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走到我故乡的任何一个地方
都会听到人们谈论这条河
就像谈到他们的神
——于坚 《河流》
伟大的河流就像文明本身那样,有各式各样的形态,这些形态并不随时间而消失。文明的原始阶段在时间中消失了,河流的原始阶段依然存在于冰山脚下。文明的唐朝过去了,河流的唐朝,那种奔腾激荡,青春开拓的气势依然存在于大江的上游地区。文明的未来尚未开始,但河流已经呈现“奔腾到海不复回”的辽阔,宽广、综合、容纳。伟大的河流创造了文明的不同样式,在印度,恒河把人们的精神世界引向天上的诸神。在中国,人们“道法自然”,河流本身被视为生活的导师,神灵不在别处,就在河流之中。是河流影响了文明史,还是人们的生活史赋予了河流文明史的意义,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宗教般的迷信,人们潜在地把那些伟大的河流视为人类终极价值的最终超越,在那儿,不存在“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它是最后的,它是永不消逝的“逝者如斯”。它是消逝着的“逝者如斯”。河流意味着永恒,意味着比我们生命更长久的不可知的过去与将来,不可知的“活着”与“死去”。人们崇拜它的流动,正是流动,使人们感觉到那不动者的力量。在各民族的文明中,河流的“伟大”与生俱来,它不是命名的结果。伟大的河流总是神圣的,人们相信某个主宰者就置身其中,它比那个在天上的更接近我们,它流在大地之上,属于每一个没有翅膀的人,只要卷起裤脚伸出手,你就会触及到那棕色大神潮湿的皮肤。因此在文明的词汇中,长江、黄河、幼发拉底河、顿河、密西西比河、恒河、湄公河、尼罗河、莱茵河、多瑙河、伏尔加河……总是令所有民族肃然起敬,一谈到它们,人们的想象中总是会浮起印度人在黄金曙光中进入恒河沐浴的情景,那不只是一个印度教的仪式,那是一个人类的仪式,印度教像诗歌一样呈现了人类对河流的普遍感受,人类对河流的敬畏、崇拜、感激和不可言说的复杂感情。
长江是中国的圣河,虽然在这条河流上并没有恒河那样的仪式,但人们通过各种方式表达着与恒河上的教徒们同样的感受。长江的长,并不仅仅是里程长短的意思,它与恒河的恒是同样的意思。在古代中国那些伟大诗人的诗歌中,“长”,即永恒的意义曾经被无数次的表达。唐朝诗人张若虚的杰作《春江花月》恐怕是这种感受的最完美的表现,“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只相似”,在中国,这首诗歌所表达的东西与印度人从恒河的沐浴所感受到的东西是一样的。宗教感情不只是宗教仪式才可以体验,一个民族通过宗教去表达的东西,在另一个民族则可以通过诗歌去表达。而无论是唐诗还是印度的仪式,使它们诞生的灵感都来自一个载体——“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壬午将尽的时候,我听说正在施工的长江三峡的大坝到2003年的6月就要蓄水,一个巨大的水库将出现在长江上。于是我决定在此之前,去看看最后的原始三峡。一想到若干年后,我的这趟旅行只有穿著潜水衣才能完成,我就迫不及待起来。作为诗人,我恐怕比别人更迫不及待,因为我知道,中国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诗人,无不从这条河流的原始状态中获得神启,李白、杜甫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是与这个地区密切相关的。我一向疏懒,迷信天长地久,总是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好好地去一次,就像一个朝圣者去朝拜神迹,完成我作为一个汉语诗人必须的经验。但现在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出发,时间不多了,六个月后,一切就是另一回事了。
