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泥土、石,还有比草木更安静的吗?屋舍高楼内如果住着聒噪的人,它們也不会安静。并不是由于安静有用,我们才需要保持安静,其实安静是对所有意义的消解,当一个人越少考虑有用、有价值,他就越安静。聒噪源自对有益有害的辩解,对利益的争夺。安静不仅仅是接地气的事情,它还带来最灵敏的听力,以倾听宇宙的音乐。只有如草木般安静,才能够深深地体味到什么是博大,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不断成长的力量。安静既是一种快乐的弥漫,也是一种向上的导向:安然,祥瑞,不可穷尽。
一棵树,一团草,从一开始便无法移动行走,却也是大自然意味深长的安排。草木因此而谦卑,因谦卑而无焦灼,而生坦然之心,善用周遭的每一粒土,珍惜根须、茎干的有限自由,一半深入黑暗并读懂黑暗,一半探向光明并赞美光明。黑暗无损于它,光明无失于它。草木受限而从不被动,坦然接受约束而臻于安静和不屈不挠。安静既是对力量的保全,也是对精神的保全。那些聒噪吵闹、争来夺去的人还有余力保持不屈不挠的精神吗?看似是不屈的,看似是不挠的,却是最容易耗尽、妥协的不服输和精神暗伤。安静是接受,也是信任,如草木接受约束、信任泥土,而不安静的人自有不接受处、不信任处,有涣散、排斥、争夺,就有更大的消耗以及或自愿或被迫的妥协。
如果安静有颜色,必然是草木的绿色,它开的花也是草木的花,它结的果实也是草木的果实。美而无动于衷,圆满而不动声色。
我喜欢在田野里观察蒲公英。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植物,竟然能够一边长叶,一边开花,一边结果(种子)。它同样被深深地固定在泥土中,异常谦卑,异常安静。即使轻盈的种子已经缀满花梗,只要没有风,你也没有朝着它吹一口气,也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些种子依旧一动不动、无声无嗔,不以为自己是得到,也无所谓会即将失去,形状圆满而脆弱到吹弹可破,但这真的是脆弱吗?因为害怕一口气而不得不安静,这难道不是脆弱吗?蒲公英永远不会回答,它没有疑问,也不关心我的疑问,可是我还是用一口气破坏了它的安静,破坏了那些种子圆满完美的形状。面对一株绚烂时安静、谢落时也安静的植物,它既不赞我,也不恨我,自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植物的甘于安静,也许正是为日后的失去,如虔诚的信仰者所信所求其实不是为得到,而是为失去——失去贪、嗔、怒或者类似的东西。一株终生都不可移动的蒲公英,终于结满种子,却轻易地被一缕风带走,它是如何在失去时保持安静的?世界的奇妙在于失去时亦得到,得到时亦失去。蒲公英失去种子又得到种子,不执于得失而终得善的提携。一株蒲公英何尝不是一个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谦卑信仰者?因为安于所信而静,由安而静,终能开花结果。
得到不是草木的目的,赢也不是人生的目的。在我看来,不断生长才是草木和人生的目的——这样说其实又没有什么目的可言,因为生长本身不可能浑身都有目的,你又如何说生长中的哪个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呢?当不考虑太多目的时,所有的生长都会归于安静。目的是为了抵达,目的太多又很难一一抵达,一个人难免会放下尊严先求人再恨人。恨是争而不得,恨是失而又失,恨是压抑在人性里的聒噪,恨有时候还是矫情。活着活着,人轻易地就恨起来,过去有人恨鲥鱼多刺、夏夜有蚊、海棠无香,现在有人恨房子太小、工资太少、股票太难炒……相对于草木,脆弱的还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