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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混人生

时间:2024-06-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馨文居  阅读:

  前些天写了篇短文,是从所谓“条”说起的。

  “条”指巷子。我说的当然是东四条。

  2013年春节回家,是从杨家峪出的高速。这是我不爱走的出口,因为丑陋,黄土气太重,不像个有水准的码头,远不如从滨河路或长风街出,轩敞而有水汽。

  之所以从杨家峪出,是因为要先去趟东四条。车行忻州,我就打电话给那儿的老“条友”,让他慢慢起床,午睡后到条口等我。

  那天中午他准女婿上门,喝了点儿酒,我到“条”口等了会儿,他施施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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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俩从小学到“业大”都同班,后来又是一个机关同事。我飘忽来去,是孔夫子说的“东西南北之人”,他踏实地待在机关,官拜老干处处长。有回我对他说,退休后,承蒙关照!他立刻说,那是永远都不可能的。咱俩同年。今年就到了这一年,所以一进城,先和他聊退休。他引用“条”里另一位同年的话:要在过去,咱们膝下早儿孙满堂了。我俩又比了一下白发,便告别。

  清楚记得,三十岁那年,我曾自叹不立(实话),进入花甲之年,则感觉,其实已有七十的力道了(包括衰颓)。早从心所欲不逾矩了,岂止耳顺?啥也不干,只能从心,小步都颤,焉能逾矩?

  我的个人历史,“条”是古代记忆;我的近代史则开始于“宫”(南宫)。

  “条”时代,终结于下放,好比从南宋勾栏,一日间退回神农尝草之野,待在村里,唯一愿望就是复辟,愿望之强烈,导致一年后的“一进宫”,我以考学为由,从临汾穿越入“条”,原打算与久违的长江一晤,三日后返乡。不料被“借调”在“宫”里的父亲听说,索了我去,非但未加斥责,反倒另设一铺,留我住下,学习画画,乃是我首次冒险获得的机会。不料由一铺发展为一室,长达近十年。

  “二进宫”才是定居,但付出惨重代价,搬家的卡车翻了个底朝天,一车家具,连同卡车,压在老大身上。老大所以为老大,绝对与此有关,扛个鼎算什么?泰山压顶也没那么大冲力!但老大从来不是寻常人等,更不是峣峣者。

  要不说忍者无敌,峣峣者易折,要不说柔弱胜刚强,说无有入无间,说神人无功,谈无所待、论逍遥游,他替我家承受了历史转折中最剧烈的阵痛。

  一举入“宫”。所见所闻所感,判然别于以往,即使明天忽然实现了宪政,我也不会像当时那样眼明心亮。

  在村里,我暗自演化文艺复兴,阒寂无聊,加上年轻,如文火烹汤,有助于静心看些残留的书。一入“宫”,便亲眼看到了绽放。不仅是画,而是全部环境。

  传说中的油画、乐队,甚至芭蕾舞,在“宫”里全是现实。画具体为颜料呛人的味道,音乐则从对弦时金属与弓毛摩擦的杂音开始,听得到舞鞋撞地的响声,歌手背身的轻咳,舞者旋转后的喘息……真实到不止于完整,甚至破绽、叹息、杂音俱在,这才看到了作为过程的艺术。

  只有如此,才可能知道点门道,才可能识破魔术里圆满“哄骗”的“匠心”,从而区别什么叫质感,何为正品真货,何为复制、印刷乃至赝品。

  更要紧的是,时代碎裂的各种碎片,和碎片携带的信息,都从“宫”里渗入,如不绝如缕的政治谣言、内部电影、敌台广播,暗地里交换的欧美经典毒草、新出版供批判用的白皮“内部”书。

  还有大量非同质人物的相继光临:外地插队生中的各路神人,某些身份突变者,由“史前”向未来世界过渡时,也把我这儿当中转站,一些后来保持来往的若干人中,确有“很资很资”者。王錞老师称之为“资掉了”。七十年代末我回访他们,在他们北京的府第首次听甲壳虫。极陌生地管窥了这个星球六七十年代的“潮流”,当然自家接不上轨。去年伦敦奥运,听到Hey Judy一举唤起当年记忆。几十年,似勾似连,也算一点幸运。

