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马云说的那个峡谷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只有泥巴路通往该地,七十九公里,轿车是开不进去的。市里的朋友给我们找了一辆三菱,我们在一个阴郁的早晨上路了。去看马云牛B哄哄夸张得要命地介绍过的那个峡谷。老顾倒是不喜欢夸张,他只是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我们穿过风景明丽的乡村,梨花的骤雨一场场袭来。每当穿过村庄,路就烂得要死,有一个村子,居然有五公里长,农民的院子就一个个建在两边,中间泥流滚滚,猪和狗在其间拱动,奔跑、拉屎。小孩在撒尿。要出门就得踩高跷似的顺着两边稍高的土坎走,有的地方,你甚至有几步要把脚落到人家里去,才走得过去。南来北往的车子经常在这里抛锚,陷到一米多深的泥桨里。车子多是拖拉机、东风牌卡车,道路上整日都是陷在泥泞里的拖拉机什么的在黑烟滚滚地挣扎、轰鸣。等雨季过去,一切干掉,这路上又是灰尘滚滚。人们就对着这样的路面吃饭,聊天,睡觉、走亲戚、举行婚礼什么的。除了我们这些从水泥路上过来的人会想到“肮脏”“难受”这些词,当地的居民似乎浑然不觉,仿佛他们朝夕相伴的是一条林荫大道。如果中国的乡村道路都是这样,也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出现了步行的李白、杜甫或者骑着毛驴的陆游。而在水泥路的尽头,并没有站着一位诗人,那么是谁有问题呢?是水泥路,还是乡村的土路?
离开村庄,路立即好走了。道路是红土的,与周围的泥巴一样。忽然瞥见一群白色的羽毛从水田里飞起来还拖着一些长腿,那就是黑颈鹤!老顾说,我赶紧把头伸出去看,已经不见了。我想,这么容易,在昭通听人们谈论它就像谈论神灵似的。神秘兮兮,眼睛发亮,骄傲,像是去过西藏。这么容易,有的是看见它的机会,不就是一种鸟么。但从此刻恍惚看见一些羽毛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们,就是后来我抵达那些在很多的照片上都显示了它们的地点,我也没有见到它们。只是马马乎乎地瞥着一下,就我的视野里永远无影无踪了。在这个梨花盛开的春天,一想到黑颈鹤,我就有些惆伥。它们在哪里呢,我的诗歌。
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马云所谓的大峡谷这个说法。当地人把该地叫大山包,那是位于3100米的海拔之上的一个包括土地、草场、沼泽、山岗、黑颈鹤、乡村、人类和3600多匹马、12800多头羊、6600多头猪的一个深棕色的广大地区。人们在这里种植荞子、燕麦、土豆、兰花籽为生。这土地展开在一个个线条丰满的山包上,那些山包像是一连一个的巨大乳房,包裹着黑暗中的什么、肥胖、丰润,酥软,似乎怀抱着无休无止的生殖欲望,淫荡的土地。我忍不住跳下车去,在一块地里面打起滚来。大猪说,在老母身上打滚啊。我们大笑。高原下面是阴天,上面却是蓝天,蓝得像古代的地中海。蔚蓝的春天下,泥土闪着光芒,呈现着深浅不一的颜色,有些土地黑沉沉的,也许本身并没有那么黑,因为它们在另一些土地的阴影中。空阔、荒凉、朴素,这是从另一个方向看得到的印象。很少看到人,但忽然,会有人在大地上出现,仿佛是刚刚从泥巴里钻出来的。人们正在施肥、下种。一匹马拉着一车肥料走到一块地的中央,停下来,赶车的人开始用铲子把肥料弄到土地里,空气中弥漫着肥料的酸味。马云突然叫道,看看那个村子。我就看,就看见了一个村子,也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冲动,那直接就是一个塞尚、或者巴尔丢斯画的村子噻。黑色的茅草屋顶、棕黄色的土墙、黄狗、一些黑色的树,只有简洁的枝条,没有叶子,有一棵的中间,盛着一个黑糊糊的鸟巢。一些泥巴路在村子里穿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路上走,手上还拿着正在刺绣的什么。一些鸡站在一堆牛粪堆上刨着什么,猪低头在下面拱。一些小孩子在打谷场上玩着,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站着一头黄牛,并且叫了一声。另一边是高地,一匹黑马站在天空下,低着头。太阳忽然照到了这个村子,亮了。金黄色的天堂,而周围的土地,是黑沉沉的。我们就像看天堂那样看了一阵。老顾说,走,到村子里去吃烧洋芋,我认得这个村的一家人。就有人跟着他去了,我没有去,我一直站在这个村子外面。
七十多公里的泥巴路尽头,就是大山包乡。它藏在那些大山包中间。看见过路上的那些美丽山村,我想象里的大山包乡也就是那样了。到了,才发现不是,这是一个水泥和钢筋做的乡,平庸、坚固、实用、得意洋洋。使它领导的那些村庄为它们落后的茅草屋暗暗自卑着,在这些水泥盒子的领导下,塞尚、老巴的那些村子自然会消失掉。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不太舒服,但也不能说什么。我无法对那些在茅草屋里啃烧洋芋的穷人讲什么法国的印象派。这是艺术和文学永远的一个虚伪,永远的荒谬。因为目的不一样,生活是实用的,而诗人决不可以这样看世界。所以我知道,世界在骨子里永远不会喜欢我们。我们也别骂它,把它可怜的美说出来就行,让那些美丽的茅草屋天堂存在于纸上,就行了吧。我们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那里好找,是此地最高的一栋楼。乡上有三个小饭馆,其中一个饭馆味道特别好,老板娘从当地农民那里收购来到火腿,煮熟切成大片,肉色有红白蓝紫黄五层,美而爽口。饭厅同时也兼为仓库,因此我们周围堆着一袋袋大米、面粉、还有火腿、盐巴、香油等。窗子很矮,屋子也很矮,像老母鸡似的孵着我们,屋子中间升着火炉,暖融融的,我们大块吃肉,小口饮酒,饭有蒸包谷面,蒸荞面,掺着大米饭吃,好吃的不得了啊。趁我们破口大吃的时候,天在外面悄悄地黑了。马云好动,吃下去一碗人就不见了,到黑暗里面干什么去了。过了很久,他大喊着跑回来,下雪了!外面!下雪了!我们不信,刚刚还看见满天星星,多得像糖果,还有些盛不住,掉了下来。老板娘说,是呢,我们这个地方的天气就是这种,一下晴一下雪。刚说罢,一阵响雷滚过屋顶,电灯灭了,又是一阵雷,屋内闪过一串蓝光,都摸着到门外去看,那个冷,寒气呛到肺叶深处。外面的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到鞋面了。还夹杂着冰雹。赶紧关了门,回到火炉旁边,在雷声中,闪电的光一亮一亮的,好像是在《呼啸山庄》的庄园中。没有人说话,都在想自己的事。雪根本不停,已经可以把整个脚陷进去了。走啦,不然回不去啦,大猪显然有些害怕,大家就听他的,深深浅浅地在雪地上,冒着寒风、雪花和冰雹,摸回招待所去了。可以住二十多人的招待所只住着我们六个人,每个人拿上两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立刻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