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深深的记忆里,古镇有一条很长很深的“老巷子”,那老巷子里一块块光溜溜的青石板下面,好像有一条深深的阴沟,每当下雨天,巷子各处汇集的雨水,就“哗啦啦……”地从地下,一直流淌进美丽的沱江。
百多米长的老巷子直端端向里去,左边是高高的围墙,右边是公馆的房屋,巷子空空既深且长,尽头里面还拐着一道弯,里面的小院子住了好些人家;我心里老是感觉到这深深的巷子里面,有一种神神秘秘的东西,让我弄不清楚。
这么深的巷子里面,深藏着一个很大的仓库,究竟是叫“三元仓”呢,还是叫“三盐仓”?我一直都没弄明白。童年时的我,挖空心思地想了好久,最后自己确定,应该叫三盐仓比较合适些,因为,听老辈人说过,早先年辰的“盐”比较金贵,这老巷子里边的大仓库,一定为官府储藏过“官盐”。
三盐仓巷子很窄,宽不过2.5米,却有着上百米长,左边是一道小学高高的围墙,右边是一家公馆,确实显得有点古老。这三盐仓巷子,也不晓得是何年何月的名字了,一直流传至今;既然取名叫三盐仓,那里面就应该是储藏官盐的仓库;打我记事起,在三盐仓这条幽深的巷子里,又没听说过关于盐的故事。
三盐仓巷子离我家不远。从门前右拐,下十来级石梯,前行50米,就到了三盐仓巷子口。巷口上那座“公馆”,也显得古老,这座公馆早先年辰究竟是谁家的?当年问过七八十岁的老一辈人,他们也说搞不清楚。但他们又说,自共和国成立后,这座古老的公馆,顺理成章就归了镇上房管所,自然,镇上居民就可以租住在公馆里面了。
跨进公馆是一个大“龙门儿”,往里一个长方形天井,一色青瓦飞檐屋面,檐口滴水瓦爬满青苔,瓦沟里满是绿嫩肉质的瓦楞子草。公馆里两边住了七八户人家,我四爸一家也租房子住在这里;那间雕花窗格的屋子,粉壁框架,约有16平米,门扇也雕花古典幽雅,烟熏火燎的颜色,一看就很有点年头了,墙壁面都有1米多高的板壁;但就这么点大的一间房子,四爸居然请篾匠做了个隔间,一家6口人还真挤了下来,还摆个了小瓦炉子做饭。
公馆门口那家人,父亲是镇上面坊的面匠,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功夫,街坊邻居都喊他家张挂面。公馆龙门儿两扇厚重大门,在晚上关门时,总会发出“吱嘎……”的响声,半夜听来有点渗人,张挂面就在门斗窝子里弄点清油,开关大门时,果然没了声音。
公馆左手边那家姓陈,听说是成分不太好。但他家大女儿特漂亮,她下乡时,邻村有个成都知青王眼镜就很喜欢她,小伙子长得帅气,一手小提琴有名师指点过,拉得出神入化(经常黄昏时和我哥哥的二胡配合演奏,美妙的琴音常常惊动了一条街)。这王眼镜就偏偏喜欢上了陈家大女儿的温柔漂亮,当然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修成了正果。
陈家旁边就是镇上的中药材公司了,连着三间铺板门面。药材仓库里有个职工叫何盛云(腿脚不对,是个跛跛),儿女老婆好像不在本地;他为人谦和老实,但就是喜欢热闹;在那个特殊年代,只要任何一派集会,他都要扛杆红旗戴个红袖套,屁颠屁颠跑去集会,还参加他们的游行。
红旗如林歌声喧天的运动中,何跛跛学会了一首歌,那就是他唱跑了调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后来两派都不喜欢他,一群青年就把他弄来批斗,晚上在中药材仓库的天井里,挂盏200瓦的大电灯泡,把他弄到灯泡下站起,明晃晃的灯泡下,无数飞蛾蚊虫盘旋在他头上叮咬,何跛跛满脸流汗痛苦的惨样,真的好可怜。
踏进三盐仓巷子,正对着里面的那家人也姓陈,好像一家人文化程度很高。他家从来不和街坊邻居交往,父亲在正街上“陕西馆”旁边的文具社做毛笔,他很懂得装裱艺术,一家人显得神秘,他家儿女比我哥哥还大好多,我从没进他家去过。
小学围墙对面的小花园旁,有家小院子,里面也是青瓦板壁房。那家人的老太太有70多岁,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经常出门卖菜时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邻居传言说他家大儿子是特务,一直在政府监狱劳改服刑,再后来出狱时,我早已经当兵走了。