  一日,正在剧场看电影,荧幕一侧打出歪斜的幻灯,点着我的名说“门外有人找”。来人是贺鹏飞与张稼夫之子。他们私下来接洽晋绥故旧,不知怎么也先寻了我来接头。如此这般,会见了不少享有盛名的前辈,邂逅了一些前来“打尖”的奇人,还有传说如盖茨比一般了不起的阿强,以“新人”身份,夫妇落草于此,干脆做了邻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解放之果,种因多发于此时,是思想解放的“潜伏期”(参见北岛、李陀编著之《七十年代》、查建英编《八十年代》)。而我偏能在此地目睹时代变迁,乃是今生之幸。

  来自“古时候”的老朋友也开始重聚,个个像经历了剪辫子入民国似的。有些不敢认。老山羊则更须刮目,威武益甚,是52885部队之老兵。在没有军衔制的当时,他那副宽边眼镜就是军衔,纵理解成将军也不为过。虎背熊腰,嗓音低沉,用外语念坦克,用高平话念“52885”。上连着天,下接入地。体现着严肃活泼的“八字方针”。他的部队应该授予他一个非常的终生勋章,因为,凭借他特殊的传播手段,至少我和小羊还有其他几个人,虽然从未去过那个部队,却终身不会忘掉这个番号,即使这个番号最终被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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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羊是后辈,是通过双方父母认识的。在发现他超会画汽车前,因年幼位卑,往来列位都未能付之以“青眼”。可见这是个呈现自己极缓慢的人,不是有点笨,就是太过精。由于未获“青眼”,后来他多次血泪控诉,让我在听到我的恶行同时,还领教了他的顽强,和特有的伶牙俐齿。

  他的画汽车,与当时我们学的美术毫无关系,乃是一种天才。他对机械、构造和系统有一种迷恋,在他乃是一种文明的图腾,因此产生了理解。无师自通地懂了结构,通了整体优先原理,并能赋予系统以明白的序列。他用不着写生,循着这一逻辑,通过琢磨,就可以随心所欲画他见过的汽车。包括汽车的状态,膜拜金属感、光滑感、流线型,广角镜中的整体变形。在他主动意识到这一能力后,便利用透视关系,把一辆铮光瓦亮的汽车画到弯曲的地步,达到了“把玩”的阶段。

  他画汽车把我们震了,把身边的大画家也震了。顺便说,在小羊的速写中,能看到这本事的影子。他身上有许多“非艺术”禀赋,分析力强,忍耐力强,迟钝、缺乏新鲜感、不会一点就着,对美常常无动于衷,可这些“没反应”、“不兴奋”,“不讨好”,也是艺术的要素。所有的不冲动,都架不住因呈现力慢而导致的渗透力强。

  老克也出现在这一时代。

  当时烦恼多多,既为天下,也为文学,还为爱情。

  烦恼多因这三样。写的也是这三样。

  天下事唤起他的豪气,文学又逼迫他拿出耐心,爱情则催伤神经影响豪气。他的目标比我切近,那便是写小说,而且发表。我当时虽然也感觉有个什么事要办,画画,拉琴均搔不到痒处,但没想到文学这一行。老克可是有真稿件,白纸黑字,令我佩服。也使他太沉重,一如他发福前硕大的头颅,感觉比躯干还有分量。他引用朋友的话,敲着自己光滑而有汗的前额,称其为“智慧的开阔带”。写不出鸿篇巨制对不起这个地带。

  天下事扰得他很不安,爱情以神圣和欲望两种面目折磨他。感觉他是在犬牙之间写作,在控制与反控制之间挣扎,才华和感觉却被忽略了。此时,后来叫做北岛的赵振开,与老克一样,也在当工人,也不知怎么,就出脱成了北岛。我看到的最有说服力的原因是:上帝要通过一个人写下一个时代的声音,正好找到了他。

  他的朋友曾有如下描写:

  “众人畅谈直至凌晨。北岛照例喝醉,倒在客厅沙发上沉沉睡去,越胜边斟酒边说,当年读那首《我不相信》,我×,这孙子怎么把我们这一代人的感觉概括得那么准啊!当年哪知道是这么没文化一家伙!”

