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的北京天气烦躁得令人发闷,许野的脸上布满了汗珠,她吃力地拎着一个旧皮箱往胡同口里走去。
“哎,麻烦看着点着——”
前方传来一阵响铃声,在许野发怔间,踩着脚踏车的人猛地刹住了车。那人身上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衬衣,卡其色的休闲裤上还沾了不少灰。
“能不能看着点路?”沈树白发问道。
没理会他,许野一路往前走去,费了一会儿工夫才找到字条上“钱市胡同”所处的位置。
趁许野不注意,沈树白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从她头顶戴的那顶草帽看到她卷起的衬衫袖口。
沈树白有些好奇她的去处,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见她就要往自己家里走去,沈树白跑上前拦住许野,大声嚷道:“你来我家,找谁?不说清楚我可不让你进来。”
两人正僵持着,屋里走出一个大人。对方揽过许野的肩,冲沈树白点了个头,便进屋去了。
趁着吃午饭的空当,沈树白听奶奶和那个租客话家常,才知道许野是他们的侄女,这学期返回北京上学。
等大人们都去午休后,沈树白便蹑手蹑脚地跑到邻屋把许野喊了出来。
许野跟着沈树白走了一段路,仍旧没好气地睨着他。
沈树白跑到胡同口的杂货铺买了两瓶北冰洋汽水,见许野板着脸,他朝她扮了个鬼脸,接着便自来熟地伸出手:“我叫沈树白,我们交个朋友吧。”
没等许野答应,沈树白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汽水后,又问她:“你从哪里来?”
许野的眼睛微眯,小小的瓜子脸被太阳烤得酡红,她侧过身,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两个字:“长春。”
沈树白挠挠头,费劲地想了一下这座东北城市的景点,像背书般说:“哦,我知道,长白山和净月潭都在那里。”
午后的微风吹起,许野扭头看了沈树白一眼,将汽水瓶上贴着的那只雪山白熊粘到沈树白脸上。
沈树白也不恼,一摸脸颊,假意吓唬面前的人:“把这玩意撕了,等会儿还汽水瓶的时候可是要赔钱的。”
许野捏着瓶子的手一顿,茫然无措地看着沈树白。等她注意到沈树白极力憋笑的神情时,才察觉到自己被耍了。
沈树白正准备说些什么,后方水果摊的老板便喊道:“沈树白,你下午没练小提琴啊?”
听到这话,沈树白顿时变了脸色,当即拉着许野跑了回去,和他温热的掌心相触时,许野明显一怔。
沈树白一边跑着,一边喘着粗气说道:“等会儿我爷爷问起了,你就说我带你熟悉路况去了。”
对上沈树白幽亮的眸子,许野的脸不知怎么就红了起来。
回去之后,沈树白果然免不了被拷问,被自家爷爷问烦了,他指向许野,嚷道:“我不是故意偷懒的,不信你可以问她。”
许野是老实孩子,一紧张脚趾头便会跟着蜷起,她胡乱点了个头后就躲到屋里去了。
夜晚院子里的蝉叫声伴着小提琴声,沈树白注意到躲在角落的许野,喊她:“我拉得怎么样啊?”
许野被吓得一个激灵,点点头,飞快地说了一句:“很好。”
沈树白略微迟疑:“你不会是在糊弄我吧?”
