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欲望化”的城市与时代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的故事背景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之后。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鼓舞了超过1000万人下海经商,农村中的大批青壮年进城打工,这是中国青年最为兴奋和跃跃欲试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时代环境使青年,尤其是农村青年有机会通过传媒和其他方式了解城市生活,于是青年们与生俱来的不安分和躁动驱使着他们离开农村,奔向充满欲望和成功特例的城市。
青年诗人沈浩波有首诗写道:“世界肮脏又美好,多么像大汗淋漓的肉体。”城市是充满诱惑和制造不平等机制的矛盾体,个人在与城市的拉锯中,需要不断在平衡这种矛盾中获得资源以求得生存空间。个人需要不断在与城市的融合中获得认可,而不至倒退或发生个人悲剧。城市的发展要汇聚青年的能量,所以这个城市在创造快乐、物欲的同时,也不断地制造着一种痛苦、悲伤的新机制,这种新机制尤其对农村来的青年人具有强大的扼杀力量。农村青年孤独地处在闹市中,寻求着立足之地,却因为没有捷径,而不具备与这个城市平等对话的资格,他们孤军奋战、卖命打拼,稍有不慎就面临着被打回原形,甚至潦草落魄的悲惨处境。城市是农村青年的希望之地,也可能是破灭之地。
涂自强在城市中见识了很多新鲜玩意,第一次坐了小汽车,知道了QQ,有了同学送的淘汰电脑和手机,第一次用手机跟父母通话,村长激动得以为涂自强发财了。他认识了更多的人,好心人收留他打工赚钱;到学校后老师、食堂师傅和同学都非常照顾他,他甚至忘了想家。他的宿舍就是一个小社会的缩影。同一屋檐下,住着不同面貌的青年,他们或有钱或有权或有背景,一起上课一起生活,并不能显示出差别;相反,特别有干劲、能吃苦的涂自强显示出一股拼搏的朝气。但毕业后,舍友们走向了不同的生活轨迹,毕业对于室友只是一道风景,他们很顺利地就选择了留学、保研、去满意的单位。
涂自强们即使努力奋斗,也不见得有个好前程;反观一些人,或许什么都不做,但照样过上好日子。对这种不公平带来的后果,方方深感忧虑:“年轻人的内心会失衡,会仇恨和愤怒。他们或者索性放弃,或者不择手段。当然也有人以加倍的努力继续打拼,但在肉体、心灵、时间上,必然复出沉重的代价,就像涂自强那样。”[1]和涂自强一样来自农村的马同学,想在城市立足,依靠找到有背景的老婆,这其中的隐忍和痛苦是他个人的悲伤。但真的是个人造成的吗?是城市的发展带来的必然结果。涂自强在一家餐馆打工挣钱时,大厨说了一番话:“穷人的孩子,读了也是白读,4年出来,照样找不到事做。有钱人家孩子,同样也是白读,因为不读书也能找到好工作。”[2]110大厨的话或许有些偏激,但这种现象是的确存在的,涂自强的有钱人同学,毕业后可以出国留学或直接工作,不用为生计烦忧。涂自强是能力资质不如他们吗?涂自强的失败是城市的阶级固化、社会资源分布不均、竞争机制不公平等因素的合力。涂自强的人生中有幸福,但更多的是悲伤,社会给他的幸福都是小恩小惠,给予的打击却都是致命的。
二、个人的奋斗与悲伤
百年文学中“上城”的青年形象无论是追求革命者如“吕纬甫”、个人奋斗者如“祥子”、人生无从改造者如“方鸿渐”、追求城市精神生活如“高加林”,还是徒然奋斗的涂自强,他们都无可避免成为落败青年的代言人。涂自强似乎是个特例。他是以求学者的身份从农村走向城市的,带着家乡人的厚望,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并能够造福村子。涂自强并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他明白自己的有限。
青年进城一直是当代文学史上被不断书写的话题。我们可以把《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和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人民文学》1980年第二期)、路遥的《人生》(《收获》1982年第三期)进行一种连续性的考察。可以这么说,陈奂生是高加林和涂自强的“父亲”,他的理想只是上城,“城”于他只是一种新奇的风景,他“上城”的目的是风光地“回乡”。在高加林这里,“进城”不仅是要解决物质生活问题,更重要的是精神层面的需要(事业和爱情),因而“城”对于高加林而言是一种身份的转换。到了涂自强这里,考上大学使他有了进城的机会,但是他在城里却是一种盲目被动的状态,只能追求温饱,不敢奢求爱情等精神满足。“城”之于涂自强的吸引力远不如陈奂生和高加林那样强烈,他身上有陈奂生的朴素传统的乡村伦理思想,却没有高加林的自信、抱负,但高加林和涂自强最终都“进城失败”,是因为一种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城”的生存模式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范围,而他们作为农村青年的个人意识转化得并不彻底。
