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时候被人无端整了,会立马翻脸,后来晓得沉住气,可心里还想着伺机讨还。故而我那时格外喜欢“绵里藏针”这个词。来人若不加触犯,自然柔软爽滑;若敢用力捏下去,钢针自会扎进肉里。正契合佛家所说的“业缘自作”。
《倚天屠龙记》中有个高僧空见,武功高,佛法更高。面对谢逊这个杀人狂魔,或将其击毙,或废其武功,除一恶,救千万无辜,无人不会称好。然而谢逊的一腔怒恨是否会就此消逝?毫无疑问,他的灵魂依然充满恶念。老和尚只挨打不还手,为的就是消去谢逊胸中的怒恨;当他一番好意反遭暗算,在临死之际,还说“希望你以后杀人时,能想到老衲”,为的也是证明:善良是存在的!仁者之风的确有感染力,谢逊受此恩泽几十年,终于完成了灵魂上的救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和尚“以己之仁道,化彼之魔道”的壮举在读者心目中又何尝不是虽死犹生?
金超群饰演的“包青天系列”非常精彩,我很佩服老包在执法时能做到君亲不认。然而对于那些心存侥幸的要犯,他始终不肯用刑逼供,而是要铁证如山,使对方心服口服;对于皇帝要袒护的人犯,他也不肯用暗手法处死他,而是晓以大义,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使人犯绳之以法,从而生出许多工作量。对于那些已被判死刑,择日开铡的人犯,老包又希望他们可以有所悔悟。人都要死了,悔悟还能有什么用?这就是为了完成人性的救贖。
你来阴法,我以阳策待之。指证、批评坏人容易,要让他知错、认错、改错才难。阴现象看得多了,玩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初心本性,唯有以阳画面再次将它唤醒。
说这是境界,其实也就在我们日常生活里的一念之间:一念悟,是人;一念迷,就是魔。再看那些很多人认为是“老顽固”的人,身为医生护士偏不收病人家属给的红包,身为农民坚决不给果蔬打农药,身为老师即使受了腰伤也还坚持站着讲课。任凭时风如何变,就不跟歪风,就不以恶制恶,只是尽一己之力,以示清流。过者悔过,无过者戒之。这是超正义的使命。
人间有羞耻事
读到一则史料:范仲淹因为主张官僚政治改革,得罪了宰相吕夷简而被贬官。欧阳修赞他正直敢言,上书力挺。当时的谏官高若讷却因畏惧宰相,贪图功名而说范仲淹该贬。欧阳修就写了封信去骂他:“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于是吕高二人联手报复,把他也逐出京城。
对有操守的人来说,就是说句违背事实、真理的话,也自感羞耻,何况实际去做那些无端阴人或为一己私利而去坑人的事。
很多人本有是非观,刚做难为情之事的确为难,但一次咬咬牙过去,多次后就坦然起来,继而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人家都这样做的。渐渐地,自然不知羞耻为何物。或许真的不清楚什么才是真的羞耻,踏实努力却清贫潦倒不羞耻,卑躬屈膝借势上位才是耻辱。这是将羞耻和荣耀给搞混了的缘故。
人有无一颗羞耻心,便存霄壤之别。也不可否认,人有羞耻心,做起一些事来束手束脚,也就很难顺利地得到某些东西,可很多时候,不能光看一个人走到尽头时拥有些什么,还得看他没丢掉些什么,对吧?
每一个时代都会出一批较为稀有的迂人,他们顾忌得非常多,祖宗、子孙的名誉,活着人的脸皮。多年前,故乡有两户宿怨极深的人家(我不清楚到底为了什么),那回牵扯到一个大叔,一家许下好处,希望通过他做某事去制另一家,那大叔冷冷说:“我要干下这事,将来儿女还有脸回这儿来吗?孙辈要追究起来,我怎么向他们交代?”那家人和大叔的关系自然就不很好,但我们都喜欢大叔。前几日,又听一个女同事不屑地学她姨丈规劝在边缘行走的儿子的话:“我要由着你这么做,我是要愧对祖宗、愧对孙子的。”
听得最多的还是这一句:“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去干这种事吗?”那人说这话时,多半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绽起来了。
这话有两层意思:人到一把年纪,就不该再做不该做的事,少年守不住幼节可以宽恕,人到青中年就得学会自省、自律;到了暮年,有过则改,无过加勉。有的人临老得志,开始不管一切,想一舒胸中数十年的憋屈,以致晚节不保。人活一世,若还留下臭名,岂非白活一世?
我又想起誓言,今人说发誓,多半认为是笑话。但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拿人格拿子孙拿祖宗名誉来诅咒多半是可信的。当然还存在一种人自己或许作孽不浅,可的确希望子孙可以清白做人,堂堂正正立于人前说话。
人间有羞耻事,我辈常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