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岸边望着他的船远去,直到落日燃起大片的红霞。
一
苍耳记得,她遇见周屿是一个冬天。
那天北风刀子似的刮下来,把风筝铺的木窗摇得吱呀作响,案头的烛火也鬼魅一般跃动着。
这是做风筝的屋子,再冷的冬季也不会搁置火炉,所以苍耳即便是裹着填满棉花的小袄,身上也凉得像是浸在冰水中。苍耳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没有理会从窗间透进来的寒风,只是低头折弯竹签。
她从小就细心,尤其擅长做这些手工活,一做风筝就格外入迷,以至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正有人偷偷掀开了她没合上的窗户。
等到周屿下落,鞋子和地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时,苍耳才后知后觉地从纸堆里抬起头来。
周屿披着一个黑色的斗篷,黑色的连衣帽隐隐约约遮住了他的眼睛,看见她时立刻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他把声音压得很低,说话时轻轻呼出白色的雾气。
“有人在追我,你能不能别发出声音?”
周屿刚开口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这寒风冻得傻了,他自己夜闯民宅,还妄想请求对面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替他躲过外面那些搜捕他的人。
这天出门应该看看皇历的,周屿扯了扯帽子,猜想自己将会被苏府的家仆打得半死再送进警察署。
很意外,对面穿着花袄的姑娘虽然悄悄后退,但还是轻轻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其实他想让苍耳不要出声,却不知道她原本就是个哑巴。
不多时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是有十多个人远远地过来了,周屿急忙吹灭了蜡烛,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直到不能再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苏府家仆拎着的灯笼光芒,才在黑暗中划起一根火柴,顺着剩下的烛芯点上。
烛火亮起的一瞬间,他看见苍耳无声地靠在墙角躲着,紧紧环抱着膝盖,用一种戒备的目光偷偷望着自己。
“对不起啊,吓到你了。”他轻轻笑着说,黑色连衣帽下露出一双琥珀似的眼睛。
对面的小姑娘是圆圆的下颌,她的年纪不大,脸颊还带着婴儿肥,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人看,像水灵灵的黑葡萄。
她没有说话,脸上浮现出一丝犹疑,然后对着自己打起了手势。
她打的手势,周屿一个都看不懂,反应半天才意识到她可能是个哑巴。
虽然没看皇历,但这天真是运气好,他轻轻在心里吁了口气。幸亏是碰上了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不然他早就被苏府家仆抓到警察署了。
风急促地拍打着窗柩,周屿探身向外望去时,徽州的第一场雪正巧落在他的鼻尖。
落在黑斗篷上的片片雪花是冰凉的,有着美丽形状的,只是可惜太柔弱,转眼便化成了水滴。
“小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他轻巧利落地翻过窗户,从怀里摸索出一支海棠,朝着苍耳扔了过去,就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躲在墙角的苍耳凑过去看,这才发现那是一支嫣粉色的海棠花。
苍耳想起离风筝铺不远的苏家宅邸,宅邸四周都开满了这种海棠花。
二
苍耳第二天出门打包点心时,听说苏家被盗了。
昨夜里苏府的家仆拎着纸灯笼喊了一宿抓贼,动静闹得极大,最后愣是没报警,这实在不像那苏府吝啬男主人的作风。