许野摇了摇头,怕沈树白不信,她又补充:“真的,没骗你。”
迎着昏暗的光线,许野好像看到了沈树白的嘴角勾了勾。
2
翌日,天才蒙蒙亮,沈树白刚掀开房间窗帘,就看见许野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不知道在研究什么,那模样带着几分俏皮。沈树白凑到她跟前弯下腰,问道:“你在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许野挡住桌上摊开的书页,支吾着:“没……没什么……”
沈树白一弹许野的脑袋,趁她吃痛的间隙抽过杂志,粗略地瞄了几眼后他才抬眼:“北外德语学院?你要去这里的话得先去灯市口搭五号线地铁,然后再……”
沈树白将杂志合拢,扫了一眼垂着头的许野,自作主张道:“算了,我带你去吧。”
许野刚想拒绝,一抬头,却看到沈树白的耳郭被阳光笼罩着,他的眼睛弯起,眉眼含笑。
许野看得有些发怔,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们相顾无言地走了大半段路,直到路过一处琉璃厂时,沈树白开始没话找话。许野才到沈树白的肩窝处,同她搭话时沈树白总是不自觉地微俯下身,每当她抬头望他时,他又会飞快地将脸别到一旁去。
待他们回到胡同口时,几近黄昏,沈树白对着许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溜到院子门口,过了一会儿他才招呼许野进屋。
晚饭后,许野才得知沈树白又借故翘了一天的小提琴课,沈树白起先是面不改色地为自己找借口,被许野盯得久了,他才讪讪地低头,露出乖巧神态。
盛夏的夜晚很燥热,沈树白挺直脊背站在院子里对着琴谱拉小提琴,许野趴在窗台边偷看他,注意到他受了责罚后,因为委屈而泛红的脸颊,许野毫不掩饰地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那俏皮的模样让沈树白分了神,以至于拉错了几个音符。他从未出过这样的差错,脸上泛着的红好似更深了,像被人抓包了般。
沈树白的手握成拳,朝许野的方向挥弄了意下,看出他假意撑起的气势,许野笑得更欢了。她朝他走,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她便凑到他面前:“你刚刚,是不是弹错了?”
沈树白收起小提琴,愣了愣后,站定道:“没有。”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底气不足。许野并不懂小提琴演奏,方才只是为了逗沈树白玩,但透过他的微表情她还是猜出了几分。
许野喊了一声:“沈树白”,逗弄他,“你现在像一只偷吃蜜糖被人类抓包的老鼠。”
这回沈树白索性不再理会她,径直往屋内走去,屋内的门被他赌气地关得极重,发出不小的声响。不多时,他又带着些许好奇将窗帘掀出一条小缝,他看到许野依旧站在原地,笑着朝他房间所在的方向眨了下眼。
沈树白头一遭被人这样戏弄,以至于当天晚上他是鼓着腮帮子睡觉的。
3
自许野那天对沈树白的一番逗弄后,她一连几天都没看见沈树白的身影。
许野初来乍到,对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她的方向感不好,不敢贸然出去瞎逛。因而在余下的假期里她只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大人们闲聊,偶尔同院外的几只狸花猫玩耍。
这样烦闷无聊的日常一直持续到开学当天,许野刚到学校报到便看到了被一群人围簇着的沈树白。
沈树白穿了一件演出服,白净的面容上漾着浅浅的笑意,和假期时穿着背心短裤的他比起来,这样明显看上去恬静淡然了许多。
直到他从自己面前经过,许野才后知后觉地准备喊他的名字。
沈树白并未同许野打招呼,只匆匆一瞥,很快便和同伴离开了教学楼。
许野只当他仍在赌气,于是悄然地跟在他的身后。
初秋的银杏簌簌掉落在红砖瓦墙的校园内,有几片叶子落在沈树白的肩膀上,盯着他挺直前行的背影,许野一时没忍住,出声喊他:“沈树白——”
见他回头,许野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树白的同伴问他认不认识许野,他将许野扭捏的小动作窥于眼底,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唔,那支曲子我的确是拉错了几个音。”
他们像交换秘密般对视了片刻,沈树白站在银杏林里朝许野灿烂一笑。
许野看得怔了好一会儿。
4
隔了几天的傍晚,许野放学后正慢吞吞地收拾书包,沈树白倏地闯进了她的班级。
趁许野不注意,他一把揪住她的马尾辫,许野吃痛,正想同他理论一番,他从身后掏出两张电影票丢到她的书包里,用打商量的语气同她说:“跟我一起去看场电影好不好?一会儿我们一块回去。”
许野合上数学练习卷,果断拒绝道:“不去,我还有好些题目都还没搞明白,错了好多呢。”
沈树白刚才瞄了一眼练习卷上画满了红圈的选择题,假装遗憾地叹了口气,状似不经意地说了句“票很难抢”,见许野仍旧提不起什么兴趣,沈树白索性直接拎起许野的书包,另一只手撑着课桌:“走吧,你不会的那些题目,回头我给你讲。”
许野垂着眼,过了半天才抬起眼皮,半信半疑地说了声“好。”
那是一部法国电影,许野看得兴致缺缺,整场电影看下来,具体说了什么情节她并不知道,她的注意力全在一旁的沈树白的身上,他自始至终都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
电影放映进入尾声时,沈树白蓦地凑到许野耳畔问她:“我的脸上是不是有脏东西啊?”