  所以,老克大可不必遗憾,就是这么一回事!那时,我常与他一同分析:他讲的那些事,不写还挺动人,一写出来,怎么就立地衰减到不那么有趣呢?他虔诚地看《朝霞》,我当时不喜欢“沪气”,劝他别看,他认真问:“为什么?”我说不出。老克是谦虚的,为早日成功,他很能求教,可惜身边没人能告诉他正确的方法。后来他干脆不干了,一不干,马上显出了才华,目光如炬,开阔带智慧立射灵光,照亮了他今后几十年的前程。做成了许多比写小说要紧的事。写小说那一段,不过与所有青年人都难免做几日文学梦一样,就是一个过程,和悄悄热恋过邻家女孩一样。

  我和两只羊共同画画。老山羊才华横溢,样样来得,我则惑于“宫”之五色,耽迷于各种值得一混的事,唯小羊专心致志,有入行迹象。

  除了画就是聊,或是吃。通常我和小羊住一屋,聊天半夜,睡个懒觉,但一般很早,老山羊会无迹象突降。完全不知从什么地方。马上便如乌云蔽日。他闪进门来,你就必须立刻起床,他用清楚的头脑与我们的梦对一句话,不管你头晚几点睡,就宣布:数到三,掀被窝。一向不曾食言。他点起烟斗,边抽边数,让人心惊胆战。领导的确不是一天炼成的。自他进门,他的节奏就成了我们的节奏。

  画一会儿画,忽然饿了。“马上就吃。”老山羊宣布。“肥猪肉罐头,赶快去买!”于是将小羊轰出门,还不放心,前脚轰出,马上回身插上门销。还要视小羊的反抗力,决定是否以身抵门。断然、果敢,横、决策力,显然与生俱来。小羊购回之食物,一向超出期待。显示了极强执行能力。

  老山羊唯一不像将军之处,是腰间有各种工具,包括几十把钥匙,刀子、起子,都异乎寻常的大,与本人风格贯通里外,浑然一体。小羊会因此大笑,老山羊不管,毫不笑,将起瓶盖的活儿揽下,派我们做别的。当时吃喝,无非洗个杯子,我们便聚在他旁边,看他起瓶盖。往往视难易及过程,他会呈现各种表情。最后,必是“嘎嘣”一响。三人俱乐,便毫不拖沓地吃。第一口酒入肠,老山羊蹙起的眉,往往让小羊笑到蜷身打滚。为了看到老山羊吃头一口肉的反应,小羊宁可等着不动。他按照预期,等着一个表情,老山羊果如其料或出其所料,都会让他感到趣味无穷。

  老山羊喝多,大家就都没章法了,如果太晚,三人便拼床,相与枕藉乎“宫”中。那样的话,次日会比往常更早听老山羊“数到三”。其实他数到二时,就已经下地拆床了。我们便连同被子跌入床下。

  有几天老山羊没来,倒让我俩很是惦念。鼓起勇气往其父母处询问,结果大惊,老山羊居然住院了。而且因为吐血。戚戚然赶往医院,老山羊凶巴巴坐于床上,没给我们一丝慰问的机会,生龙活虎跳下病床,将我们拉将出来。我们很疑惑,不是林黛玉才吐血么?莫非他也有抑郁之事?老山羊口中也能吐出血来?他皱了一下眉,说就是吐了。口气强硬。

  我们便乐哈哈回来,老山羊成为汽车一般的结构,让小羊迷上了,画老山羊。边画边笑,以画为乐。没过多久,就画到老山羊骨头里去了。

  老山羊喜怒哀乐均形于色,了解了这一层,就能随意调动出他的各种表情。和画汽车达到“把玩”境地相仿,成为一大乐子。比如,“最是那一低头的蹙眉”,只要放一段《北京喜讯到山寨》必能唤将出来。他往往在同一时间,进入指挥状态,男低音跟着哼唱,强调出低音节拍,粗手指使劲地敲桌沿,在铜管模仿牛角号时,他的前额就开始变化了,像一幅欢快的小屏幕。进入双簧管独奏,臂上汗毛下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总之,生理反应严重。硕大的老山羊,可以被音乐附体,在乐曲面前一举成为赤子。一派天真,不顾环境,肆无忌惮,手舞足蹈。

  我们当时都处于“在路上”状态,谁也不知前途何在,以后会干什么。因为没头没脑,也无此多虑。与凯里亚克笔下人物最大的不同处是,我们一丁点都不疯狂。倒常陷入疯狂的反面,失之于极度的懒惰。好像想通了一样,一下就泄光了气,一躺一下午。国民经济再怎么到了崩溃的边缘,我们也没想过饭碗问题。没想过挣钱吃饭,更没想过养家糊口;没有危机感和紧迫感。也不和旁人比高低,心里完全没有“起跑线”这码事。

