嘴角转瞬即逝的笑意。
他……笑了?
“冰块男”,他笑了?
“原来你不是面瘫啊!”她笑嘻嘻地凑过去,“冰块男,你笑起来其实挺帅的!所以别老是板着脸凶我!”
“无聊,严肃点。”
好无情啊,“冰块男”,开玩笑都不行吗?
安知渡嘟着嘴抬起头,看到了他微红的耳尖。
“总逼我学习多无聊呀,你就放过我吧。”她告饶。
“别把你的嘴噘那么高,这是为你好。”
在美丽的晚霞下,她瞪着少年好看得过分的侧脸。
“老套的说辞。”
“不,我是认真的。”顾深山突然停下笔,抬头看向她。清澈的眼睛仿佛看到她心里去了。
“我打算考去B城,我希望你这个笨蛋也能去。”
【四】
这所偌大的学校里,安知渡没认识几个人。她喜欢待在角落的阴影里把自己藏起来。她曾以为顾深山也是这样,毕竟这“冰块男”对谁都带着又冷又傲的疏离感,就差把“难接近”几个字写脸上了。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一个漂亮的清纯学妹用林志玲版本的腔调喊他的名字,她才知道他和她不是一类人。
林佳盈,一个白净的大眼睛女孩。安知渡打量了她许久才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学校联欢会,和顾深山一起担任主持的那个声音娇滴滴的姑娘就是她。听说这女孩是他的青梅竹马,班上有些八卦的女生还传他们的绯闻。
那天安知渡就看到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走廊上,隐隐约约觉得女生们某些不靠谱的八卦有印证的可能,心里莫名不爽。
“林佳盈,这是你安学姐,我的同桌。”顾深山一如既往,慢慢地开口。
林佳盈微笑着问了个好,那迷人的笑容在安知渡看来尤其刺眼。
“冰块男,你的女朋友真漂亮。”她也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了这么一句。
他的脸色一沉,长眉微蹙:“安知渡,笨到什么程度才能像你这样胡说八道。”
安知渡乐呵呵地抬起头,觉得这次是她被他骂得最开心的一次。
原来林佳盈是顾深山给她练习找来的模特,觉得她一天到晚画自己也没个优秀的成品,应该改个路线试试看。
安知渡就这样花了一个下午给这林校花画肖像。她描摹着林佳盈漂亮得犯规的五官时,发现这林妹妹楚楚动人的眼睛几乎一直黏在顾深山的身上。
怎么回事?好不爽噢。
但她还是抱着极度复杂的心情完成了这张模特占了百分之九十功劳的肖像画。林佳盈礼貌地向她点头表示感谢,接着扯过画纸跑到顾深山身旁,毫不顾忌地挽着他的手:“顾学长,你看学姐画得我多好看。”
安知渡正撑着脑袋莫名其妙生闷气,却听见他对着自己来了一句:“安知渡,你画得不像啊。”
“嗯?”
“我说,林佳盈的鼻梁没这么挺,眼睛也没这么大。还有,她额头上的一点痘痘,虽然难以察觉,但也不是没有。你怎么不画?”
顾深山语如磐石,掷地有声。
林佳盈的嘴角抽了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想必心已经坠到了冰底。
安知渡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心情终于明媚了起来。
——顾深山呀顾深山,整个学校也就你敢对林小美女的外貌评头论足了吧。林小妹妹那有着可爱情愫的少女心就这样被你捏碎咯。
那天晚上放学,安知渡给顾深山买了一大堆冰激凌。
“你抽什么疯,平时不是小气得很吗?”
安知渡听闻,一回头,嘴角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奖励你!”
【五】
自那以后 顾深山总是安排一些同学给安知渡练习速写,还为她张罗各种美术材料。不仅如此,经过他三个月的“无情学习施压”,她的文化科成绩也飞速提升。
“是我教得好。”顾深山用修长的手指按着她还算好看的成绩单。
“不对,是我天生聪慧、冰雪聪明。”安知渡在一旁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顾深山无奈地笑笑。算了,难得这笨蛋这天这么高兴,就不和她斗嘴。
一切似乎都变得好了起来。晚上安知渡躺在自己狭小的房间里这么想着,虽然窗外是凌乱嘈杂的街道,她却感到心满意足的宁静。
“砰砰——!”