许野的脸顿时羞红一片,露出被抓包的难堪,她假装拢了一下耳后的头发,口齿不清地说:“没……没啊……”
回去时天色早已变得漆黑,许野坐在沈树白的脚踏车后座上,耳朵里塞着沈树白递给她的耳机。他的音乐播放器里下载的全是小提琴曲,她听了几首后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腰,问他:“沈树白,你能不能有点新意,听听流行曲什么的?”
脚踏车刚好驶过一个地面凹凸不平的斜坡,许野“啊”了一声,被吓得肩膀紧绷。沈树白坐在前头不加掩饰地笑出了声。没过一会儿,只听“咚”的一下,沈树白便把车骑着撞到一棵槐树上了。
沈树白的手肘撑着地,路灯下他和许野四目相对着,他先是羞涩一笑,最后索性整个人躺在地上,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就连校服后背全脏了也不在意。
5
沈树白找到许野时,她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酣睡,将翻找出来的数学练习卷搁置在一旁,沈树白拿圆珠笔戳了戳许野的肩膀,见她仍不醒,他便朝她的小腿轻轻踢了一下。
许野毫无防备地睁开眼睛,仰起头看到是他,她便假装吃痛地“唔”了一声。
沈树白看出她的小把戏,剑眉一挑,拿起练习卷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按了一下,而后把自己从前做过的练习卷摊平,问她:“还要不要我给你讲题了?”
许野愣神了一霎,犹犹豫豫地说:“你周末不是要练琴?”
他在她身旁坐下,瞥她一眼,又“哦”了一声,懒洋洋地回话:“老师放了我一天假。”
因为沈树白低着头的缘故,许野并不能完全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还是捕捉到他蹙起的眉头。她连忙把自己那本涂满红圈的练习册盖上,脸颊和耳根子一点点变红,她狡辩道:“我也不是总是做错这么多的,这些都是我瞎蒙的,所以才……”
说到最后她明显变得有些心虚,沈树白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许野将头凑过去,看到沈树白做每道运用题时都能条理清晰地写出解答步骤,以及解答前用端正楷体写着的“解”字,每一步,他都做得一丝不苟。
像是发现了另一面的他,许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察觉到,她轻舒了一口气,心里却雀跃无比。
沈树白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便将许野耗费了半个月仍旧没搞懂的问题解决了,许野感叹:“沈树白,你是不是什么题目都会啊?”
夜幕低垂,天空中的晚霞泛着红,胡同口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沈树白的睫毛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清晰无比。他合上笔盖,扬了扬眉:“傻瓜,不是谁都跟你一样笨。”
听到这话,许野踢了一下他慵懒地跷着的脚,冷哼着朝他扮个了鬼脸后走开了。
6
第二天一早,许野一出门便和沈树白撞了个满怀。许野吃痛地揉了揉额头,沈树白直起倚在门框上的脊背,淡然地拍了拍她蓬松的头发。
沈树白定定地看了她两三秒,转动了一下手腕,说:“走,带你吃早餐去。”
“不要,今天是我值日,马上就要迟到了。”许野昨晚睡觉时着凉到了,说这话时打了个喷嚏,声音听上去也瓮声瓮气的。
“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的,再说了,不吃早餐怎么行呢?大不了一会儿我帮你打扫卫生。”沈树白手疾眼快地拦住她的去路。
沈树白没问许野的意见,便点了小笼包和豆汁。等早点端上来时,沈树白端起一碗豆汁喝了一口,又敲了敲桌子,将一碗豆汁推到许野面前,接着递给她一个小笼包。
许野闻了一下豆汁的味道便恹恹地趴在桌上不吱声。
看出许野的排斥,沈树白注视着她的眼睛,极其认真地说:“不难喝的,相信我。”
许野端起碗抿了一口,很快便皱起眉头,她向沈树白投去一个眼刀:“你骗我!”
