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里的榆树,都没有生在鲜亮地界,而且多是老树。我见到的最丑的树,也是榆树。
出了家门,顺二道渠往西走,靠南边,渠畔是电子管厂的后墙,只剩下能容下一个人走的细路,还要侧身子走。平时,几乎没有人走,宁愿绕道,也不走。我却喜欢走。走一半,三棵榆树,两株紧挨着,一株离不远,都歪着身子,挡在细路上,要过去,得收缩肚子,和榆树要拥抱似的,挤着过,真的拥抱着,脸都贴到树皮上,倒换姿势,才能过去。
榆树都有一搂粗,应该是一起种下的,或者就没人种,哪里遗落的种子,自己长,长了几十年,长成这么大了。
要是地点周正,榆树也许就存在不了这么长的日月。榆树尽在厕所旁,污泥坑边,还有墙角、河沿这些僻背处安身。
二道渠的榆树,身子弯曲,身上也布满疤痕。有的结疤,小盆子那么大,往出流污浊的汁液。榆树身上的虫子也多,蚂蚁、毛毛虫、蝇虫,在树皮的褶皱里爬动。有一种虫子,土色,长薄翅,和手接触了,手上染一股臭味,长时间不散。树冠上也往下掉虫子,有时落进衣领,凉凉的,我把这种虫子叫线线虫。这样的树木,木纹扭曲,洞洞眼眼,作不成材料,烧火也点不着,只是冒烟。有人不相信,搬回去一截子榆木,斧头砍,锯子锯,斧头卷刃了,锯条崩断了,榆木还是榆木,只好扔到门外头,也就一直在门外头。说人榆木疙瘩,就和愚笨、顽固和不开窍发生了联系。这多说大人。我和伙伴在一起,有时扳着头看,多数头顶上,只有一个旋,谁两个旋,多不在正中,偏在头顶的边上,一起玩耍,也认死理,不合群,就评价说,跟榆木疙瘩一样。我的头也被扳着看过,有一个旋。但我怀疑看错了,想自己看,看不成。我也犟得很,不听话,老惹祸,没有少挨大人打。上学前,我的头后面,在脖颈往上一些,留了一撮毛,理发到这里不理,小辫子一般,这叫“气死毛”。脾气上来,哭着哭着气出不来,脸憋得青紫,揪一揪“气死毛”,一口气才回来,就气不死了。长大一些,“气死毛”难看,不留了,我也没有再上不来气,但依然爱生事,不学好,所以,我老觉得我的头上最少该有两个旋,就像榆树上的结疤一样。
在我童年的生活里,榆树是我的一个伴,而且,还给我带来许多的快乐。春天,榆钱一串一串的,抓住一枝,捋一把,全吃进嘴里,味道清新。榆钱里往往藏着小虫子,我吃得粗心,也一起吃到肚子里去了。吃了就吃了,我不在乎,也没有事。我那阵子热心养蚕,同学里养蚕的很多,都是玩着养,相当于如今养宠物。一个铁盒子,盖子上钻满眼眼,蚕就待在里头。铁盒子待在我的口袋里。总盼着黑线头一样的蚕,快快蜕皮,长大,长胖,变白。课堂上上课,都要偷偷拿出来看上几回。蚕吃桑叶,但十分难找。桑树也稀缺,听说只有山里才有。路远不说,人家也看得紧,不让随便揪。实在不行,榆叶成了替代品。桑叶大,表皮湿润,滑溜,蚕一口一个豁豁;榆叶粗,摸上去麻,蚕不爱吃榆叶,不好好吃。我把桑叶和榆叶都放嘴里嚼过,别说,口感就是不一样。桑叶是细粮,榆叶是粗粮。那时嘴馋,榆树皮我都吃过,是指头粗的枝,剥下皮,吃里头那一层。黏黏的,略甜。往下咽,喉咙眼下头,也滑溜溜的。唉,没啥解馋,胡乱吃呢。
走完逼窄的细路,是一道横着的土坎,下面,是南河的河道,流向泾河。二道渠的水,在这里与南河交织,却不汇合,通过涵管,一路向东走。这里我经常来。土坎宽,也是少人走。春天,我在土坎上挖辣辣根吃。从家里偷拿一个蒸馍,一个西红柿,我也到这里来吃。没有干扰,吃得安心。不然,被大人发现,又是一顿骂。升初中后,我来这里,想心事,抽纸烟。风吹着,河水哗哗,看南河道对面的庄稼地,看人家房屋的土墙,看偶尔推自行车过去的人,常常消磨一下午。我那个年岁,也有了苦闷,烦躁。我没有别的排遣方式,又只愿意一个人独处,就跑到这里来了。