街头巷尾都谈论道,那是一件很奇怪的案子。那盗贼来去无踪,如同鬼魅。苏府也没丢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只是丢了一只石榴石的手镯和半院子的海棠花。而且装着石榴石手镯的木匣里还放上了碎银子。
苍耳早就听闻苏府的宅子不是苏家祖传家产,是前任主人生意败落时抵押给苏家的。海棠则是宅子前任女主人留下的,苏府的太太不喜欢侍弄花草,但这满院子的海棠不娇弱,格外能活,年年开花,至今足足开了七年。
今年更是奇特,冬天也开了花。
“说不定是宅子的前任女主人的冤魂索命来了,听说这宅子的前任主人就是被苏家害得破产。”云芳斋里卖糕点的大娘神神秘秘地对苍耳说道。
苍耳没有用手势同大娘争辩什么,只是低头一笑,轻轻合上了糕点匣子。
她本就不信这世界上有什么鬼神,更何况昨晚她还亲眼看见了那个盗贼。不是女主人冤魂索命,倒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恐吓仪式。
苍耳想起黑色披风下,盗贼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以及他探身出去时,黑色连衣帽下若隐若现的白皙侧脸。
他的年纪应该不大吧,虽然个子高挑,但脸庞还是稍带稚气,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岁。
糕点盒子外面是润泽的红漆,这让苍耳蓦然想起昨天盗贼扔下的那支嫣粉色的海棠。
“苏府的前任女主人最喜欢这种嫣粉色的海棠。”云芳斋糕点大娘的话犹在耳畔,苍耳歪着头想,她大概知道盗贼的真实身份了。
不过,和她一样,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家的可怜人罢了。
她从布包里又拿出几枚钱币,用手势示意糕点大娘她要再买一包梅花糕。
而此刻在徽州小镇一个偏僻的山丘深处,一座坟墓的旁边正摆着许许多多苏府失窃的海棠。
周屿挥舞着铁锹,在冬日里汗如雨下,不多时就在坟前挖好了一个小坑。他把大捧大捧的海棠花埋进坑里,再用一抔抔土掩埋。
“娘,我这可不叫偷。”周屿把最后一点土洒在花瓣上,对着木质的墓碑自言自语。
婆娑的树影遮盖住他半边身子,他轻轻对着墓碑笑起来,眉眼温柔明朗,仿佛清风霁月。
这是初雪之后,徽州难得的晴天,温暖的日光洒落大地,也轻轻笼罩在他的肩膀。
“您种的海棠,只有您才最懂得欣赏。”他扔了铁锹坐在土堆旁,用着小孩子邀功请赏般的语气。
“如果有这些海棠陪着您,您也不会那样孤单了。”
阳光下他展开包着石榴石手镯的帕子,语气一点点地变得落寞起来。
“只是,您有花陪着,我在这世间,却是孤身一人。”
他脸上的灿烂笑意一点点黯淡下来,山林之中,安静得仿佛只能听见树叶被风吹起的沙沙声。
忽然间身后有枯枝被鞋踩断的声音,周屿警觉起来,谨慎地按着怀中的小刀。
三
他转身过来时,正迎上一双温柔清澈的眼睛。
这双眼睛和她的碎花袄都太令人熟悉了,周屿一下便认出这个拎着糕点盒的小姑娘就是那天夜里保他平安的小哑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周屿仍然没有放下戒备,出声想要反问她,这才意识到她本不会说话。
苍耳伸出手比画了一通,见他没有反应,眼睛忽然亮了一瞬,从碎花布包里掏出本子和一支钢笔来,在纸页上飞速地写着。
“猜,海棠。”
苍耳的字写得极其工整秀气,但她在本子上只写下了两个词,根本连不成一句话。周屿思忖了一会儿,试探地开口道:“你是通过我留下的海棠花,猜出来我在这里的吗?”
苍耳兴奋地点点头,除了养父母之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顺利就能读懂她要表达的意思。
她笑起来脸的右侧有一个小小的梨涡,十分符合她这个年纪的甜美,显得可爱极了。
她打开手中的红漆木食盒,还从里面拿出一包用油纸封好的梅花糕递给他。
“为什么要给我送吃的?”周屿认出油纸上是云芳斋的标记,不解起来。他和她素不相识,虽然她因为不能说话,巧合地保护了自己。可为什么知道他是小偷,却还要偷偷来给他送糕点?