见她被自己耍了,沈树白这才爽朗笑了起来。
上学的路上许野始终没跟沈树白说一句话,比许野高了大半个高头的少年索性就这样迈着小小的步子,漫不经心地沿着她的步伐一路往前走。
一般只要走几步路就会遇到同沈树白打招呼的人,他的人缘极好,面对问好的同学总是和气地回以问候。
这样的沈树白在不熟的人看来,完全是如沐春风、完美无瑕的翩翩少年。
想到这里,许野扭过头,抬眸望了一眼身后的人,见他已经敛起笑意,恢复了平时那副疏离冷漠的模样。
许野值日的任务主要是打扫操场卫生角的落叶,沈树白则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将落叶扫成一堆。
许野的力气小,拿起学校分配的大扫帚时总是十分吃力,等她费力地扫完了一块区域后,就见沈树白踢了踢另一处的落叶,站在一旁哼着小曲指挥她:“还有这里没扫呢。”他又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快点,你还有十五分钟的时间。”
许野站在原地气不打一处来,没等她开口,沈树白便走过去夺过她手里那个大扫帚,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片空地上的落叶悉数扫干净了。
“走了。”他拎起自己的斜挎包,瞥了许野一眼,要笑不笑的。
没走几步路,沈树白蓦地回过头凑到许野面前,大大咧咧地问她:“你属蜗牛的吧?做事都那么慢。”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在他的注视下,许野撇了撇嘴,声音都结巴了:“你……你管不着。”
就在许野要进教室前,沈树白喊住了她,往她怀里丢了一瓶牛奶和一盒流沙包。她刚想说些什么,他便挥了挥手朝自己教室所在的方向走去。
许野的目光一路尾随着他,直到预备铃声响起才回过神,踏进了教室。
7
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北京的冬天便来临了。
那天许野趴在课桌半眯着眼,她的座位靠窗,她看到有两个同学正在交谈,手里都拿着一张烫金邀请函,她依稀可以听见她们话里夹带着“沈树白”三个字。
直到放学,许野路过学校的大礼堂,看见门前贴着的海报,才得知沈树白周六要在第一大礼堂举行小提琴独奏会。海报的末尾还特地注明,只有收到邀请函的同学才能参加。
许野回到胡同口时,沈树白正在摆弄一对枯树枝,见到许野,他立刻丢下手里的树枝,朝她缓缓走近。
这天的沈树白穿了一件卡其色的千鸟格外套,宝蓝色的羊绒围巾被他一丝不苟地围在脖子上,许野看得有些入迷。
许是在外头呆得有些久了,沈树白的鼻尖被冻得通红,他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英气的眉目也逐渐舒展开。
沈树白拉着许野到一家小提琴店,店家和沈树白显然是相熟的,等沈树白一来,店家便带着他们去专门的会客厅,摆出早已准备好的几把琴弓,让沈树白挑选。
“你喜欢哪个?”沈树白偏过头问她。
“这是你自己的学琴用具问我的意见干吗?”许野不解,随手指了一把苏木琴弓。
沈树白点点头:“那就要这个了。”
这样草率的决定让许野越发疑惑。许野迎上他的目光,正准备说出疑问,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桌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到许野面前。
他的目光真挚而热烈,语气却轻描淡写:“打开看看。”
许野拆开礼盒系带,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拿出,那是一个雕刻着一把小提琴的八音盒,八音盒的底座上还有一个机关,轻轻一按,便会弹出一棵载满星星的树。
许野拧动八音盒的发条,一首熟悉的曲目缓缓响起,是比尔·道格拉斯的那首《森林赞美诗》,这首曲子也是沈树白多次练习过的。
他们回去时,胡同巷子里漆黑一片,沈树白拿着手电筒走在前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沈树白悠悠地开口:“维也纳是一个小提琴国度,也是一个盛产八音盒的城市。许野,我的梦想就是在那儿举办一场独立音乐会。”
即使看不见他的正脸,许野仍然知道,他的脸上漾着清晰明澈的笑容。
北京初冬的夜,气温骤然降低,这一刻,许野却觉得炙热。
8
连着几日,许野都是被沈树白拉小提琴的声响弄醒的。伫立在院子中央的少年心无旁骛地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并未注意到目不转睛望着他的人。
许野隔着窗户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她在期待,期待沈树白能给她那张只有受到特别邀请的同学才能收到观众邀请函。
只是,直到演出当天,许野还是没有等到。
演出伊始,许野站在礼堂外,眼巴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她甚至能隐约听见里头传来的提琴伴奏声。
许野仰着头,目光停留在礼堂前的路灯上。她在想,此刻的沈树白该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穿着手工缝制的演出服,脚上是擦得锃亮的皮鞋?他的表情是不是温情而内敛的?