这是一个不同于路遥《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时代,20世纪80年代的社会是一个凭借个人努力极有可能获得成功的年代,无论受过基础教育或未受教育。而处于阶层已有固化迹象的90年代,已然不是一个容易成功的时代。涂自强就是个人奋斗的典型形象。去大学报到,离开家乡的时候,他就独自踏上的进城之路。出发前,母亲难过地说道:“全得自己靠自己了。”涂自强在行走的途中,也感悟到“自己的人生,只能靠自己的脚朝前走了”。这两句话像一句谶语,戳中了涂自强进城后的人生。独立奋斗,按照我们的惯常理解,是一个人能力的表现,但是涂自强的个人奋斗,更有一种悲凉的意味,这是无人可靠、无势可依的无奈。读书时在食堂打工、做家教,经历了不同人,也感受了人们的善意和帮助。因父亲死亡导致考研落空,踏入社会后,生活不尽如人意,经历了工作、租房、照顾母亲等,一次又一次的打击。生活稍稍平静时却查出肺癌晚期,这对小心翼翼奋斗的涂自强来说如晴天霹雳。至此,个人奋斗化为泡影,他成为了失败的奋斗者。
“涂自强并不抱怨家庭,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善良地认为这只是‘个人悲伤’[1]。他非常努力,方向非常明确,理想也十分具体。”但他一直在奋斗,却从未得到过。涂自强家乡的女同学采药,高考落榜了,分别时给涂自强的诗:“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2]1采药上不了大学,不能走自己的路,这是她的个人悲伤;涂自强大学后,一直拼命地想过普通生活,却积劳成疾独自面对死亡,这是个人奋斗者最卑微的尊严,也是最残酷的现实。
三、农村青年与城市的异质感
涂自强是以考学的形式走出农村的青年,他的身上似乎缺少了一种对城市的渴望。当家乡人凑钱给他上学,希望他学成后做官庇佑小村子,涂自强只能苦笑应和,他自知与城市生活的差距。在经历父亲去世和错过考研后,涂自强成了一个只求温饱的顺从、忍受的打工者。不同于大多数同类题材中刻画的激进农村青年的形象,他身上没有混杂着自卑又骄傲的自尊心,他是温和谨慎的山村青年,并没有走出大山的青年们的英雄梦想,他只想过简单的、普通的人生,他渴求的东西是许多人生来就拥有的东西,但于他却需要复出巨大的代价。也正因为这样的性格注定了涂自强与城市的疏离感和异质感。他不像来自农村的马同学,成为城市富裕家庭的女婿,从而获得了留在大城市的入场券,马同学主动拥抱城市,用自己仅有的资源终于跻身其中。而涂自强留在城市没有出人头地的想法,父亲去世后,他只想接母亲一起生活,他需要的只是谋生的空间和基本的金钱。或者说城市生活的压力使他丧失了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
异质感产生的原因并不只是人自身的主观因素,而是意愿遭到阻隔后的客观结果造成的。[3]95想考研,收到父亲病重通知,他必须赶回家进最后一点孝;拼命工作,老板却跑路了;租到的便宜房又因拆迁被迫离开;因为找母亲请假被公司辞退;年老的母亲找工作屡屡被退;雪上加霜的日子中又查出肺癌晚期……生活的不如意接踵而至,难以招架。涂自强一次次受挫、一次次坚定要留在武汉,但是城市回应这努力的年轻人的是一次次不断加码的打击。城市与奋斗者站在了对立点上,他没有归属感,只剩下无力感。在与城市的搏击中,他卑微、无助、可怜,没有生活和为人的尊严,处处陷入僵局和绝境,他对城市是恐惧的,城市给予他的也是冷漠和拒绝。城市化的快速发展正在挤压着农村青年的生活空间和精神世界,年轻的涂自强总是表现出一副老于同龄人的暮气,他正在被城市吞噬着生命力和活力。
小说以农村青年涂自强作为叙事对象,展现的是这个社会给予青年人的生存空间是多么的狭小。青年是社会的未来,尤其是农村青年的未来更值得关注和述说。这篇典型的社会问题小说,反映了城市与人的博弈,以及快速城市化对外来农村青年的限制。涂自强是广大农村青年中的一个代表,他的命运也映射着这个群体的命运。小说作者以悲悯的情怀、赤裸的遭遇书写了城市崛起中这一代农村青年的“小人物”生活,思考了个人努力与悲剧命运,城市与人的疏离,生存与精神寄托等诸多社会命题。
参考文献:
[1]别让没有背景的年轻人质疑未来[N].中国青年报,2013-06-18.
[2]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3]李新.王安忆上海小说:城与人的三种意义[J].山东社会科学,20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