“我们一样,失去亲人。”苍耳递过来一张纸条,然后指了指周屿身后的坟墓。
苍耳的亲生父母和姊妹,都丧生在十年前歙县的一场洪灾中。她生来就是哑巴,亲戚邻里不愿带着她多一份拖累,她就一个人流落到徽州,所幸遇上现在的养父母,教她写字抚育她成人。
“谢谢你,小姑娘。”周屿一下子理解了她纸条里的意思,接过她递来的梅花糕。
“你叫什么名字?”收到糕点后,他后知后觉地问。
苍耳努力拼出一个口型,想发出正确的声音却无果,于是低头用钢笔拼写起来。
她的个子只到周屿的肩,林间散碎的日光跌落在她的身上,她发间的金色光斑好似一只静伫的蝴蝶。
他凑过去看她写的字,不知不觉地念了出声:“苍耳。”
这声音却好似惊扰到了她,她的身形一滞,像一棵含羞草,悄悄挪得离他远了一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仿佛映出了他的轮廓。
此刻,她眼中的周屿,虽然衣衫褴褛,但抱着那包桃花糕读出“苍耳”这两个字的时候,眉眼出奇的好看且温柔。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周屿。”周屿笑着对她递去一只手。
苍耳轻轻地握住那只手,以一棵随时都可能逃跑的含羞草的姿态,触碰了一下就很快松开。
周屿想了想,抽走了苍耳右手间的本子和钢笔,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记得好好珍藏。”周屿昂了昂下巴,笑着,很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四
苍耳的碎花蓝布包里,露出纸鸢的一角,那正是镇上这两年最时兴的风筝样式。
她低头把写有周屿名字的纸条收入包中,又很快撕下本子上早已经写好的一页递给他。
看了纸条的周屿才知道,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冬天要带着一只笨拙的风筝。
小镇有一个亘古流传的习俗,把逝去亲人的名字题写在风筝上,对着风筝祈愿。放飞之后再剪断连接着风筝的细线,这样风筝便可以载着逝去亲人的哀思,通过天空传达给他们。
苍耳把风筝和细线一股脑地塞给他,又指了指山坡前那片空地。
周屿握住线轴,载着母亲名字的纸鸢跌跌撞撞地飞向了天空。他低头咬断了那根连接着风筝的线,任由它在空中孤单地飘荡。
他心里明白,这只风筝不会飞到母亲的身边,同他雪夜里摘来的那些海棠一样。活在世间的人总要寻一个安慰,总想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放一座有回忆的避风港。
递给他风筝的那个哑巴姑娘就站在他身后,他回头时,她安安静静地笑着,像一朵嫣粉色的冬海棠。
山林间的风吹起她薄薄的刘海,她的眸子漆黑发亮,荡漾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气息。
苍耳后来才从周屿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十四岁以前,他就住在那座开满了海棠的宅邸里,那座府邸是周家世代相传的。周屿父亲经商,家底本算殷实。
谁也没有想到周家会一夜破产,母亲病逝,父亲为躲债而自尽,他被迫迅速地成长起来。
“手镯是母亲的嫁妆,我只是想收回它。”周屿展开包着那只手镯的帕子,洁白的帕子上,石榴石镯仿佛镀着银色的月光。
苍耳去端详这只镯子,却发现他垂下的眸子也和这镯子一样,像是浸着清澈月光,纯净无瑕。
苍耳总是安安静静的,但周屿很喜欢说话,他总要喋喋不休地跟她讲很多他经历过的趣事,自小就漂泊无依的困苦却一概不谈。他说话时,苍耳就歪着头坐在他的边上,仔细地听着,或者浅浅地笑,又或者用本子写下追问他故事细节的话。
周屿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之后,曾一个人搭车去过上海。他在最奢侈的富春饭店做过小工,也曾考取沪江大学,可因为难以负担上海高额的费用,最后只得退学回到徽州。
苍耳听到这里,有些落寞地垂下了头,是当初那场变故使得他的生活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本该穿着簇新的中山装在沪江大学念书,现在却只能坐在苍耳身旁,手指因为搬重物而磨出了一层厚重的茧。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五指纤细而长。苍耳想起他握住钢笔写下名字的时候,阳光把他的手指照得软玉般透明,它太适合用来握住一支笔了。即使它现在沾染上了泥土和灰烬,也仍不失为苍耳所见过的最好看的手。
