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南的梦想之一是,有朝一日穿上电影中所见的那类旅行者的行头,沿着惊险的小路穿越那伟大的峡谷——虎跳峡,这梦想一直保存了十年,自从十年前我在去中甸的路上,从一个叫做桥头的地方,瞥过这峡谷一眼之后,这梦想就日夜缠绕,甚至成为我的人生是否依然具有勇气和活力的一个拷问,要么去,要么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已经进入过怒江、澜沧江和金沙江,进入过大海,登上过高山,穿越了高黎贡山脉,我还没有穿越过一个壮丽的峡谷。我曾经进入过怒江峡谷,但没有什么意思,是沿着峡谷中的公路进去的,灰尘、汽油味,陷在座位里,感觉麻木。而此刻我正在向这个梦想前进,我的双脚已经踩在了这梦的边缘。2000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巨大的云块一箱箱吊在丽江广阔的天空,我越过大具坝子,向那伟大的峡谷走去,风在荒原上响着,还很远,我就感受出那峡谷的原始力量,我怀着一种走向狮身人面的心情。远远地可以看见金沙江对岸哈巴雪山的肚子上露着一片滑坡造成的面积巨大的白色的岩石板块,板块上有许多规则的方形条纹,像是尚未上色的油画布,但一些部分是黄色的,似乎已经打了底色,这大板块直抵金沙江峡谷,在河谷边缘才忽然断掉。当地人把它叫做大滑板,当年滑坡的时候,这地方曾使金沙江断流,江底露出,许多人跑到里面去捡金子。那石头镜子般地放射着热光,把周围的热气煽动起来。我所在的这一边,是大具的西部,一个巨大的地貌荒凉的像是水泥砌成的灰色平台,平台尽头就是金沙江。看不见人,只有乌鸦飞着。平台上到处是乱石、流沙、荒草和一条条大裂缝,这平台越接近金沙江峡谷,地质越恶劣,全是风化的玄武岩碎石和更深更长的裂缝、凝固了的塌方,干掉的泥石流,无数的石头从黄沙里冒出黑乎乎的头来,有的地方已经成了地沟,走着很不踏实,总感觉大地正在开裂,就要下陷,就要垮掉,就要张开嘴,把一切吞下去。在那些乱石里开了一条可容汽车的便道,看得出,路开出不久,石头和泥土就成堆地散掉,垮下来,流动,把路基埋掉一半,车子只能在石块上走,还有许多大石在滚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虎视眈眈,还会继续向下滚,也许就在你经过的一刹那。过了这一段,离金沙江就只有两三百米了,平坦,荒芜,风吹动着枯草,我小心地探着路走过去,荒原忽然垂直地掉了下去,成了河流。金沙江,听不见声音,像黄色的石油那样缓缓地淌着。我站在大悬崖的边缘,看着它,感觉后面站着一个什么,好像就要伸出手把我推下去,猛回头,荒原。金沙江向北方流去,转过群山,消失在蓝色的云烟里,在那边它将变成长江,成为一个民族的母亲。另一边,就是那峡谷阴暗幽深的入口,许多獠牙似的石头在其间隐隐闪烁,好像是从一张嘴里看见的巨兽的内脏和肋骨,强烈地害怕。
峡谷边的山峰高、黑、锋利,令人头晕,天空在退却,变得更高,更蓝。峭壁的边缘出现了在岩石上凿出的通往峡谷底的石级,很宽,有两米左右。另一面则是巨大的空,金沙江丢在下面,大神的黄色小便。这石梯是最近修建的,旅游。以前只是一人宽的栈道,只有少数人可以下去,多数人不敢。现在可以下去的人多了,但空无一人,丽江到大具的公路还不好走,来的人还少,偶尔有一两个老外,背着大包,低头走路。大峡谷的入口呼啸着,路虽宽,还是感到势单力薄,经不住要被风搞下去,脚软软地下去一些,才踏实了,风不再响,阳光照耀着峡谷,北边,哈巴雪山一岸,岩石是黄色的,层层叠叠,岩石上露出棕黄色的沙带,一层摞一层,有数百层,金子就在里面。这边,玉龙雪山的绝壁是苍黑的,很像古代城堡的石头墙。峡谷雄伟无比,仿佛进入了一个英雄和武士林立的万神殿,岩石累累,犹如铠甲,光辉交错。虎跳峡的金沙江江面海拔1630米,江岸的最高点有3733米,落差达2100多米。我从峡谷口下到江面,走了一个半小时,因为修过,路并不怎样惊险,有的地段还有走在公园里的感觉,但这路并不破坏峡谷的原始气氛,只是令我有些失望,没有我准备对付的那些惊险,也不可能添油加醋的编故事了,不过是在一个风景壮丽的地区走动走动,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虎跳峡从桥头到大具,共分三段,上虎跳,中虎跳和下虎跳,大具的这一段是下虎跳。