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句子往外涌动,仿佛蛹在化蝶,我写了一首不长也不短的诗,最后两句是这样的——
浪花白得可以站起来
蝴蝶是天空的一次对折
我也不知道怎样会在蝴蝶与天空之间划等号,蝴蝶是动的,天空是静的;蝴蝶是小的,天空是大的;蝴蝶是有翅膀的,天空只有胸膛——如果正好有太阳——那就是火热的胸膛。
好在蝴蝶不是火热的——它是哲学的,也是诗歌的,如果非说蝴蝶是火热的,那就是它有了爱情的时候。
在中国人固定的记忆里,尤其普罗大众,蝴蝶其实一直被爱情所比喻,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永远赋予蝴蝶以凄美之悲剧。在爱情里,蝴蝶是给人绝望的,一如在哲学里,蝴蝶是给人恍惚与虚无的。
而在老外的文字里,除了前面提到的纳博科夫,还有两位诗人,他们笔下的蝴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首是汶川大地震后,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所写的短诗《蚂蚁与蝴蝶》:
蚂蚁因它们的小而幸存
蝴蝶因它们的轻而没有受伤
优美的语言也许能耐得住大地震
但此刻我们还是谨言慎行,将心中沉默的金
献给压在废墟下的人们吧
这首诗,非常轻盈,又非常沉重,有四两拨千斤之奇效,我读到了疼痛与擦伤,短短五行诗,却有千钧重量,那种让人窒息的歌吟,入肺入心。
另一首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莉·萨克斯,标题就叫《蝴蝶》——
多么可爱的来世
绘在你的遗骸之上。
你被引领穿过大地
燃烧的核心,
穿过它石质的外壳,
倏忽即逝的告别之网。
蝴蝶
万物的幸福夜!
生与死的重量
跟着你的羽翼下沉于
随光之逐渐回归圆熟而枯萎的
玫瑰之上。
多么可爱的来世
绘在你的遗骸之上。
多么尊贵的标志
在大气的秘密中。
这儿写的应该是一只蝴蝶的标本,但她处理这个题材,匠心独运,直接忽略了死亡,而代之以“多么可爱的来世”。全诗充满节奏感,短促的句子,与不停转换的场景,仿追时间与命运在暗中角力。奈莉·萨克斯对语言有先知般的敏感与精确,甚至一见到这个名字,我就条件反射地想起她那首妙不可言的《我们在这儿编织花环》——
我们在这儿编织花环
有人编入雷的紫罗兰
我只用一环草茎
充满沉默的语言
它使空中迸射出闪电。
诗人写诗,其实与捕捉蝴蝶无异,灵感之网,思绪之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看似手到即可擒来,哪知一个飘忽,只留你一个影子,让你呆呆然,怅怅然。
我曾神往一种状态,就是恍惚。这种感觉除了写诗能带来,捕蝴蝶时,也能带来,想象一下,有两只蝴蝶,一前一后飞,一只忽儿飞到了另一只左边,一只忽儿弹跳到了另一只的右边,一只简直是另一只的影子,或者说是另一只的恍惚——更准确点是出神。这时候,你简直可以像庄子一样发呆,到底哪个是我,哪个是蝴蝶?哪只是蝴蝶甲,哪只是蝴蝴乙?
假设蝴蝶甲叫张大贵,蝴蝶乙叫李小兰,那么,不准把它们写进神话与传说里,因为一写进去就必是悲剧,虽然动人感人撼人,但,再漂亮的悲剧也不如凡俗的生活来得亲切,瓷实。
我宁愿张大贵与李小兰活在世俗里,在柴米油盐中过实实在在的日子,男蝴蝶与女蝴蝶,像世间的所有人一样,有锅碗瓢盆的日常,也有柴米油盐的悲欢。正像发明白话诗的胡适,1916年秋天,准确说是8月23日写下的那首著名的《两只蝴蝶》一样: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胡先生这首诗,是开天辟地的,这两只黄蝴蝶是他的两把金灿灿小斧头,从此劈开了汉语身上的枷锁,斩断了对偶,韵律,以及腐朽的气息,他只让词变成活泼泼的孩子,自由而美丽,有血有肉有坚硬的骨殖,通过两只蝴蝶——这两把最小号的钥匙,他给我们打开无限的天地。
这,可谓是另一种意义的“蝴蝶效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