强劲有力的敲门声砸来,她惊醒,熟悉的恐惧袭来。
母亲被吓坏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只剩下惊慌。
安知渡透过猫眼向外看,又是那伙人;又是他们手上提的菜刀反着刺眼的光;又是他们嵌着黄牙的嘴里突出那些肮脏不堪的骂街话,里面清晰地杂着几个字——还钱。
深秋的街道,枯瘦的黄叶奏着萧瑟的歌。安知渡颤抖着双腿走在街道上,心被压得生疼。母亲被安顿在小姨家,不知道在下一次讨债的人找上门来前还能撑多久。
她用手捂住胳膊上的淤青,那是刚才债主和她起争执时把她往墙壁上按了的。她记得那面目狰狞的男子给她的期限:三天还清五万元。
五万元。数额不算巨大,却可以把她压得爬不起来。
突然下起了小雨,雨不分轻重缓急地落在电话亭棚子上。安知渡愣愣地站在里面,拿起话筒却不知道拨打给谁。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轻轻地按出一串数字,短暂的“滴滴”声后,她听到了顾深山似远似近的声音:“喂。”
她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淅沥沥的雨声砸在心里,半晌后她发现自己哭出了声。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哭。不知为何,在面对凶神恶煞的债主时都能隐忍的泪水,听到顾深山的声音时就决堤而出,难以遏制。
她哭呀哭呀,把所有心酸都哭出来了。电话那头的顾深山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听着她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安知渡泪流满面地抬头,看见电话亭外举着大伞来找她的顾深山。
她转过身,想着这人又会说她是爱哭鼻子的笨蛋,或是玻璃心的小孩,打电话什么也不说只知道一个劲哭。
她等着他责怪的话语,但是没有等到。
她一转身就跌入了一个温暖踏实的拥抱。
【六】
后来顾深山帮安知渡摆平了那伙人,五万块,他想都没想就借给了安知渡。
“救命恩人!”她是真的被感动到了,一口一个“感激涕零”。
“可是救命恩人,我不能很快还你……”她低下头,想着要做多久的兼职才能还清顾深山五万块。
“不要你还,这只是我的零花钱。”
安知渡一惊,抬起头:“我的天,冰块男,你是有多土豪!不对,我该还的还是要还!”
“如果你还我钱的渠道就是做兼职,把自己的成绩拉低,那就没必要了。”他撑着脑袋轻轻说,“这样,就当你欠我一个人情,我若向你提一个要求你必须照办。”
“什么要求?”
“还没想好,以后和你说。”他的嘴角居然地漾起一丝微笑。
一周后,顾深山拎着安知渡去图书馆学习。她愁眉苦脸地控诉:“冰块男,今天圣诞节,你还虐待我!”
“下个星期月考,你还想着过圣诞。去图书馆把我布置的几套试卷做了。”他的语气里已经有不容置喙的味道,安知渡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跟在他身后。
然后他们见到了街道那头的林佳盈。林佳盈也很惊喜:“顾学长好呀!我闺蜜推荐的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很不错,听说还有圣诞节主题西餐,可是一个人去太无聊,不知顾学长有没有兴趣?”