一次我经过榆树,身子受压迫,挣扎着上移,发现后墙虽然高,借助榆树,能攀爬上去。出于好奇,上到墙头上,看到了礼堂那么大的厂房,厂房外的沙子堆,还看到方块的铁,也是一堆。看着没有人,我大胆翻了进去,猫着腰,悄悄接近,到铁堆前,手推了一下,才发现这是吸铁石,每一块都有砖头大小,我一下心动了。我搬了三块,转移到墙下,一块一块扔过墙头,又翻出来,顺榆树下来。吸铁石在墙下找见两块,还有一块,掉进河里了。河水浅,我脱鞋下去摸,也摸见了。怕别人看见,我在榆树旁挖个土坑,埋下吸铁石,然后就赶紧离开。熬到天黑,又一个人摸索着过来,挖出吸铁石,三块一起拿,太重,一次一块,藏怀里,运送到家里。不敢让大人知道,藏到伙房后面的烂砖头堆里,上头盖些干草,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我童年时期最大的一次冒险。平日里,伙伴玩耍,没有啥刺激。晚上到路灯底下追逐,看到蝙蝠掠过,脱下鞋扔上去,有时带下来一只,这算一种刺激。听说哪里着火了,不管多远,都要赶去看热闹,却常常是我跑去了,消防车也离开了,人都散去了,空气里弥漫一股焦煳味。这个也挺刺激的。至于枪毙犯人,我没胆量去看,想象一下,我都害怕。
可是,我竟然翻墙进入电子管厂,从里面偷出了三块吸铁石!
吸铁石真的神奇,在土里头搅动一番,上头一下依附了许多铁屑,还经常吸引来铁钉、螺丝这些大一点的物件。我班上一个同学,就有一块吸铁石,虽然只有桃核大,那也不得了。他拿着在我们面前表演,一次又一次,吸上来一些铁件。我也是嫉妒,一次就说,要是你爸把秤锤丢了找不见,吸铁石能给找出来吗。对方瞪了我一眼,说秤锤多大,我这吸铁石多大?那得头大的吸铁石才行!他又自豪地说,不过,我妈把针掉地上,是我用吸铁石找出来的。我还是不服气,就说,看你还是个能不够,要是有一块吸金石,还不能到天上去。对方显然比我有知识,说世上就没有吸金石,倒是有试金石,金子是真是假,一下就试出来了。我想象不出试金石啥样式,我要是有一块拇指蛋大的吸铁石,我就知足了。
现在,我有三块吸铁石,而且每一块都和砖头一样大,谁就是真的把秤锤找不见了,我也能给吸出来。我的喜悦是巨大的,弄得我都有些惊慌了。
其实,我更加在意的是吸铁石的另一个用途:做收音机。有了二极管,有了铜线圈,有了铁盒子,再有一块吸铁石,就基本齐全了,就能做收音机了。那时,自然没有电视看,看电影,也是极其难得的,看戏,更是比过年还少。要是有收音机,随时拧开,就能听广播,这其中有许多未知,也让我了解了世界的辽阔,而不像我抬脚就能走遍的小县城,出门看到的人,即使不认识,也都十回八回见面,像都认识一样。商店里的收音机,要花很多钱,拥有的人家很少,于是,有人自己制造收音机,虽然看着简陋,声音的效果也差,但总归能收来几个台,能听见里头人说话,人唱歌。
我最终没有拿出吸铁石。短暂的兴奋过后,一连多日,我都处于后悔和恐惧之中。要被人知道,说我偷了吸铁石,怎么办?我没有对策。晚上做梦,公安局来抓我,出了一身汗。思来想去,我打算把吸铁石还回去。我先去侦察,走在细路上,来到榆树跟前,又蹬踏着上去,刚露出头,看见工房里有人影,吓得我又缩回来,榆树上的黏液,都糊到身上了,我也不理会。我犹豫了,上次翻墙,只有榆树知道,这次归还吸铁石,说不定被抓住,那我以后咋活人。我又改变了主意,决定给谁也不说,也不往出拿,全当没有吸铁石。我要让吸铁石这件事烂在我的肚子里。
有时我就想,人都无所谓好坏,常常的,一个念头,一个动作,一生就定了性了。和那些变成强奸犯、杀人犯、盗窃犯的比,我的内心,也许就隐蔽着这样的魔兽,只是没有遇上特定的场合,合适的机会,遇上了,就出来了。当然,我也有我的克制和理智,我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但是,人生常常出现意外,发生一件事情,有时由不得自己。我偷了三块吸铁石,如果当时被发现,我的命运一定会偏离自身的轨迹。如果我偷了以后,拿着换钱,尝到甜头,觉得挺容易,再去偷,一下收拾不住,那么,我迟早会出事,说不定就把自己给毁了。