再往那家小院子里边,有家人也姓陈。父亲叫陈维渊,据说是国民党军医出身,西医技术很历害,开刀、用药都能起死回生;我下乡时听人说,他把一身的医术绝技,都传给他的老四陈德成了;因了他的身份,他也不能参加镇上医院的工作,就在家做了行医的个体户,好多病人慕名走进三盐仓巷子找他,陈军医总是能药到病除,不负盛名。
陈军医家有5个儿女。二女儿长得貌美如花,眉眼动人,一根长辫子齐达屁股以下,也曾和我同过学,下乡时我们又在一个大队,但因她父亲的身份特殊,她本人又太漂亮了,我们不敢交往;陈老五脑壳有点毛病,只要他不喜欢谁了,就一声不吭地站在人旁边,突然出手给人一巴掌,就“拉伸”一趟子,箭一般没了人影,让人家摸着脸不明所以。
公馆后门边住了邬裁缝一家,二女儿蛮漂亮,才二十几岁却生了肺病。请隔壁陈军医前来诊病,吃了好多药,却总不见好,病还越来越严重,陈医师皱着眉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拖了大半年,这女子一病不起,等邬家二女子死了后,邬师娘把女儿的床拆了,却从床底下扫出了好大一撮箕的西药片,大家一声叹息,这女儿白白浪费了生命和父母的爱心。
进三盐仓巷子抵拢右拐,里面又有小巷子,小巷中间就是三盐仓的仓库了。一个独家大院里,数十间一长排大仓房,跨进院子门厅两扇厚重大门,里面好大个宽阔的三合土(石灰、黄泥、鹅卵石)坝子,周边全是仓房,仓房没见堆放盐,却堆满了中药材公司的药材。
再往巷子里面走,后边还有个院子,里边住了三家人。门口是黄忠老裁缝师,儿女七八个,黄老二和我同学,后来一起下乡,再后来我们一起当兵去了新疆,退伍后黄战友选择去了五凤水泥厂工作。
旁边那家是我哥的同学廖才华(独子),廖妈妈早就去了天国,父亲一个人拉扯着独生儿子。他是镇上有名的廖锅盔,他的锅盔酥脆香甜,真的好巴适,是属于酒好不怕巷子深的那种,但廖大爷是镇上综合食堂的职工,每天上班都忙着在盐巷子的大街口打锅盔。
后来廖大爷离开食堂出来,但三盐仓巷子太深,不适合做生意。他却还有做黄糕的好手艺,每天天不亮,廖锅盔头顶热气腾腾的黄糕蒸格笼子,从三盐仓巷子里出来一路吆喝:“黄糕热哩……黄糕哎!”他的黄糕真好吃,柔软酸甜,早起的人家都开门争着买,结果每次的黄糕还没顶到正街上,早就卖完了。
靠小院里边另一户人家姓刘,三兄弟却两个姓,母亲五大三粗在街上综合食堂(馆子)上班。老大姓刘,弟弟姓杨,不用想你都知道,姓刘的爹去世后,妈妈改嫁姓杨的继父,又生养了两个兄弟,但好像姓杨的爹也已不在人世。
这杨老二聪明,管他有没有钱,先把开车学会了再说。会开车后,就东拼西凑借钱贷款买了辆长安面包,常年在沱江边公路上跑运输或拉客,很快就挣了些钱,有了钱自然就傲气得很。
当有了钱自然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于是他就在帆布厂找了个女孩安家,日子过得风车斗转。某天一大早出车,江边浓雾弥漫对面不见人影,他为了钱赶抢时间,面包车从云顶山脚下路过,因车速太快,当感觉前面有车,反应中突然一个急刹,杨老二竟撞破挡风玻璃飞了出去……
我们区小学校里经常放坝坝电影,我们一群孩子哪有钱买票呢?公馆邬裁缝的大儿子邬发国经常在校门口收票,我们想看电影,嘴巴甜甜地喊:“邬大哥,我想看电影!”邬大哥就趁人少时,悄悄放我们进去看“巴骗”电影。
在小学校坝子里看电影的人太多,挤不上边,我就盘腿坐在进大门的地上,看银幕后的反面电影,因离得太近,那《铁道游击队》里的火车“呜……”地一声向我压了过来,还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有时邬大哥不在,我们就看不成巴骗电影,街上大点的娃儿就带着我们,偷偷翻三盐仓的围墙进去偷看电影。有一回翻墙时,一个大娃儿搬脱了墙上一块青砖,从高墙上摔下来受了重伤,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翻墙去偷看电影了。
每当回想起三盐仓那些往事,光阴似箭,几十年时光竟一晃就过去了,如今我辈亦两鬓如霜。下乡、当兵、退伍后,我分到了外地工作,自从离开故乡后,我心底挂念的那条三盐仓老巷子,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
每当夜深人静,这些童年美好的回忆,就像放电影一样,在大脑里不断闪现着一幕幕难以忘怀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