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敦煌,我用沙子洗手,然后捧读经卷。
我用沙子洗脸,然后揽镜自照。
作为来自南方水乡的朝圣者,走了太远的路,我终于站住了,用晒得滚烫的沙子洗脚……
全身上下,干净得像一个新生儿。
那比我先来的佛,在石窟里住了一千年,每天都这样:用飞扬的沙子洗澡。他看着我,就像看见初来乍到的自己,嘴角忍不住流露出似曾相识的微笑。
2
我等待的那个人,走出玉门关很久了。
在高大的城楼下面,有过简单的送别仪式。我送他一枝新摘的杨柳,他回赠一根羌笛。
今夜,我试着吹笛子。好笨哟,怎么也学不会。可毕竟从干裂的嘴唇,吹出了最微弱的春风。
把落在笛孔周围的雪花都吹化了,把城门都吹开了,你还是没有回来……
3
为了彻底地结束流浪,我要挑选一眼窑洞住下来,努力成为画中的人物。
让心跳逐渐慢下来,忍住,不眨眼睛……
我要娶飞天为妻,她是最早的空姐。我为了得着那飘扬的石榴裙。
琵琶的弦断了没有?
能否再弹一曲?我想听……
瞧她脸上的胭脂都有点褪色了。作为聘礼,我送上一管巴黎出产的口红,它足以延长一位美女的青春期。
4
她的微笑比蒙娜丽莎还要古老。她没意识到有人在画她,否则不会笑得那么自然。
她的眉毛沾满颜料,头发也像染过的。腮帮的线条稍微有点僵硬,莫非因为保持同样的表情太久了?
画她的人消失了——因为忘了画下自己!
可被他画出的微笑像一个谜,既迷住了我,又难倒了我:她的微笑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构成她永生的理由?
她的衣带系好了就再也解不开……飘拂在半空,仿佛为了证明:风,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小。
5
伴随敦煌的深呼吸,刺青的胸膛不易察觉地起伏。
风,从石头里向外吹出来。一堵墙穿着花衣服。墙没有动,衣服在动(被吹得鼓起来了)。
那些我没有摸过的布料,那些等待融化的颜色。
你为了反弹琵琶,不得不把手伸向脑后,绕到墙的那一面,仿佛想把脊背的拉链解开。
我看见的是一股死去了的风(已没有更大的力气)。
它使飞天的裙裾飘到半空中,就再也飘不动了。
6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不断地倒退,直至把赤裸的脊背,贴在墙上。
她们还在继续倒退,直至身体完全楔进砖缝之中。这不仅没有使墙壁坍塌,反而使之更牢固了。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化着浓妆。一种失传了的化妆品,一种弄不清化学成分的古老颜料。化妆师消失了。
可这些线条与色块繁衍的女人,仍然保持着往日的发型、唇彩。
在场的所有女士,都在反弹乐器。仿佛那看不见的后背,有一些痒。需要把手伸到脑后,轻轻地挠。
挠着挠着,琵琶的弦就断了。
挠着挠着,笑容就凝固了。
我面对着壁画,感受到洞口吹进来的风。
我想风如果再大些,就能掀起她们跟笑容一起凝固的裙裾?
她们是否会下意识地,伸手把飘扬的裙摆按住?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下。
7
敦煌的飞天反弹琵琶的姿势,之所以是美的,在于它令我联想到另一位女人,正把手臂绕向背后,去解开乳罩的搭扣。一点不顾忌我的在场。
于是她的整个身体即将成为一把被打开的乐器。
我的眼睛发亮,我的耳朵耸起。
而诱惑,恰恰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8
从来没有过的,我看见了另一个人的梦,也就等于看见了那个做梦的人。
我看见了在她梦中活着的禽兽、花草,也就相信:她本人还活着。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梦。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在继续做梦,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
颜料在消退,梦境日渐模糊。
反弹琵琶的飞天,越来越感到无力,做不完这最后的慢动作……
从来没有过的,另一个人的梦使我陶醉,接着又把我惊醒——该走了;否则,呆的时间长了,我也将被这个具有无限能量的人梦见,成为壁画里的某个人物。
9
风最初从裙子里掀起,那是黑夜的深处。裙裾撑开,像一具穿越大气层的降落伞,减缓了她醒来的速度。
灵魂比落花还轻、还要失意。
她忘掉自己的肉体了,乃至性别。
“一千年够不够,在我的肩头靠岸?”(我能活那么久吗?如果有耐心……)
在那一瞬间,来历不明的外星女人,也会怕冷似的打一个哆嗦。
一片飞得最慢的雪花,落地之后,融化成一滴泪。
得到她或许比错过她还要令人失望。
她天生就不属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再没有哪位人间的裁缝,能为她订做一套换洗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