如果从大具出发到桥头,走完全程,小路有四十多公里。现在我已经看见金沙江的水面,对面的峭壁几乎是垂直,上面有一些之字形的裂缝,伸出一些干草来。忽然听到那峭壁上传来拖拉机的哒哒声,把荒的神秘和安静破坏了,我有些奇怪,这种地方,老鹰拍翅的声音都听得见,怎么会有拖拉机响,是不是白日做梦。接着就听见了金沙江的声音,脆的、破裂着,重新组合着,交缠,汇流,粉碎,整块的涌动所发出的沉闷浑厚之声。金沙江被无数急流形成的绳子捆着,挣扎着,江水浑浊,含有很多泥沙,江面并不像在高处看见的那样狭窄,而是宽阔,像是一块巨大的棕黄色的布正在从峡谷里鼓起来,又凹下去,露出一群群白色的棉絮,流速非常快。江岸则是一些被江水冲刷得光溜溜的岩石,身上被水钻出了许多大洞,像是死者的累累白骨。一个小伙子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他守着一艘仅可容三个人的黑色的橡皮筏,里面丢着几件救生衣,这就是渡江的船。我无法信任这橡皮伐。与江水相比,它只是粘在上面的一块口香糖。对面没有岸,全是垂直的峭壁,我根本看不出来渡过去是从哪里爬上去。这边也不是岸,而是峭壁之间的一个小口子,只有五六步的活动范围,刚好可以放一只橡皮伐子。掌筏的小伙子说,这里本不是渡口,八十年代老外来旅游的多了,才开辟的,渡一个人十块钱,每次只可以过两个人。他刚刚在石头后面的阴处睡了一觉醒过来,安静地看着江水,那表情像是动物园的管理员看着他的狮子。他告诉我们,他在这里划橡皮筏,是最后一天,明天,2000年6月1日,这个渡口就不再使用橡皮筏,要修建码头,开机动船了已经四点了,不会有人下来了,你们两个要过江的话,我最后渡一回,就撤了。那时峡谷已经暗下来,神秘的东西开始活动。听了这话,我心里一动,决定了坐他的筏子渡过金沙江。顷刻之间,我和同伴就成了历史上最后的两个从这个渡口撑筏子渡过金沙江的人,但生死未卜。我们穿好了救生衣,战战兢兢地坐到筏子上,像两个被扔到了大滚锅里去煮的汤圆,江水冒着一串串黄色的泡,现在可不是旅游。小伙子一纵身,轻巧地落在筏子的一头,橡皮伐立刻从岸边弹出,小伙子手上的筋暴出来,他拼力把筏子向上游划去,绕过一些礁石,从某个油脂般平滑的面淌过去,他向上游划,我们的船却飞快地向下游漂去,他奋力把线路搞成一条指向对岸的斜线。筏子被江水高高地托着,像是递送一只易碎的盘子那样,从一个浪峰递到另一个浪峰,在几分钟之内,就把我们递过了金沙江,仿佛那筏子根本就没有吃过一点水。他通红的脸一直在我们前面晃动,像是正在作爱,他真是全神贯注,对路线已经非常熟悉,他一点误差也不能有,筏子停下来,刚好就必须就落在那个点上,过了,他就划不回来了。在大具,只有两三个人可以驾驮这急流,人们并不利用金沙江,它只是一条在高山之间流过去的东西。惊险的一切忽然结束了,我们还惊魂未定,船夫已经取了钱,消失在急流中,把我们扔在峭壁下的一堆石头上,扒开一丛乱草钻过去,出现了一条狭小的路,古老的路线,樵夫开辟的。上去后我才发现,这条小路就是刚才在对岸看见的峭壁上的之字形裂缝,但没有在对面看见的那么垂直,而是有一些坡度,但依然非常恐怖,走在上面,一边是石壁,一边是斜坡,小路像是一根钢丝绳,我忍不住地想摇晃,太陡了,那钢板般平缓的斜坡直插到江底,很方便你随时优美而毫无阻碍地滚下去,怕什么,你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荒。走路的时候,不能看峡谷,只能死盯着路面,一看峡谷,你就控制不住地要飞翔起来。有的地方长着一些细竹或很长的草,有的地方什么也不长,像是摩天大楼的边缘。如果要休息,只能坐在小路的中间。走这条小路的,大多是外国旅游者,他们在小路上用黄色的油漆写了许多英文的路标,虎跳峡在国外的探险者中享有盛名,这些小路更是传奇一样被人神往。休息的时候,同伴发现了一条变色龙,那小东西像个模特儿似的,任凭镜头如何靠近,都不动,甚至用树枝去改变它的姿势,它都听其自然。有看见一只怪鸟,瞅了我一眼,还有很多东西,但峡谷渐渐阴暗下来,它的傍晚要比外面先到一些,赶紧往高处爬,路渐渐地好走,我们有又追上了白天,峡谷里黑暗了,上面依然布满阳光,那壮丽令我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