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前后生过十一胎,只存活了两个:宝山和莲英。
乡间女人平常营养差,生产之后的保健也极为落后。所谓“坐月子”,女人产后就真个靠着被垛坐几十天,不许躺下休息。产妇坐着,有利于排出体内“恶露”,原也有几分道理。一概坐着,就有点走极端。为了产后消化通畅,奶水丰富,多喝汤水也有道理。但我们家乡的产妇,一月四十天之内,只许喝炒米稀饭。头几天三根指头捏一撮米,几天之后加到一酒盅米,熬一大锅稀饭,一天喝三大锅。奶水之内的营养构成自然极差。因而,孩子们大都瘦弱,缺钙尤其严重。十有八九的儿童都是扁头,只能左右平摆,愈压愈扁。
大哥宝山便是一只那样的头,左右三寸来宽,前后有将近一尺。通常人们叫他“扁骷髅”,难听的就改叫“暖鞋样子”或者“吊塄瓜”。
大哥是一只扁骷髅,脑筋也不好使。他比我大五岁,不断退班蹲班,念书到四年级小学毕业,我就赶上了他。他念书不抵事,爬墙上树,掏雀捉蛇却是好把式;气得老师称他是“学害”,经常在他的扁头上将教鞭敲成三四截。老师还骂他“浪费教鞭”。
大伯见他不是念书的料,也就不寄什么大希望。认下名字,会计算工分口粮,趁早到农业社里种地欺负土坷垃。所以,大哥还上学的时候,就对干农活很上心。砍柴担水,赶车扶犁,样样精通。初小一毕业,他就再也不肯上学,甘心情愿种地当农民。
记得我八九岁上,往自留地里送粪或者从地里往家收庄稼,我总是和宝山一块抬。一根槐木扁担,绳子扣要正好搭在中间,用手一下一下量好,谁也不沾谁的光。到了地头分食干粮,他又提出,他年龄大,要多吃一点。如此看来,他的脑筋其实满好使。因而,我和他经常吵架,争得面红耳赤。
但我要和别的孩子起了争端,宝山则毫不迟疑地出面保护我。“扁骷髅”打架摔跤是一流水平,为此一般情况下没有什么人敢欺负我。再说,宝山会掏麻雀,会逮松鼠,偷桃偷杏艺高胆大。松鼠可以给我玩,山桃野果又总是给我分食。失主告了状来,挨大伯痛打的也只有大哥一人。结果,大哥宝山就总是在地头分到大块的干粮。想起当年为了一块糠窝窝的大小唇枪舌剑,那也真是童年的乐趣呵!
大哥宝山毕竟过早地扛上了繁重的农活,十五六岁上他就驼了背。奶奶和大伯都担心他找不到媳妇,大伯还曾经在炕上压住大哥修整过他的脊梁。压了几个晚上,没见效果,大伯也没了信心,随它去了。所以,大哥后来又得了一个绰号,叫“锅宝山”。
大哥今年四十五,背驼得十分厉害,牙齿已掉了不少,上山下地腿脚也不很利索。他分明过早地衰老了。我家上一辈人,二伯五伯是驼背;我们兄弟一辈,大哥又是驼背。山区的艰苦生活折磨蹂躏着一代又一代农民,榨干了一代又一代农民的血汗。大哥有两子两女,大嫂特别给大儿子取名“学文”。但学文自从包产到户之后也读书不成,早早上山下地做务农活了。到哪一代人他们的日月才不再特别艰难,才不再出现驼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