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过来,穿着短裤就开门去看外面,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而天是蓝的。雪有小腿那么深。还去不去大峡谷呢?大猪支支吾吾,和成说可能太危险啦。只有老顾和我坚决要去。我说,我们往那个方向走,照照相,也看看路,如果不好走,就回来。大家都同意,就朝峡谷那边走。太阳起来了,并且立即就强烈无比,我们走在雪地上,像是走在北极。走了半个小时,大猪嚷嚷起来,回去啦,回去啦,我眼睛要瞎啦。我根本不想回去,我一定要去看那个峡谷。就说,你要回去自己去。老顾说,已经走了三分之一了,再坚持一下。雪很快就化完了。我根本不相信今天雪会化完,这么厚,到小腿,每一脚下去,鞋都会被雪埋掉。大猪只好跟着走了。但老顾说的很对,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土壤已经隐约可见了。后面开过来一台拖拉机,就请求师傅带我们一段,上来嘛,我们立即飞驰起来。师傅说,他是来搬家的。搬到哪里去,江城。哦呀,那么远。原来大包山乡已经被划为国家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政府要分批把这里的居民迁移出去。黑颈鹤喜欢这里,而住在这里的人生存起来却非常不容易,这里不是鱼米之乡,人均年收入才650元。又是那个问题,美丽的地方,不一定就是生活丰富的地方,往往在那些好风景中,居民却在为生存而艰苦挣扎,例如非洲,例如西藏。诗人喜欢荒凉原始的风景,而这风景之所以荒凉,因为对于世俗生活,它们完全无用。诗人歌吟的风景画,住在那里的人们却恨得咬牙切齿。在昆明,搞摄影的家伙们无不梦想拍摄到黑颈鹤,而在当地,农民却狠透了它们,他们把它叫做小偷,当它们回来的时候,这高原就要遭受一场浩劫。那些贼鸟偷吃正在灌浆的玉米,偷吃水库里的鱼,吃的凶猛无比,胃口奇大。而农民毫无办法,它们受到法律的保护。甚至,人们还要为它们做出最悲壮的牺牲。为了保护黑颈鹤,这土地世代居住的人们要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他们高尚地理解政府,政府也为他们选择了更富裕的生存地。但离乡背井永远是惨痛的,而且是在七十岁的时候!在拖拉机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空掉的村子,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几个包袱上,那就是他一辈子的财产,价值不过百把块人民币。
我很怀疑,一路上的地理环境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峡谷的迹象。雪已经化到只是斑斑点点的了,那些浑圆的山包一个个从雪里钻出来,因为潮湿了,颜色更深沉。老顾说,走嘛,跟着我走嘛!就要到啦。山包消失了,出现了一片草滩,后面是一个湖,许多绵羊在草滩上吃草,这里的羊太好看了,样子非常善良天真,是羊里面的农民。牧羊人披着羊毛毡子,像耶苏的使徒之一站在羊群中间。大猪贼一样猫腰跟着羊群,想偷拍到牧羊人电影明星般的表情,羊立即发现了这个怪物,不再吃草,小跑起来。牧羊人把脸转过去,望着远处的山包,大猪毫无办法。李曙最近经常去教堂里活动,他说这地方像是圣经里提到过的某个地方。经过了湖之后,又走上了一片高原,这里的土地没有开垦,荒草萋萋,到处是黑色的碎石。前面突然出现了几个大石头,犹如巨人被砍下来的脑袋,孤零零地放在高原上,上面是深邃的天空。