沈树白,沈树白。许野默念他的名字,又在心里嘲笑起自己天真、一厢情愿。
天黑得几乎辨不清路,许野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那家贩卖北冰洋汽水的超市。电视机里的主持人正在播报晚间天气预报:“根据气象台数据显示,今夜北京观测到有降雪现象,二十个人工气象站中已有十二个站点出现降雪,达到初雪标准……”
“树白,有银装素裹的寓意。我是下雪天出生的。”许野莫名地想起了这句话。
许野的耳边充斥着呼呼的风声,细雪如飞絮般在顷刻间落下,胡同口只剩街灯寂寥地亮着,平日里喧哗的人群好像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许野伸出手,试图接住一两片雪花,恰好这时,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阿野。”
许野以为是错觉,并未回头。直到沈树白走到她的跟前,替她掸开发梢间的雪花。他弯下身,注视着她的眼眸,耐心且专注。他抿了抿唇,再次唤了一句:“阿野。”
冷风呼啸着,许野紧握的手心里布满了汗,“阿野”这个小名只有家人叫过,沈树白从未这般喊她,就连叫名字都是极少的。
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沈树白轻笑了一下,将套在颈上的那条宝蓝色羊绒围巾取下,低着头,耐着性子一圈一圈地围在她的脖子上。
沈树白用指节点了一下许野被冻得发红的鼻头,放下肩上的小提琴背包,含着笑说:“我拉小提琴给你听好不好?”
许野呆呆地站在原地,两三秒后又笑着摆手:“算啦,都这么晚了。”
“一会儿,就一会儿。”沈树白站在路灯下,有雪花在他身后翩翩落下,他粲然笑道,“用不了多久的。”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祈求,又夹杂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扑面而来的风将许野额前的发丝吹得凌乱,她的目光尾随着沈树白,还是答应了。
雪花仍旧无声无息地缓缓飘落着,沈树白拉动小提琴时敛起了平日里的锐气与孤傲,在夜灯的映照下,他整个人仿佛散发着光芒。
许野并不懂他此刻拉的曲子,只是侧着耳朵静静地聆听着,她望向他,从眉到眼,极力克制住心底的雀跃。因为没有等到烫金邀请函的失落,已消散不见。
之前在音乐课上老师介绍小提琴家,从克莱斯勒到帕尔曼,而她却一遍一遍地在课本上描摹沈树白的名字。因为怕被人发现,写了便立刻擦去,擦了之后又悄悄写上,以至于到最后,课本上的那页纸都磨破了。
9
沈树白二十七岁这年,在维也纳举办了首场小提琴巡演。
年轻俊朗的东方提琴家,在业界又颇有知名度,自然引来了不少国内外媒体的关注。
彼时正逢奥地利料峭的冬日,桦树的枝叶落满一地,地上覆着白,多瑙河畔倒映着探照灯璀璨的光影。
距离演出还有三个小时,沈树白在路边拦下一辆计程车。他脱下手套,递给司机一个地址,对方盯着那张早已泛黄的杂志纸片,嘀咕了一句:“前几天也有个人说要去这里呢。”
沈树白不答话,将指尖伸出车窗,感受着雪花降落。车子一路缓慢前行着,司机的声音打断沈树白的思绪:“先生,先生——”
“大雪塞车,你要不要先下车走过去?”司机指向不远处的一条路,用不流利的英语同他说,“那个地方就在前面。”
沈树白到那家店时,店门紧闭着,他叩了几次门仍不见回应。
就在沈树白几近失去等待的耐心,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门才被打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先生请他进门,又替他倒了咖啡。
听闻沈树白的来意后,老先生皱了一下眉,先是说了几句德语,接着又用英语说:“真巧,那个八音盒已经卖出去了。上周五刚好有个小姑娘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那天还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以开始我不肯卖,她便在店外站了大半晚。”
老先生摇头,不自觉地用德语感叹:“是个固执的东方人。”
沈树白听不懂他的最后一句话,只遗憾道:“真是好巧。”
起身告辞前,沈树白指向店里摆放着的一幅画,随口道:“很美。”
老先生望了一眼画里被皑皑白雪覆盖的白桦和山脉,点点头,却怎么也想不起之前那个小姑娘说过的画里那座山的名字。直到沈树白合拢木门,他才一拍脑袋,后知后觉道:“是长白山。”
金色大厅内座无虚席,在乐团指挥的引导下,沈树白拉动琴弦。离得近的人,可以看出他手里的那把苏木琴弓明显有些年头了。选用的开幕曲是那首他早已练习地烂熟无比的《森林赞美诗》,悠扬的曲调随着伴奏声渐渐地传出。