她沉默良久后,伸手戳了戳周屿的后背,递过去一张新写的字条:“屿,你一定要走出这里,你要过上你原本应该拥有的生活。”
周屿愣了一秒,很快笑了起来。有日光落进他琥珀色的眼里,他把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额间,起誓般对着苍耳郑重道:“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会行窃了,我会好好生活。”
对面的小哑女逆着光轻轻地笑起来,似乎是很认可他的这个答案。
五
苍山发现近日里扫雪时,风筝铺前浅浅的雪层底下总隔三岔五地埋着东西。
昨天是一包梅花糕,前日又埋着几盒画风筝的新颜料。
苍山想起早几天捂被褥的汤婆子坏了,苍耳隔了一天就换了新的来,可是他没有给过她可零用的碎银子。
苍山赶着点醒了个大早,透过窗户的缝隙,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个背影熟悉极了,他忍不住出声唤起了对方的名字:“小屿少爷。”
周屿正打算把簇新的碎花布包埋在雪底下,他知道苍耳的布包打了不少补丁还总是开线,她晓得苍家这些年日子过得拮据,从来也没提出要换一个。
周屿的耳畔落下一道熟悉略带沙哑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向上看去,正看见靠着窗不停咳嗽的苍山。
“老师。”他轻轻叫了一声,低头间瞥见自己身上那件灰褐长袍上还沾着搬水泥时残余的污渍。
他紧紧抿了一下唇,眼角带着一抹令人不易察觉的惆怅感:“老师,我已经不再是周家的少爷了。”
周家败落之前,母亲在徽州请了一位博学的私塾先生,日日来家里给周屿教书,这位先生便是苍山。
苍家祖传的风筝铺只能在春天做做生意,苍山早年中过秀才,便在镇上当起了私塾先生,他写得一手好字,颇有几分赵孟頫的神韵,周屿的字便是像他。
周屿当年跟着苍山学了四年,四书五经之类学得不甚扎实,倒把苍山的一手好字学了十成十。
周屿的思维活泛,不爱循规蹈矩,没有背完苍山交代的任务,倒是捧起了最时兴的《玩偶之家》译本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
苍山所带过的这些学生中,最有印象的便是周屿。
这孩子极伶俐,在自己的指点下系统地学习了古典文学,基础不错,又对西方文学颇有涉猎。若没有周家的那场变故,一定是个极好的读书苗子。
“我知道。”苍山极温和地回答道,他说话时偶有咳嗽,眉目间带着几分憔悴,暗褐色的棉衣里散发着发霉木块一般的气息。
周屿想起连日来苍家风筝铺里都弥散着淡淡的中药苦味,还有苍耳总不由自主地蹙眉,一脸愁容。
周屿转头时,苍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她拎着一串捆了红线的中药包,似乎是下意识地对他笑着,但笑得很勉强,唇色也微微发白。
六
“一直听说老师家里有个养女,没想到会是你。”
周屿往煮药的小炉里添着木柴,燃烧的炉火映亮了他的脸庞。
苍耳正用研钵把药按照药方剂量研磨着,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着头装作把额前垂下的几绺青丝拢至耳后,实则却是在偷偷捏自己发烫的耳郭。
苍耳有一个秘密,她喜欢上了民国十七年,那个踏着初雪翩然而至的少年,没有任何缘由,她爱上了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
也是从这年开始起,她最喜欢的事物就悄然变成了他的笑和嫣粉色的冬海棠。
她想着第一次见面时他藏在斗篷底下若隐若现的面庞,恍惚着去够炉子上预热的砂锅,手指触碰到滚烫的锅口,下意识地跑开好几步,可食指侧面仍然被烫出一大片红肿。
“没事吧。”听见这边的动静,周屿丢下怀中的木柴,跑过去轻轻握住她受伤的食指,查看伤势。
不等苍耳摇头,他很快从院子里取来了一捧雪,轻轻敷在她皮肤表面泛起红肿的地方。又询问她烫伤药存放的位置,用棉花蘸了药膏涂抹在她的食指上。
“伤好之前你不要再碰这个砂锅啦。”他用布包着兑好汤药的砂锅,搁在炉子上小火煮着。