我庆幸没有被抓住,也感谢自己产生了后怕,没有继续这样的行为。我就这样作为一个平常人一路过来了,我以后做人的安分,也许就与偷吸铁石带来的教训有关。我记住了二道渠,记住了榆树,在我懵懂的青春期,的确没有发生多少特别,只有吸铁石这件事情,让我没有忘却,一直牢牢记着。
后来,我出去工作,吸铁石哪里去了,再未追究过。吸铁石已经不再吸引我了。那三棵丑陋的榆树,也因为城市改造,终于没能躲过砍伐,已经从二道渠彻底消失了。就是二道渠,也被填平了,上头变成路了。就是电子管厂的工房,也拆迁走了。树木不会言语,人要行动时,不可能为树木着想的,何况是没有什么大用的榆树。人能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周边,包括改变榆树。榆树的生死,随便就被人决定了。
总之,长着三棵大榆树的这一片地方,早就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就连我,也是三五年才回去一回,待上几天,又离开了。我和这个我长大的小县城,越来越疏远了。我不愿假设,榆树还在的话,我回去,会到榆树跟前停留,并且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吗?我能还原过去,但无力制造事实,也就是在那些失落而寂寞的日子里,我接近过榆树,和榆树有了一些关系。榆树是我一段生命历程的见证,而且,还不是全部,只是一小部分。明亮也好,灰暗也罢,只是一小部分。即使如此,榆树对我的影响却是深刻的,不然,过了三十年了,我怎么还在述说呢?我的记忆里,榆树的样子,大概永远也抹不掉了。
吃馍
馍好吃,有白馍吃,更好。
那些年,人们为了能吃上馍,天天把汗水流光。馍少人多,到头来,有些人还是吃不上。许多家庭,家里人病了,吃不下饭,做好吃的,就是开水里泡上馍,放些白糖,病人吃得香。家里有老年人,没有牙,硬饭咬不动,也是吃开水泡馍,脸上写着满足。要是哪个要饭的要上了半个馍,当即捧在手里,直接往嘴里送,眨眼间,似乎只是抹了抹嘴,半个馍就没有了。
我小时候常常吃饭不好好吃,饭前饭后从笼里逮个蒸馍吃。这也可以称为零食,因为没有别的零食可吃。吃蒸馍可以就一棵生葱,一口馍,一口葱,葱呛鼻子,赶紧咬一大口馍。最好的吃法是从中间掰开,抹一层油泼辣子,撒几粒盐。这是我自制的辣子夹馍。
那时吃饭,就是吃粗粮:搅团,漏鱼,窝头,黄米干饭。难得吃一回麦面,通常做汤面,锅里水开了,往里头丢些白菜叶,洋芋疙瘩,煮一煮,再把面片下下去,熟了,汤多面少,连汤带面盛碗里吃,叫连锅面。肚子吃圆了,过一阵子,尿一泡尿,肚子又瘪了。肚子是哄饱的。炒菜顶多就是一盘韭菜,碗里挑上一筷子,有个味道就不错了。菜不能当饭吃。如今条件好了,吃一桌子菜,还得再来一碗面,而且是一大碗,热蒸馍更是少不了,不然,等于没有吃饭。以前吃饭都是以粮食为主,胃也习惯了,要是白饭,下饭的菜,几乎全是腌白菜,腌萝卜。每年秋天,母亲都要腌一缸白菜,拿大青石压着,天热,上头起了白,清水洗洗,切成丝,撕成片,或者整棵架到盘子里,一顿一顿,吃到来年秋天。我端着碗,吃饭消极。母亲说我,别吃了五谷想六谷。我没有想六谷,世上没有六谷,我在想蒸馍。蒸馍我能吃下去。
蒸馍极少是麦面的,多是二面的。就是小麦出了粉,剩下麦麸,继续在磨子上磨,把麦麸也磨成粉,这也能吃。二面的蒸馍发黑,瓷实,吃一个顶一个。我觉得比黄面也就是玉米面好吃。黄面吃多了,胃里老泛酸水。西北人吃饭,不讲究菜,当然也与地旱菜少有关,与菜贵吃不起有关,但是,却离不得辣子,而且一定是油泼辣子。一碗饭,调上红红的油泼辣子,胃口就开了。所以,我吃蒸馍,夹进去油泼辣子,也是能吃到的稀罕的油水。看着红红的辣子油渗透在蒸馍的边沿,食欲大涨,几口就把蒸馍吃下去了。