20多年前,我第一次离开故乡昆明,乘火车经贵阳到达重庆,在朝天门码头买了四等舱的船票,登上了一艘黑乎乎的客轮,开始了我一生中的第一次长江之行。在中国西南地区,顺江东下,到中原地区去,是知识分子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经验,一个有些文化的人,如果他一生第一次离开南方的高山丛林,到中国内地去,他总是要选择这条路线。对于南方地区的文化人来说,中国文化的核心是在东面,因此“顺江东下”成为南方文化的一个重要传统,这种传统可以追溯到许多伟大诗人的人生历程。出生在长江边秭归的屈原,一生多次顺江东下,长江中游和洞庭湖地区的自然世界深刻地影响了他的诗歌。公元725年,李白怀着“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的抱负,“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离开故乡江油,经成都到蛾眉,“夜发清溪向三峡”顺江东下出川。“手持绿玉丈,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成为“金玉如来是后身”的伟大诗人。杜甫48岁的时候,从中国西部进入四川,“颇有东游之意”“将出峡为吴楚之游”。50多岁的时候,杜甫“去夔出峡”。长江进入杜甫的诗歌,并成为这位诗人作品中最重要的部分。杜甫早年是一位平原诗人,但到中年以后,他成为一位河流诗人,他一生那些最伟大的作品如:《秋兴八首》《观公孙大娘帝子舞剑器行》《八阵图》都是在长江边写下的。在中国经验里面,一个诗人游历长江,去夔出峡,他的生命就完全不同了。在南方,文人总是把顺江东下看成是到世界上去,是某种施展抱负、问鼎中原,开始一生事业的一个转折。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20世纪,1913年四川诗人郭沫若顺江东下出川,这次经历他刻骨铭心,十年后,他在一首诗歌里回忆道“巫峡的奇景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桩/十五年前我站在一只小轮船上……囚在了群峭环绕的峡中/但只要一出了夔门/我就要乘风破浪”。我顺江东下的时候,还在青年时代的懵懂时期,并不清楚这次旅行对我生命的意义,但我读过无数关于长江的诗歌,怀着雄心壮志,梦想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和我的朋友第一次离开云南,从云南去中原的路很多,那时代的风气是一出滇就直奔北京,但我自然而然选择了古代顺江东下的路线,仿佛冥冥中有神灵在指路。记得那是七月,到贵阳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们决定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讲普通话了,不然别人听不懂我们的昆明话,几个朝夕相处,从小一起玩着泥巴长大的朋友,忽然说起以前只是在读课文的时候才说的普通话来,很是别扭,我说了两句,很不舒服,就不再说了。我们让其中一个朋友去说,他乐意说普通话,以为在正是锻炼的好机会,他就当了我们这次旅行的外交部长。我们的轮船离开重庆,顺江东下,那是洪水季节,江水涣漫,天气炎热,在船舱里根本呆不住,我们夜里睡在船头的甲板上,早上醒来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煤灰。满船的人有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不断地在问,什么时候过三峡。这船上大多是旅游者,台湾香港的都有,那时候他们在人群中很是得意,挎着照相机,挺着肚子。许多人从各地赶来,都要从重庆开始,体验顺江东下。船在长江上航行了一日后,在第二天的下午,开始进入三峡的夔门,轮船忽然鸣笛三声,所有乘客都跑到甲板上来看,那是梦想实现的时候,这梦想也许从父亲的故事开始,也许来自一首唐诗或者一本游记。我的朋友杜宁拿出笔记本,一边看风景一边写诗,他认为只要进入了三峡,怎么写都是诗了。一个香港胖子请我们给他照相,他的傻瓜相机我们从未见过,但立即像傻瓜那样学会了,给他照完,又给我们几个朋友合影,互留地址,说是到了香港寄给我们。轮船一片喧哗,无数的脖子向甲板外伸直着。兴奋中,香港胖子忘乎所以,手一松,照相机掉到长江里去了,泡都没起一个。我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可以看到的一切,有人在旁边自告奋勇地给人介绍着这是神女,那是兵书宝剑什么的。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轮船正在狭窄得犹如魔鬼的脸、下巴、牙齿的岩石壁之间穿过,我期待着前面。将近黄昏,在我生命里盘踞了25年的高山忽然不见了,巨大的平原苍茫无边地展开,我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大地,我被深深地震撼,那感觉似乎是来到了一个开始之地,过去的岁月只是为这一刻做准备,时间开始了,什么就要开始?我不知道,但在我的生命中,某种历程肯定开始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