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有心的,它博大的心由此生长出大地万物。
土地是有气息的。在我老家,那宝石一样镶嵌在山脉皱褶处的稻田,有稻子的气息,也有着我祖辈开垦后留下的血脉气息。
那年,村子里分配土地,村里干部把每块田地编了号写在纸上,然后揉成小纸团往空中一抛,刚落下,一双双青筋暴露的手急着伸向纸团,就这样靠抓阄的方式,我母亲分到了地名叫水井湾的稻田和马耳坡上的旱地。每块田、每块地几乎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着自己的身世。
在这些分配到的土地里,留下了我亲人耕种的汗水,种粮人顺手掐下一粒金灿灿的稻子,捧到牙齿边“嘎嘣”一嚼,就能嗅出劳作之人的气味。
今年春天,第一声雷从云层里滚来,一场春雨把我老家的稻田浸泡得饱胀。我回乡,看到八十五岁的堂伯卷起裤腿,正朝耕作后的秧田抛下用温水浸润过的种子,他期待着稻种发芽成秧苗,在农历四月里插秧。那一片青青天色下如绿烟氤氲的秧田,让我的肺叶愉快地打开了。想起“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古言,内心喜悦,我对我堂伯这样一辈子靠土地求食的纯正农民,充满了庄重的敬意。
人类生命的起源,是在母亲的子宫里,而人类生命的延续,得靠大地的果实。这样来说,土地的巨大子宫,把人类统统纳入其中。
我的少年时代,在乡村度过。对土地气息的记忆,是春天土地新翻泥土的味道,是庄稼如浪起伏吹过来进入鼻孔的气息,是秋收后土地带着乳香的微甜气味……这些大地上的气息,至今还源源不断供给着我的生命。
一年之中,土地是最辛劳的。农历二十四个节气更替,土地不断地翻开一页又一页,农人在土地里播种、收割,再次播种、收割。这样生生不息的土地,让人无限地敬重。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土地的休眠期,土地如同
一个不断孕育生命的老母亲,在岁月里佝偻了,垒起了皱纹,蚯蚓一样蹿动的血管最后枯萎了下去。但土地没有老去,它一直在和郁郁葱葱的草木、庄稼,相亲相爱地缠绵着。 土地,让我联想起那些大地上的农人,他们在苍天之下蠕动的身影,永远保持着匍匐的姿势,仿佛是在向土地致敬,向土地作揖,他们把一生的心血播洒在了土地里,所以我们吃到的粮食的味道,也有着他们用汗水发酵出的气息。
我老家村庄的那些农人,一生卑微,从降生之初,到无声告别,都是与土地的一场约会。你看山冈上那些小小的坟,农人最后在土地里长眠,旁边不远,就是庄稼、水井、房屋,他们似乎还在帮忙照看着土地上这些东西,把它们郑重地托付给后人使用。这是土地上的遗产,正是他们的创造,才有了土地上人类的生存条件。 我爷爷29岁那年,从江上的村子搬迁到了山上的一个地方。有一年,奶奶回忆说,我爷爷来到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荆棘杂草丛中开垦土地。爷爷体力好,村子里一个数十公斤重的石磙,他可以用双手托举起来,遗憾的是那年我还未出生,见不到如此震撼的画面。
我爷爷不舍昼夜开垦的30多亩地,后来都作为集体田地使用了。在我的少年时代,我看到雨天在地里披蓑戴笠的爷爷,从地里挖出一个硕大红薯,他把红薯捧到嘴边,做出一个亲吻的动作。爷爷的这个动作,好比父亲抱起童年的我,用胡子扎我的小脸。
而今我回到老家村子里去,爷爷的坟,就在他开垦的土地上。风“呼呼呼”地吹过,我感觉嗅到了爷爷身体里的气息。我清理家里的老照片时发现,爷爷只留下一张他戴着一顶破洞帽子的发黄老照片,威严又忧郁、诚恳而和善的样子,与这片土地一脉相承。有一年父亲说:“给你爷爷立一座石碑吧,把这张照片放上去。”我没有照办,我觉得,爷爷长眠的这片土地里,就一直飘着他的气味。
我有天从村子路过,看见一个全身糊满泥巴的农人,几乎是跪在泥土里,用手搓着泥球,原来他是在种玉米苗。在电影《白鹿原》里,金灿灿的麦浪在夕阳的余晖下起伏,一群割麦的人——在黄土高原上他们被称为麦客,挥舞着镰刀,身影同土地交融在一起;有一个麦客,突然扑倒在地里,像要伸出手去抱住什么。这是他对土地朴素的感恩。
土地的气息,是我們乡愁中最浓烈、最鲜活的一部分。我这么说,你或许就懂得了,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一说起土地,就心里一热,甚至眼眶里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