安知渡的心头一紧,这女孩打扮这么漂亮,不会是心机等在这“偶遇”“冰块男”吧?她生怕顾深山就这么被林妹妹拐去过圣诞了,悄悄地扯扯顾深山的袖子。
顾深山面色严峻,冷冷地扫了一眼林佳盈笑靥如花的脸蛋,突然扯过安知渡的手,一牵,拉着她大步向前走:“安知渡,你不是欠我个人情吗?今天陪我过圣诞吧。”
她愣住了,望着林佳盈苍白的脸色,和少年微红的耳尖,还有那极其不自然的牵着自己的温暖大手,她听到自己在笑。
顾深山没有和林佳盈去吃西餐,相反,他陪着安知渡在大排档吃了一晚上的烧烤。这是他十几年来过得最没有圣诞节气息的圣诞节了,但是望着笨蛋同桌因为吃了酒心巧克力结果醉得微红的脸颊,他心里有难以名状的火焰在蔓延。
她醉得不省人事了,顾深山只好扶着她回家。“安知渡,我是谁?”他试探着醉眼蒙眬的女孩。
“你是……好看的小哥哥……”她这样回答。
顾深山无奈地笑笑,看来是喝傻了。
霓虹灯渲染着热闹的街道,灯火阑珊的夜把少女的面容映得绯红。鬼使神差地,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了一句这样的话:“安知渡,你有喜欢的人吗。”
“咦…有啊。”她半醉半醒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是个很…很坏的人,总是对我很凶,喜欢叫我笨蛋,特别可恶…”
“但是他对我好好呀,给我补习带我体测,在我被老师批评时帮我解围,还在我成绩进步时请我吃冰激凌……虽然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我好想考上和他一个城市的大学,我有在努力!小哥哥,你怎么摸我的头呀?”
“咦,小哥哥,你长得和他好像呀……”
【七】
几天后,当安知渡又一次飞奔向校门口却听到不讲情理的上课铃刚好响起时,她看到顾深山挺拔的身影和胳膊上闪亮的“学干”袖章,心里有一丝惊喜,还好查迟到的人是他。
“冰块男!行行好,我就差一点到校门口,怎么能算迟到呢?”她眨眨眼,带有讨好意味地笑着凑过来,“别记我的名字好不好?”
“不行。”顾深山依旧是那副不通情理的模样,还顺手扯了一下她的马尾,“和我撒娇没用。”
“你怎么这样啊,”安知渡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委屈,“亏我把你当世上最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心胸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同桌大哥!”
“不行。”他依旧眼皮都不抬一下,任由安知渡“顾学霸”“顾帅哥”“顾靓仔”“顾老大”叫了半天,才说,“除非……你答应我个事。”
“什么?”安知渡的眼里瞬间有了光彩,“不会是以身相许——”
“笨蛋,再敢胡说给你记大过外加主席台当众检讨。”他立刻打断了她,“我妈这周六过生日,想请个人来家里给她画一幅肖像。我觉得这是锻炼你能力的好机会,要不要试试?”
就这样,周六那天,安知渡带着画具,如期到了他家。顾家真是大,光是气派的复古欧式花园就让她愣在原地许久。
在花园中心的喷泉旁,安知渡见到了顾母。顾母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身安知渡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名牌丝绸礼裙。
“你是顾深山的同学?”顾母拖长了调子。安知渡小心翼翼地点头,她便不留痕迹地一笑,“我们早点开始吧,你看哪个角度作画光线好?”
清爽的午后,时间慢慢地流逝。绘画进程过了一大半,安知渡突然听到顾母那故作矜贵的声音:“你是哪家的小姐?”
“嗯?”她不解地抬头。
“我问,你是哪家集团的千金?我好像没在什么名流聚会上见过你。”
安知渡的心,如同破碎的蝶翼,感觉到自己冰冷的皮肤,她一时语塞,半晌后,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不是哪家的小姐,让您失望了。”
她看到顾母的脸色冷了下来,涂了鲜艳口红的唇一撇,露出惊讶和鄙夷:“你是普通人家的女生?可笑,我家顾深山怎么会和你有来往?”她轻笑着停顿一下,眼神锐利,“不对,应该说,你怎么敢接近他?”
安知渡沉默不语,攥着画笔的手浸出了汗。
“真是胡闹,顾深山居然还把你请到我家来,我得去看看你有没有踩脏我花园的草坪!”