鎏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沈树白的身上,他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的是年少时那个初雪飘落的夜晚,他为印象中那个柔弱又怯懦的少女独奏了一首自己谱写的曲子。
那时,他总觉得闪烁的夜灯照亮了他所有的心事。少年时的他,因为担心在众人面前的演出弹错了某个曲调而在她面前出糗,所以犹豫着不告诉她关于自己首场独自演出的事。
他希望,许野眼中的沈树白,一直是完美的。
更重要的是,他想为她独奏,只为她一个人。
那时的他,并不明白,没有完美无瑕的人。世间事,从来都不是完美无憾的。
10
“那么后来呢?”《今日音乐》杂志的访问记者问他。
沈树白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想了想,像是忆起了什么,轻轻笑出了声。
后来,后来啊,那段记忆如早已结了痂的伤疤,不痛,却深刻地留存着。
许野的大学目标院校是“北外”的德语系,这事还是沈树白无意间翻开她买回来的高考志愿书得知的,许野在历年分数线那一栏反复圈圈画画,又对着“北外德语”四字打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
这事,沈树白从未听许野提起过。
等许野一回到胡同院子里,沈树白就拿起那本高考志愿书在她面前晃:“这位同学,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瞒着我悄悄做了什么决定?”
看到那本书,许野顿时僵住。她试图跳起来从他手上夺过那本高考志愿书,奈何他把书举了起来,她怎么也够不着。
僵持了片刻后,许野索性环起双臂静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沈树白将书放到她的头顶上,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倔强的脸。他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志愿?”
许野拢了一下被他弄得软蓬蓬的头发,她背靠着墙,好半晌才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不是都要去曼哈顿了?”
不知她是从何处听闻这事的,沈树白慌了神,呵了口气,跑上前,对着她的背影大喊道:“谁说的,他们的决定都不作数,我就要留在北京。”
许野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
得知沈树白要放弃已经收到的理想学校通知书,沈父沈母当即连打了几通越洋电话训斥他。
沈树白却无所谓地翻阅着许野常看的那本杂志,翻到的那页恰好在介绍维也纳八音盒制作小店。他咬了一口苹果,像是忘记了刚才挨得骂,他指着杂志上地址,半开玩笑地说:“以后我去维也纳开音乐会时,我们就一起去这家店。”
许野笑了一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沈树白只当她默认了。
只是,许野到底还是没去“北外”。她的第一志愿填的是长春,第二、第三志愿都是。
得知这个消息后,沈树白的脸上盛着怒意,他踢了一下又一下的墙,许野甚至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
她彻底消失了。
隔了许久,沈树白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许野为了让他不放弃已经收到的音乐院校录取通知书,瞒着他改了志愿。
为了他,她却选择了和自己的梦想渐行渐远的那条路。
许野离开了,沈树白这才听从父母的意见,按照最初的计划,去曼哈顿读音乐学院。
彼时的北京被炎炎暑气包裹着,沈树白的指尖却是一片冰冷。
尾声
“你没找过去她?”对方又问。
沈树白摇头,又点头。
无人知晓,在这些年,春夏秋冬的四季里,他曾去过无数次长春,途经过无数次长白山。只为了期待有一天,期待一个倏然地转身,他能遇见那个眉眼含笑,冲他招手,名叫许野的人。
他们或许会像从前,一起读那首他早已背得烂熟于心的诗。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而你带笑着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到那时他还会问她:“你从哪里来?”
他也会告诉她,两情相悦的最终意义不是为了一个人的愿望而牺牲掉自己的梦想。
——长春下雪了,北京下雪了,而你,也终于从我的心里踏雪而过。
他憧憬着一别经年,他仍能再次见到她,如下着初雪的过去,他喊她一句:“阿野。”
他在等,等雪停,等千山过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