  老山羊经常回来待一段,一般在我们已经忘记他是个军人的时候,突然回部队去了。我和小羊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小羊比我小七岁,他的坚持精神,最先体现在跟我们这些大得多的人厮守在一起。直到把我们这点年岁资本消耗殆尽,他开始峥嵘初露,一步一步显示能耐。没有三五年,就把这点年龄差距追平了。后来我见过许多生怕被人当哑巴卖了的人,就会想起小羊,他不吭不哈,不表现,好像生来就懂“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这一精义。作为长者,我率先把“不上进”的惰性传染给他,自称“威信扫地”。这当然是很无奈的事,有什么法子呢?我不信我能持久端着假相,只为保持威信,而不为他看破。纵然他年幼或迟钝,我本人也无顾及威信的耐性,还不如趁早“扫了地”。

  但我们还是想做点像样的事。于是跑到石圪节煤矿,为小川他们编写的书画封面。

  石圪节,对我们来说,是个神奇的地方。小小一个山头,风水很好,有相当多怪诞的故事,相当多杰出而有趣的人物。有远眺太行群山的好景色。大半生过去,现在回想,当时好像有根线把我们拴着,如果画一个方框图,把每个连接点串起来,交叉点最多的那根桩子,就是石圪节。那原是老大工作的地方,老克当时在石圪节山下的王庄,也不时上来,虽然他说山下故事更多,但那也许是另一个故事。老山羊的52885部队在高平,距此亦不远,也不时来聚,就连日后与我共事十多年的老计,也与此山头有缘故。小羊父母下放在潞安矿务局,家在局本部,石圪节乃是下属煤矿,也不出这个圈儿。至于我家人,除了父母,个个都来过石圪节,连我舅舅、叔叔都来过。我表兄当年是卡车司机,甚至开辟了一条通往石圪节的通道,在附近建立了熟悉的物流基地,得以来来往往。当时,他开的那辆卡车,好像成了我的专用“座驾”,矿上的不少人,也见惯了不时停泊在小广场上的那辆巨大的车。

  小川上大学前在石圪节挖煤,大学期间又安排在石圪节“开门办学”,上完了,又被发回石圪节写书。

  我和小羊自然也就跟着来了。说是画封面,更多是和他们一起待着。在那儿看了左拉的长篇,入迷入窍地看了伊利亚·爱伦堡的《暴风雨》,喜欢得恨不得全文抄下来。事实上也的确抄了不少,那本子或许现在还能找到。

  小羊近日放到网上的一幅速写,也许正是封面的稿子。不过那是本什么书?究竟出版过没有?写了什么内容?我根本不知道。

  但我们为此还一本正经下了几百米深的坑井,走到掌子面,画速写时,还亲见一根支护顶板的柱子在身边倒掉。说冒了生命危险也不为过。这样的冒险其实与封面设计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

  另一个能将我们拴在一处的桩子,是北京。自1972年起,每年5月,我们都到美术馆看展。当时没电话,各自事先不约,去了,总能在美术馆遇到。那时候我们都没去过太远的地方,在美术馆相逢,也算是他乡之遇,但觉得很自然。

  小羊七十年代中期也参军了,自己单枪匹马穿一身新军服,忽然出现在美术馆,立在我面前,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那时他已很能闯了,嫌我没告清楚行止,表明了他的不易。他的能耐,他的勇敢,达到了抱怨我的目的,他居然找到美术馆负责人,打听我在什么地方。我至今记得,他就是从展板后边一个暗门里出来的,和大变活人一般。记不得老山羊是怎样的从天而降,但三人一旦相聚,就又成了“宫”里的形制,看画,逛街,饿了,老山羊说“立刻就吃!”便到熟悉的地方喝啤酒。当时太原竟没啤酒,想喝回啤酒也得到北京。我们三人常去东四口上的“青海餐厅”,那时北京的啤酒还远未被“燕京”一统天下,我们便换着来,有时要“北京啤酒”,有时要“天坛啤酒”,更多是用“升子”,没个两三升,达不到开怀畅饮的瘾头。到了这儿,老山羊也没法施展“数到三”的威力了。谁也不必担心回家,喝到哪儿算哪儿,可谓痛快之极!全都放量而饮。一日,忽闻旁边桌上有人高呼“工业学大庆!”应该是一位自证酒后没说反动话的人,“我很清醒!我没说反动话,瞧,工业学大庆!”