这么大的石头突然出现一定是自然界发生过事情,我感觉到某种东西就在附近了。一路上,我不断地听见世界在窃窃私语,山岗上的草在窃窃私语、溪流在窃窃私语、羊群和马群在窃窃私语、风在窃窃私语、小路上的碎石在窃窃私语、马云的鞋在窃窃私语、大猪和李曙在后面窃窃私语、白云在天空上窃窃私语、我的耳朵不好,听见的世界总是隔着一层,给我窃窃私语的感觉。现在,窃窃私语突然停止了,似乎整个世界像小学生那样竖起了耳朵,都听见了什么,只有我听不见,我继续走,老顾大喊起来,慢点,危险呀!我忽然就看见,大地在我前面不到五米的地方消失了,我已经站在摩天大楼的边缘,脚底下面是笔直的绝壁,我双腿一软,就爬在地上。我们全都爬在地面上,像蚂蝗一样紧紧地吸附着,蜗牛似地向前移动,移到边边上,浑身酥软,不敢说话。我前面是一个雄伟无比的峡谷群,这是我此生见到的最壮丽的风景。没有比它更壮丽的了。在那边,大地断裂,露出一排排阴森森的勒巴骨,蓝色的云烟在其间环绕。一边是层层叠叠的悬崖绝壁,另一边则是在下面重新展开去的大地,苍苍莽莽,其间隐约可见一条河,像一根弯曲的针在闪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我们沉默良久,都忘记了别人的存在。老顾最先回过神来,说,退后点慢慢看嘛,日落的时候更不得了。慢点,草滑,小心滚下去。我们爬着后退了几米,找个石头坐上去,又不说话了,说什么呢,你还要说什么呢,人啊,在这伟大的造物面前,你还牛B啥子!我梦想过这种地方,在云南,我去过的大大小的峡谷多了,我梦想的峡谷就是这种。天空像一个正在装卸着云的集装箱的大码头,风扛着云块从我们眼前走过,像是古代埃及的奴隶在金字塔下面干活,而我们是君临一切的法老王。人在此处确实会有帝王的感受,这是一个最适合胸怀大志的人培养浩然之气的地方。阳光在忙着调节大峡谷中的光线,忽暗忽明,云的巨蹼踏过一个个山头,留下阴暗的脚印,立即消失,山头又一个一个亮起来。云永远不甘心,它的野心是遮蔽大地上的一切,再次带领千军万马涌来,又变成了散兵游勇。峡谷一阵子是森蓝色,一阵子是黑灰色,一阵子是金黄色的,辉煌如大英雄一生的赫赫功业。但我看出它的本色是很朴素的棕黄色还有些红色的绣迹。这峡谷群就像一头被分裂了雄狮,它的黑色眼眶深陷在石头中,它带血的牙齿布满峭壁;它的身子伏卧着,成为起伏的山脊,它的脚爪垂直而下,支撑着一片巨大的高原。狰狞的鬃毛形成了绝壁上的花纹,那空气和狮子有关,雄风激荡,那深和狮子有关,一个巨大的肺在岩石里面的黑夜中呼吸,它使我害怕,恐怖,就像面对真正的狮子,我时时会心头一怖,一股凉气就直扑脊背,就像在一头狮子熟睡的时候,凑近去看它随时会狰狞起来的脸。我感受到狮子的一切,我并没有分裂,我的感觉强烈而完整。我问老顾,这里当地人叫什么?老顾说,叫鸡公山。他说的是就在我们立足的这块高原下面的一座尖峭的小山,那山看得出来是地质运动时代从我们这边的高原分裂、垮下去的。老顾说,如果下到下面的牛栏江那里,看这个山,它就像一只大公鸡。我说,能不能下去,老顾说。下去倒是有路,不过你不敢。那路几乎是垂直的,死在路上的人多了,当年龙云就是从下面出来到昆明去的,他的老家就在下面。他就是从这里爬上来,成了云南王的。后来我就看见小路上冒出一颗黑乎乎的头来,接着又是一颗,又是一颗,原来是住在峡谷下面的农民,他们背着土豆、火腿什么的,要去赶明天开始的大山包乡的街子。老乡说,从下面上到这里要走四个钟头,而且你不能歇,路太陡了,没有坐的地方,也不得回头看,看一眼就掉下去。我再次周身发软,幸好我不想打天下,也不想当云南王,不然么,这种路非得的走一趟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