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无论以何种形式,只要遇到莱阳路,我就进入了相同的状态——爱,惊喜,怀念,无奈,淡淡的哀愁,甚至泪光回转。
新鲜的清晨。白花花的正午。光影丰富的黄昏。蓝紫色的夜。我无比依赖地靠在它的肩头;我双脚虔诚地踩在它身上;我从双层巴士上俯瞰它;我坐在男朋友的跑车里沿着它的曲线狂飙而过……纵然我有一千种方式亲近莱阳路,但莱阳路给予我的复杂情绪从来只有一种。
因为复杂,我说不清。我父亲在这条路上出生,参军,把我母亲从龙门路娶回来,生活,退休,衰老;我和我妹妹也在这条路上出生,发育,早熟,青春不再。而我的祖母,作为见证莱阳路的最后一个老人,93岁那年从这条路直接去了天堂。
莱阳路是青岛最早的路。会前村有了人烟之后,青岛的先民们在往西迁徙的过程中,踩出了这条路的雏形。根据《胶澳志·交通志》所载,德占时期的莱阳路叫会前路,第一次日占时期的莱阳路叫旅顺町,1922年中国政府收回青岛后,才被称为莱阳路。
1924年的莱阳路只有24户,133人,1926年有44户,401人。因为秉承了德国人将其规划为夏季度假别墅区的功能,莱阳路上的建筑全部依照庭院式落座,有楼,有院,有缓坡,有车库,有露天的观海阳台。花砖铺地形成多变的图案,建筑不会高过三层,界面柔和,有凸凹;镂空或雕花的黑铁门,燕窝一样的阁楼,花石墙上缠绕着藤萝。此中有名门望族的住宅,也为商业大亨商住两用,到1939年左右,基本上就没有了可以进行规模建筑的土地。
从我有了记忆的那天起,莱阳路就全部属于我,那是1974年左右。连带着为我所有的还有鲁迅公园、莱阳路8号原海军基地、黄海研究所的后院、水族馆、第一海水浴场以及周边与莱阳路或平行或垂直的歪斜小路。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每天,祖父把我安置在鲁迅公园的某个风水佳地,潮涨潮落,我就长大了。四岁,当我可以独立而安全地在公园里撒欢的时候,祖父便早早地结束了尘世之旅。
我来不及痛苦。与海有关的一切太宽广了,令人应接不暇。裸露的滩涂被冲击出天然的纹理,绿色的海菜软雕塑一样歇伏其上,因为有船,有潮汐,有各种海生物,就演绎出无数与自然通灵的方式。我掌握了几种捉鱼的诀窍,在玩伴中人气飙升。我也常跟随大孩子撬海蛎、拣海冻菜,然后拿回家展示,享受劳动果实。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莱阳路的孩子竟然可以吃上海蛎子面和拌凉粉。
母亲在文登路小学当老师,不到六岁,我就被锁进了课堂,从此,我的游戏转为地下——这更加刺激并富有悬念。母亲是个工作狂,不到天黑不回家;我野性十足,也是不到天黑不回家。放学以后,我通常不走大路,而是跑到与莱阳路分支的小胡同里去“捡险”,在错落的石板路上数蚂蚁,翻过锈死的铁栅栏,爬上围墙摘槐花吃。槐树叶特别适合玩“12345,上山打老虎”,于是,无数片鲜嫩的叶子就在童年的咒语里凋零了。我在胡同里遇到有生以来第一个“暴露狂”后,这种游戏不得不戛然终止。接下来,我在莱阳路的任何一个庭院里和女生们跳皮筋。视角是临街的,我一边跳,一边打探着母亲的动静,直到她那雷厉风行的身影出现,我才抄近路狂奔回家,并在她进门前一分钟端坐于写字台前。
除了顽劣不羁,我的文化活动是看电影。每个周末,莱阳路8号都放映露天电影,原则上是为官兵和军属服务,但每次,我都能拿着小板凳混进去。只有一次,我被一个兵给拦住了,“不是说军民一家吗?”——我是学校合唱团领唱出身,不会怯场。
我以疯狂玩乐的形式完成了小学阶段。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我考取省重点学校二中,尽管那年堪称空前绝后的恶战,胜出的比例是1:14。
百年梧桐站在莱阳路上,求证着大地的诺言。每年夏天,人们穿过茂盛的树荫通往第一海水浴场,去膜拜游泳这种赋予肢体最大解放的运动。暑假一到,莱阳路的孩子就吆喝着,嬉闹着,每天往返一浴数次,在满月的夜里用马灯“照”螃蟹,挖蛤蜊,男生则在破船头“扎猛子”,在沙滩上摔跤。单调的岁月里,青春的躁动被海蚀,被风干,在父母耽于生活饱暖而疏于孩子教育的过程中,莱阳路的孩子肌肉结实或者曲线有致起来。