  于是我们将酒醉称为“工业学大庆”。小羊胆量日益大了,敢指着老山羊说,“你已经工业学大庆了!”其实我们每次都得彻底喝到“工业学大庆”才撤。年轻人有这资本。当然,全忘记我们所撒的“癔症”是什么内容了,仔细想和分析,估计多是用叹词在谈看过的画。全是心得和开心。赶上了民族宫星期音乐会,便一同去看,买票其实非常容易。

  在小羊发布的速写中,还有北京饭馆的画面,从画上看,他保持着清醒,也表现出勤勉。倘不是他能抓紧画这么一幅,北京的狂欢无从志之。

  三十年后的晚上,接到电话,里边说“我们正‘工业学大庆’……”老山羊喊叫。我瞬间就神游到了“青海餐厅”,尽管这家餐厅早被拆了。虽然近十多年我一直住在北京,但不知道东四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我不去,也不想去。只觉得,目前我所在的北京,和当年我们没头没脑欢乐时的北京,不是一个地方,即使我偶然途经旧地,也无动于衷。离凭吊与怀念还远得很呢!

  1976年,对中国和我们,都是大变化的年头。我年底有了职业,小羊已到忻州参了军。9月9号,我们碰巧买了下午四点半的电影票:《杜鹃山》。正要进场,哀乐大起,毛主席死了,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老山羊接到命令,速回部队战备。过了一个多月,也许更长,战备解除,老山羊返回,那张电影票刚好重启,还是下午四点半。

  我的编辑生涯始于美编,便得以常常给小羊的部队写信,约请他来画插图。有时嫌他画的马虎,他会掏心窝子诡辩:“主要是没纸。”

  恢复高考,小羊可算有去处了。很容易离了魔爪,在山大期间,有时来我家,能看出明显变化。上高中时,他曾后悔和同学打架,说,虽然赢了,可被打的不气,我自己倒气个没完!骨子里敏感不免导致软弱。到了大学,为战胜腼腆,他用死皮赖脸法脱敏。有回我俩在夜市喝酒,他竟跟小贩说,没钱了,可是还得喝,把学生证押给你,再来几瓶!我在一旁像小贩一样意外,像今天见到了“00后”。此后他便日益硬朗,谋住什么便能干什么。玩音响,买设备,扛来扛去,成套的卡拉扬唱片,想干什么干什么。

  就冲小羊发出那许多速写,让我们想起这么些事,这些速写也值了。历史就是这样点点滴滴构成的。老朋友毕星星在其近作中强调“保卫记忆”,我深以为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见过太多因“忘性大”而生发的争议,从近代历史看,往往是蓄意歪曲配合以“忘性”,事实于是“消失”。这事确实挺可怕。无论对国家,政体,还是对群体和个人。所以往大里说,小羊的速写有助于我们想起事实。但更要紧的是,它让我们感受到事实。记录比解释重要。速写是经过认真思考与琢磨的记录,画速写的过程要调动许多要素,笔画中保存了画画时的环境,情绪、气氛、心境。一幅速写中储存有无数信息,它本身如同细胞切片,可以比对、分析、推导,保证记忆的准确性,包括了事实与感觉。它的事实性至少包括两重:一是对象的事实,二是画本身事实。单是那张纸,已经是一种重要痕迹,承载了许多记忆。

  小羊速写后来有了灵动飞扬气,技法提高了,可老山羊看了说:“与我们无干!”说到我心坎里了。老山羊经常一语中的。在没有共同记忆的速写中,我们只好看他的绘画。

  他后来选择了干雕塑,当时显得费力不讨好。经常消失很久,忽然复出,像民工泥瓦匠一般,找一张不怕脏的凳子坐下,讲他的新鲜经历,天地宽了,讲述的方法也更有意思了。

  事后证明,他选择的专业很对景,能赚钱,于人于社会有用。不似小众艺术,穷哈哈,还唧唧歪歪。能揽上诸如做“大门”之类的活儿。无论如何,他赶上了“当官挣钱”的时代。在二爷弄铜盘子初期,小羊就明白无误地说:“必须唯利是图!”是六零后对四零后的告诫。有如狠劈一掌,令人幡然猛醒。

  看到小羊的速写后,另一个让我欣慰的感觉是,虽然三四十年过去,平常日子与艺术都发生了极大变化,他依然还能让我辨认。对我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

  陈丹青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幸亏年轻》,在多个场合也表示过,生活在七八十年代,或“文革”结束时刚好五十多岁的,那就惨了,没本钱了!而那时刚好年轻的,则“赔得起”。

  分享小羊速写的许多共同记忆者,都比他大,际遇各有不同,多半已是退休者。小羊既争气,又赔得起,搭进去年轻的苦难,真成了一种营养。但比他年长许多的我们,可真没必要念兹在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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