家里兄弟多,弟弟也爱吃馍,常常被我吃光了,吃不上,气得骂我馍馍驴。母亲蒸馍时,我就在伙房外头旋着,等着吃热蒸馍。一九七六年前后,粮食供应紧张,第一回从粮站打回来了一口袋红薯干,母亲不知道咋做,就拿水泡胀了吃。就这种吃法,也给吃光了。下次提回来的红薯干,切成小块,在铁锅里焙干,像吃炒豆子一样吃。再咋吃,肚子也觉得是空的。家里蒸馍馍的笼,由原来三天用一回,变成十天才用一回,都生了霉斑。于是,再也不能由着我们吃馍馍了,就定量。蒸了馍馍,一人两个,或是三个,吃完自己的一份,就没有了。那段日子,我肚子里缺少馍馍的补充,一天到晚,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我最小的一个弟弟肚子小,让我一个蒸馍吃,几十年过去了,这情我现在还记着呢。
我参加工作后,工队食堂的蒸馍又白又软,我能顿顿吃白蒸馍了,但我不敢放开吃。那时我干的是重体力活,石头进到胃里都能消化,我要是尽饱吃,不到月底就没有菜票了。和我住一间活动房的一个山东人,一次和人打赌,吃了十六个蒸馍,吃完还喝了一缸子凉水。不是他饭量大,是他每次吃饭都是吃个半饱,亏欠了肚子,补难过呢。山里的日子,苦也罢,累也罢,有馍馍吃就是福气。我还发现了一种蒸馍的吃法:冬天,把蒸馍搁在火炉子的炉盘上烤,烤得焦黄焦黄的,外头脆,里头软,热气腾腾的,好吃。也能埋进热炉灰里,先忙其他事,回头刨出来,拍打拍打,撕开,面粉自身的香味扑面而来,高兴得我心慌。这是我认定的天下第一美食。
到现在,我的家乡,过红白事,亲戚上礼,都是十二个蒸馍。拿篮子盛着,白布子罩着,郑重交付给主人家,不会被责怪的。这是大礼,也是讲究。走的时候,可能提回去了主人倒送的点心烟酒。
馍馍的象形,被联系到了女人的胸脯上,话语里常用。有馍馍吃,才会对馍馍以外的事情有想法,没馍馍吃,肯定尽想的是馍馍,而不是别的。我家乡人说话,说我把你馍吃了,来表示对他人利益最大的损害,哪怕是一个馍。如果说馍馍不吃笼里放着呢,这里的馍也有打比方的意思,通常指的都是好东西。还有一句,馍馍打狗,有去无回,意思差不多。
西北农村的人,吃馍喜欢蹲着,地点往往在一堵晒着日头的土墙下。馍是放了几天的凉馍,捧在双手的中间,如一样圣物,如一次礼拜。咬上一口,整个口腔动着,整个脸部的肌肉也随之动着,没有水,往下咽馍馍,那种幸福的艰难,那种专注和投入的表情,只有在吃馍时才能见到。凉馍在吃的时候,会掉落许多馍渣,说是许多,也没有多少,吃一个馍,最多也就掉一口馍渣,那一定要用手接住。接上一会儿,把手往一起掬掬,集中一下馍馍渣,嘴凑跟前,嘴唇挨到手心上,用一点气息,把馍馍渣吸进嘴里。当地人还给馍馍渣起了个好听的名字:馍花。这是我听到的对粮食最富有诗意的礼赞。
前几天,我看到一个消息,说再过几十年,那时种地,就不是一年种一次了,像种树一样种庄稼,只种一次,以后年年收割粮食就行了。我挺高兴,多好啊,再也不会有饥荒了,农民也不像现在这样辛苦了。据说,这种粮食树正在培育,就用自然界已有的一种多年生野生植物来改良。这项工程,比袁隆平的水稻杂交还要了不起。原理呢,也不复杂。因为,我们现在种植的作物,小麦呀,玉米呀,水稻呀,都是人类在自然界选择的结果。选择的都是一年生植物,多生长于欧亚。那时的人类,刚告别茹毛饮血的野蛮,没有工夫从多年生的植物中选择可食用的品种,也等不住,就选生长期快的。虽然一年生植物的种子都富含营养,外壳坚固,易储藏,人类培育起来周期短,收效快,但扎根浅,管护费力,得耕种,施肥、灌溉,对人力的依赖严重,于是老牛抬杠的农耕社会以现在的样式发展了下来。假设老祖先当初在可食用多年生植物的培育上费些心思,会减少多少问题,又会增加多少问题啊。不过有一条可以肯定,人类不会饿肚子,也就不会为吃的打仗了。有了粮食树,就像核桃树、苹果树,一直长,到时间采收就行了。我就希望,一定要大面积种小麦树,从此让爱吃馍馍的人睡下不动也有吃的,肚子饿了,伸手就能抓上一个蒸馍。我盼着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