“哗”的一声,笔尖滑破画纸,停顿下来。安知渡听到自己很重的呼吸声,她颤抖但清楚地开口:“是的,我就是一小小平民,您还把我请到您家花园里给你作画真是玷污您了。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您,我爸欠了债还不幸逝世,我妈瘫痪在床基本上没有工作能力,你现在身上的名牌她估计一辈子也没见过。但……”她听到自己抬高了音调,“她绝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比某些装腔作势、优越、自我的‘名媛’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顾妈妈的瞳孔猛地收缩,涂着名贵化妆品的脸上是满满的惊愕和愤怒。
安知渡利索地把画盘一扔,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临走前在养着矫揉造作的名花的花盆上踩了一脚。
【八】
第二天安知渡没去上学,接下来一个星期亦是如此。最后安知渡干脆删了顾深山的联系方式,从原来的班级转到了艺术班。
原因是她收到了顾母寄来的一封信。
信里,矜贵高傲的女人以冰冷的字眼告诉安知渡,顾深山马上就要出国。
原来顾母早就给他规划好了学业前程,打算让他毕业后就留学美国,谁知他居然在偷偷计划报考B城的大学,原因居然是安知渡也要考B城的中x美院。
顾母气急败坏地在信里警告安知渡:“你已经把我儿子完美的前程规划搅乱了,要是再敢与他有所瓜葛,我这个做母亲的发誓,我会毁了你的生活。”
多可怕呀。安知渡读着读着,心却很平静。
原来她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应该在窗明几净的大厅里享受热摩卡,而她应该在凌乱的街道里讨生活。为什么他在平时给予她帮助,在夜里给予她一丝温暖,她就幻想着可以融入他的生活呢?
好荒唐,好幼稚。
所以,还是该放手了吧。她想就此从他的世界里销声匿迹,看他踏千山万水,收获比她多得多的星光。
像眷恋夕阳的晨钟,像爱上深山的渡口。
就这么过了好久,终于有一天安知渡接到了顾深山的电话:“你还在生气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她的心里猛地一颤。
“没有。我不在乎你。”她用力咬紧牙关,心却有点疼。
“我要出国了。”
“噢。”
后来说了些什么呢?她记不清了。她好像听到他请她为他画一幅肖像,当作离别礼物。
“老早就请你帮我画过画,你总是嫌自己画得不好,或是画到一半放弃了,从来没有完整的作品。我其实……一直很想在你笔下留下我的模样。”
他的声音轻柔多了,就像初春的垂柳,拂过她心里的冰面。
但她还是说:“都过去了不是吗?”
“所以你拒绝?”
“我觉得已经结束了。”
“你真的舍得我走?”
“舍得!混……蛋!谁管你啊!”
“是吗。”
“当然!”
“笨蛋,你哪里舍得我,你明明在哭啊。”
【九】
安知渡终究是没送他画。相反,她寄给他的只有五万元钱,从此两清,天涯海角不再瓜葛。
她最后还是考到了B城,只不过是孤身一人。
四年的大学时光相当不真实地过去了,安知渡连恋爱都没有谈。每当遇到有点意思的男孩对温柔相待,她的脑海却总会不合时宜地浮现另外一个人那璀璨如星空的眼眸。
真是该死。
毕业后她自己开了间艺术工作室,一开始相当困难,教授告诉她至少要有一张撑得起场面的作品,一张画出自己眼里最深重的忧伤、甜蜜、希冀与凋零的作品。
什么意思呢?教授说:“就是画你的所爱。”
所爱啊。她想着,提笔就开始画了。落笔,晕染,转腕,一气呵成,她指尖的下的面容,在她的视线中凝固。她迷幻、汹涌的思绪终于定格,她看到画中的顾深山对她微笑,依旧是那双盛满了璀璨的眼。
她终于为他画了画,可是这白痴却没能看到。
这幅画大受好评,前辈们说画上的少年富有韵味的眼睛只有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才能勾勒出来。安知渡笑着倾听,心里想着:不是的,只有用心爱着的人才能勾勒出来。
有那么一天,安知渡和高中同学聚会,得知了顾深山即将订婚的消息。她筷子里夹着的饭菜顷刻松开,溅起的汤汁晕染了白色袖口。
老同学们怎么也没想到,安知渡的心里会瞬间浮起林佳盈笑靥如花的脸。
工作室的助理Linda怎么也没想到,她那一度独立坚强的女上司,那天夜晚待在画室里,抱着刚刚得奖的那幅画哭了一整夜,泪水也染湿了画中人的眼。
【十】
初夏的街道,碎钻般的阳光铺了一地。安知渡忐忑不安地在路口踱步,第四次给Linda打电话:“你确定那位想见我的顾先生给的地址就是这里?”