穿着碎花小袄的小哑女手指包着纱布,手支棱着下巴,坐在门槛上歪着头看他煎药。她绑着两个乖巧的麻花辫,恬静的笑意像是天际一抹从容的流云。
她的衣裳全是磨得半旧,没什么光泽的,但她的眼睛格外明亮,里面清清楚楚地倒映着院子里的新雪,纯净得恍若一场梦。
如果时光慢一些就好了。周屿往炉子里添着木柴,不回头地想。时间慢一些,再慢一些,她眼里的笑意,他就能看得再多一些。
周屿在沪江大学的同窗前段日子给他寄过信,说是文学院的一位余老师问起他退学之事,十分惋惜他的才华,愿意资助为他继续读书。
信里,同窗建议他重考沪江大学,回到上海读书。
从前他曾无数次想要离开这个令人难过的地方,现在却无端地生出了许多怀念的情愫来。
七
这段时间他日日来苍家帮苍耳熬药,看着老师苍山把瓷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他轻轻牵住苍耳的袖子,说要带她去街上转转。
周屿带她去铺子上吃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汤,又湿又冷的冬季,她刚吃下半碗额头就出了薄薄的汗。
熟悉之后,周屿渐渐开始知晓她手势的含义,可以不靠着纸和笔与苍耳交流。
他们从牛肉汤铺子一路散步至附近的一处新式学堂,学堂大门的材料是白色大理石,建筑颇具教会风格。来往的学生年纪都只十五六岁,穿着制服式样的冬装和白棉袜,抱着书本相互谈笑着。
苍耳转身去看走在她身边的周屿,想起周屿曾考上过沪江大学。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也可以成为那样意气风发的学生,走进一个大理石拱门的校园吧。
周屿并没有在意。他的视线落在一个西洋商人身上,那个商人举着一块镶嵌了宝石的怀表,面前围着一圈观众,正吹嘘着自己的表能让人看见十年之后的未来。
“真的吗?”苍耳用手势问他,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仔细打量着那块表。
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个戴着金丝白帽的西洋商人见围观的人排成了一个圈,用蹩脚的汉语道:“我想请几位上前,让大家亲眼看一看十年之后的未来。”
西洋商人在人群里选了好一会儿,突然直接点中了苍耳,示意她上前来参与他的演示。
商人拎住那块怀表的金色细表链,要苍耳的眼睛紧紧盯住表盘中央,他开始轻轻地摇晃怀表,使得怀表的运动轨迹为一个扇形,并且对着苍耳轻轻叨咕着一些令人难以听懂的话。
那些话使苍耳昏昏欲睡,不多时周屿就发现她的眼瞳慢慢变得无神而空洞,仿佛是进入了一个无意识的梦境。
他紧紧地抿起下嘴唇,想到自己在上海时曾听几个留过洋的同学说起过催眠,手法和工具都和这个西洋商人十分相似。
但很快苍耳便清醒过来,她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脸上显露出一个极其明媚的笑容。
她兴奋地冲着他打着手势:“我好像真的看见了一些画面,这怀表好神奇。”
周屿看着她欣喜的眼睛,笑着摇摇头:“只是西洋的一种催眠术,不能真的让你看见十年之后,只是会让你看见你最想看见的画面罢了。”
真是太单纯太好骗的小姑娘了。他边解释边望着她笑,也不知道他离开之后,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周屿想起苍耳眼神空洞地望着怀表时,展露出那样明媚的笑颜,就转头问道:“不过,我见你那么欢喜,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这样一问,苍耳反而低着头把手藏在背后,红着脸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才不要告诉他,她看见的画面呢。
那是一个到处贴着大红纸的喜堂,细窄的红绸装饰着风筝铺的木柱,她穿着绣了金线的红喜服,正和他对饮合卺酒。
“你又在傻笑了?”周屿在她面前挥了好几次手,才把她的魂引回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她到底看见了什么?自从苍山重病后,他好久没见她这样欢喜了。
“没什么。”苍耳对他打着手势,“我们去药材铺给父亲买药吧。”
八
漫长的冬季里,风筝铺无法开张,苍耳就在云芳斋给糕点铺大娘打下手,大娘知晓她养父病重,身世也不幸,颇好心地为她加了月钱。