15岁之前,无论向左走向右走,我都走不出莱阳路。15岁之后,就进入了不可理喻的叛逆阶段。
祖父在莱阳路的一个院落里留下了房产,面积虽奢侈,却向北,高高的屋檐,宽大的镶花玻璃,拢不住一缕阳光。幽暗的走廊尽头,有我的闺房。地砖是绛红和靛蓝相拼的图案,还有几件说起来好听不好用的紫檀家具。当青春期的一切优缺点越发茁壮的时候,我做梦都想把那几件阴沉的家具破坏了——我有那么多的玻璃器皿、木头鬼脸要摆设,可父母偏偏把我的闺房当成储存室的一种。在那没有丝毫鲜艳度的闺房,我喑哑地坐在里面,脸色像地窖里发了芽的土豆,每个黄昏,寂寞围绕上来的速度一定比天黑得还快,顷刻间我便身陷其中。
青春从来都是被浪费的。在做梦的时候,挣扎的时候,与所有规则做斗争的时候,单相思的时候,叫做青春的东西也正悄然无情地发生着化学变化。18岁,我发誓要到外省读大学,越远越好。从此,整整十年,莱阳路做为我的驿站,只在静夜想家时分泛出幽幽的青光。
因为政治原因,莱阳路房主的遣返率相当高,有的被赶进车库,有的进了监狱。在我居住的院落里,就有一个关于五少爷的故事。五少爷读的是复旦,35岁以前享尽荣华富贵,1957年反右运动一开始,五少爷就被打入监狱,铁索寒窗。这期间,他的妻子病逝,他的优秀的儿子因为成分问题而不能考大学……
五少爷重见天日,已经是55岁的老人了。苦难并没有改变他对生活质量的不苟,天再热也要穿月白色的真丝衬衫,白背心在里面隐约可见,下面配深色长裤或西式短裤。他有严重的哮喘病,他拄着考究的拐杖,拐杖撞击着腐朽的木地板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而他粗粝的喘息正漂浮在灰尘中。老房子屋檐高,回声大,拐弯处是他的一声叹息,久久不肯落地。
他跟我母亲说,给我介绍个老伴吧,要有文化,有性要求。
五少爷经常和他的新老伴手牵着手去海边,或者从菜市场回来的半途,坐在树下歇息。夏天,他们一起吃棒冰,脸上的幸福和搀了糖精香料的棒冰一起,点点滴滴融化着。他见父亲把月季侍侯得很好,便隔几天要一枝,送给老伴。他得知我在江南读的大学,就兴奋地问:“你会唱绍兴戏了?你会做上海菜了?”每见每问。我嫌他啰唆和迂腐,嫌他喜欢炫耀从前的荣华,常以愚弄的口吻作答。
后来,我无可逃遁地领略了生命之痛,也顺带理解了五少爷。再回家的时候,父亲说五少爷已经去世,新老伴嗜酒,他们越发不合。
我的泪砸在残痕的地砖上,为所有世事的无奈又无常。
在那同时,我发现莱阳路真的老了。它的房子漏雨、断裂甚至倾斜,颜色是粗糙翻修后的唐突,就像老女人脸上的粉,涂得尘土一样厚,也遮不住憔悴的沟沟壑壑。每个院落里都有人口泛滥时的违章建筑,晾衣服的绳子肆无忌惮地纵横着。老房子弊端百出,除了电压低,还有取暖、卫生设施等等问题,2000年,父母坚决地搬走了。
搬走之初,他们是庆幸的,毕竟,配套设施的齐全让老年的他们感到了“方便”。很快地,不出半年,他们就开始想念莱阳路,想念老邻居。尤其是父亲,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骑着自行车到莱阳路遛一趟,站在梧桐树下或院门口和旧相识拉呱,刮风下雨也不间断。母亲担心地问,你还去吗?这样的天气。父亲淡淡地说:去看看。
在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中,莱阳路与青岛所剩不多的、可以代表城市历史风韵的建筑或街区,一起转化成特有的孤本。观光客们常常好奇,这样风格别样又暗合统一的老别墅群落究竟建于哪一年?里面住过什么人?他们选择心仪的角度拍照,又在早年的临街车库改造的咖啡馆里点一杯蓝山,企图从店老板那里打听到一些讯息,哪怕是七零八落的,哪怕是飘忽不定的,哪怕是兀自杜撰的。
店老板往往说不出一二。观光客却没有失望。聪明的他们知道,老建筑是历史片段,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何必认真。
对于这一切,莱阳路已经不动声色了。沧桑沉淀以后,莱阳路就像那些荒废的后花园,在喧嚷的背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