小助理再一次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看来没有退路了。安知渡只好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指尖按响了门铃。
门打开的一刹那,她心中所有的欢喜,都撞进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双清澈的眼睛。
白衬衫,格子领带,衬衣下摆规规矩矩地扎进皮带里,光亮的皮鞋,俊美的脸庞。顾深山这天的打扮,简直和她幻想了无数遍的重逢一模一样。
“嗨……”安知渡也不知道说什么,仓皇地避开他的视线,手心浸出了汗。
她就这样愣愣地伫立在门口,任由顾深山把她打量了个遍,最后,他的视线温柔地落在她脸上,轻笑着说:“笨蛋,你还想在门口站多久啊?”
她的面色通红,支支吾吾地跟着他进了屋,不自在地坐在沙发上。
“安知渡,没想到这么久不见,你倒是习惯了淑女坐姿了。”他颇为好笑地看下她乖巧叠在一起的双手,“这么拘谨?”
安知渡一时语塞,想要反驳什么,却红着脸说不出口,只好说道:“冰块男,你找我什么事?有话直说。”
“又叫回这个称呼了,我很喜欢。”顾深山扬起嘴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最近搬家,发现了一个东西,觉得应该给你看看。”
是一半泛黄但很整洁的牛皮笔记本。安知渡轻轻一翻,声音惊讶得变了调:“《关于笨蛋同桌这一物种的观察日记》?这写的不会是……”
少年隽秀有风骨的字迹迎面扑来,日期是六年前——
“4月13日,今天小笨蛋数学课依然在睡觉,我在她的课桌里塞了颗薄荷糖,希望能帮她提神。”
“6月2日,今天小笨蛋还是迟到了,我专程跑去找教导主任通融别扣她的学分,可别再垂头丧气了啊。”
“10月29日,小笨蛋体测还是跑到一半就肚子痛,我拉着她跑了半圈才刚刚及格。”
“12月25日,圣诞节陪小笨蛋吃大排档,她喝醉了,说喜欢我。”
细碎的回忆涌上心头,安知渡默默地翻看着。后半部分厚厚一沓纸都被撕掉了,不知道写了什么,安知渡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这天,干净的字迹浮现——
“她不见的1804天。昨晚梦到她了,我想我应该回去把我的笨蛋找回来。”
安知渡读着自己日思夜想的字迹,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笑着凝望她,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真好啊,安知渡流着泪想,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那晚安知渡喝着酒和他叙旧,她半醉,带着稀里糊涂的醋意问:“冰块男,你说你要搬家,你是不是要和林佳盈订婚啊?”
顾深山哑然失笑:“只是父母的意思,我搬家是要回国。”
——回国找我吗?
她又傻笑起来,脸色绯红。
“老同学的传言你也信,真是傻得无可救药,”他说,“你听好,过去和未来,我的白月光、朱砂痣,都是你,安知渡。”
后来安知渡依然醉得不省人事,就如那年圣诞的大排档。顾深山一边扶着她回家,一边问:“安知渡,我是谁?”
“你是……好看的小哥哥……”
他扬唇,把她的脑袋轻轻往自己肩膀一靠,说出了那句自己多年前就想说的话:“听好,我是你男朋友。”
真好啊,兜兜转转,失而复得,一切又回到从前。
就算身隔山海堤岸、崇山峻岭,小渡口的潺潺溪流,也会依偎在深山里,清泉的万千回响,彼此的心跳近在咫尺。
毕竟欢喜本无恙,毕竟相爱终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