大娘见苍耳的长相乖巧喜人,做活也细致耐心,就动了跟苍家结亲的念头。拎着梅花糕去风筝铺探望苍山时,说要是能把苍耳嫁给她那脚上有点不便利的大儿子,愿意把家里的糕点铺做随礼。
苍山尚未说什么,厨房里就传来瓷碗落在地面上的清脆声音。
苍山笑着连连摇头。他怕自己摇头再迟上一会儿,厨房就有更多无辜的碗牺牲在苍耳手中。而屋后名义上劈柴实则偷听的小屿少爷,就该急得跳脚了。
冬至之后,徽州开始下小雪,新雪旋扑着,穿过门帘,落在苍耳冻得发红的鼻尖。
这段时间周屿扫雪时,总能看见她一个人在屋里用针线缝着什么,还不让他看。
苍耳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他告诉了苍耳自己之后的计划,开春之后,他就要拿着文学院余老师的推荐信去上海报名沪江大学。
老师苍山的病情也在逐渐好转,服了半个月苍耳熬好的中药后,他慢慢开始恢复气色,有时还要拉着周屿讨论屈原、宋玉的诗赋。
春分时周屿就已经攒够了去上海的路费,这时风筝铺已然开张,苍耳整日忙着做新式样的风筝,苍山也能在院子里慢慢走动了。
收拾行囊的时候他没想和苍耳告别,他害怕看见她的眼泪,他这一去,她就要等着他好多好多年。
但是他没想到苍耳会追到渡口,她拿着亲自绣的香囊站在河畔,眼睛明亮,宛如徽州澄净的湖水。
她对他打着手势:“这是我自己绣的香囊,又去附近的寺庙里求了平安符,你带在身上吧。”
那只香囊的针脚不大细密,略显粗糙,但她绣的图案很特别。
苍耳在香囊上绣了一只风筝。
周屿觉得这只风筝意外地眼熟,这才想起来是他偷海棠花那天,第一次误入风筝铺时她正在做的那只风筝。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把临行前特意准备的苍耳叶从纸包中取出,装在她递来的香囊里。
“苍耳,你看。”他抬头望向她,“我把和你同名的药材装进了香囊里,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护身符了。”
不知是谁向河水中投掷了一只石子,小小的石子扑起一片浪花,河水中荡漾起一圈圈涟漪。
那涟漪就如同苍耳心里的波动,她站在岸边望着他的船远去,直到落日燃起大片的红霞。
奔赴上海之后,周屿如愿考取了沪江大学,昔日的同窗虽然成了他的学长,但偶尔也会来蹭蹭课。
这次课上讲到徽州文学,同窗发现一向认真的周屿却突然间走了神。
“周屿,你不是来自徽州吗?告诉我真正的徽州是什么样的吧。”同窗翻着纸质的课本问他。
“徽州啊。”周屿若有所思地用手支棱起下巴。
“徽州有青石板的小巷,冬天里落了雪,就有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披着青色小袄轻轻转着伞。你顺着伞面往上面看去,看她的睫毛染了雪,背后是白墙黛瓦和绸带般的穿城小河。你就会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身在江南……”
他边说边笑着。他口中的徽州,美得如一副水墨画,虽只是淡淡几笔勾勒了轮廓,却生动明净,叫人神往。
“那撑着伞的,是你等的那位姑娘吧?”同窗发现了端倪,终于理解了周屿这魂不守舍的模样。
周屿愣了一下,旋即轻轻地笑着答道:“是啊。”
是啊,他一直在等的,就是她,那个穿着碎花青袄的小哑女。
九
转眼四年间过去,又是一年春分。苍耳倚着门折做风筝的竹签,她手腕上那只石榴石手镯在日光下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周屿走之前,在风筝铺里留下了这只镯子,请她务必要收下。
苍耳只知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却不知道这镯子的材质虽谈不上珍贵,却是周屿母亲的嫁妆,嘱咐他只能给未来的夫人。
远处的天空有好几只风筝浮浮沉沉,苍耳抬头望去时,发现有一只很特别,它直直地向着她家的方向飞了过来。
苍耳细看时,才发现那只风筝上有字还有画,仿佛是用毛笔书写了大大的“苍耳”二字。
她连鞋子都没有穿好,趿拉着绣花鞋就忙跑出门看那只风筝,却迎面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苍耳。”他轻轻地唤她。
周屿穿着一身合体的中山装,手里捧着一束嫣粉色的海棠花,正对着她笑。
空气中隐隐有沁人心脾的海棠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