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网购成为风潮的时代,买书自然也难幸免。打开当当网或是亚马逊等购书网站,轻点鼠标,搜书下单付款,一两天或三四天之后,快递员就会把你需要的书籍送上门来。方便、快捷、优惠,岂不是一件快事、好事?
作为一个读书人或文化人,买书、读书、写书,是一生的主要内容和生活方式。而买书是读书、写书的前提和基础,买什么样的书、买多少书,往往决定着一个人的思想境界和事业建树。因此鲁迅、胡适、唐弢等现代文人,一生重视买书,买书成为他们人生中的重要部分,留下许多的佳话。不要看一个文人坐拥书城,其实每本书都来之不易,甚至有些书还牵连着一个难忘的故事呢!
如今网上买书这样便捷、省劲,省去了跑书店的辛劳,免去了淘书的麻烦,自然是读书人的一大幸事,是现代文明的一大进步。但在便利、喜悦之余,我却不时生出一些烦恼和痴想来。譬如买到的书质量不高、装帧低劣,让人很不开心。譬如选书不见书,让你很难判断它是好是坏,使你心生焦虑。每当此时,我就不禁想到在实体书店买书的情景,在一排排的书架中慢慢梭巡、细细挑书的快乐。甚至想到在漫漫人生中,不同时期不同城市的买书经历,还有当时的买书心情。自然,在我居住的太原市,依然还有国营的新华书店,有私营的新潮书店,虽然都在衰微,却依旧在坚守、变革,但却远不是二三十年前的情景了,也不再是我所需要、依赖的书店了。
回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买书情景,让人恍如隔世,感慨万千。我是所谓的“50后”,1966年考取县城的原平中学,遭遇“文革”爆发、而未能入学,1969年原中“复课闹革命”,我再度考取,“跳级”成为高中生。小学时期的农村孩子是不买书的,一是村里没有书店,二是家里也没有闲钱让你买书;但学校有个小图书室,老师们手里也都有几本文学书籍,就是大家的读书来源了。我从三年级开始读课外书,当时风行的红色经典,看过不少。如《红岩》《红旗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创业史》等等。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春光明媚、欣欣向荣的时代。待到1969年上了县城中学,整个社会已进入“文革”时代,政治动荡、文化荒芜,那么多好书都被束之高阁、打入冷宫。嗷嗷待哺的我们,阅读生活就像碗里的稀饭——清汤寡水。书的源泉并未彻底枯竭。一是学校图书馆,藏书其实很丰富,但只能按照上面的指令,极有限度地开放部分图书;二是语文老师的个人藏书,他们家里的书比小学老师多得多,他们会选一些可靠的书推荐给学生阅读。就这样,我囫囵吞枣地读了一些现代文学经典作品,如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的小说、诗歌、散文等。三是从县城的书店购买。那些年我经常到书店买书,成为那里的常客。
那是原平县城前进西街上的一家国营新华书店,全县城似乎仅此一家,坐北朝南,自然是平房,足有200平方米。宽敞的书店里,三面墙壁都耸立着高大的书架,前面是一排曲尺型的玻璃柜台。书架、柜台里的书并不多,稀稀落落。划分出政治、农业、工业、科技等区域,我去的自然是文艺区域。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书籍似乎从未有过;只有一些新出版的小说、诗歌、散文作品,最多的是革命样板戏剧本。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之后,新文学作品破土而出,逐渐改变了没有文艺的荒凉局面,有些作品风行全国。书店里总是挤满了人,人们拥挤在玻璃柜台前,看中某一本书,让售书员拿过来,翻一翻、相一相,相中了就交款买书盖章,相不中就还回去。我常常夹在人堆里,把新进的书都过一遍,然后选自己喜欢的交款买书,心满意足地回校。对当时这些书籍的内容和思想,我真没有什么辨别能力,只觉得文学就该是这个样子。但书籍的装帧是我喜欢的,开本大抵是小32开和大32开,封面朴素、配图简洁,印制讲究、版面舒朗。记得当时买了很多,长篇小说有《欧阳海之歌》《艳阳天》《金光大道》《春潮急》,短篇小说有《春歌集》《红石山中》《小将》《篝火正旺》等等,还有几本《朝霞》丛刊和月刊,等等。这些书印数庞大,书价很低,一部长篇小说一元左右,一本短篇小说集几角。当时,我已开始学写小说、评论,文学资源就建立在这样一个基础上。1975年,我被山西大学中文系录取,整理自己的藏书,只留下一二十本比较喜欢的,其余装进两条毛线口袋,与父亲各骑一辆车子,一人一袋,驮到镇里的废品收购站,卖了七八元钱。
“文革”十年,横贯六十和七十年代。要政治不要文学,即便是文学,也要为政治服务。图书市场一片沙漠,仅有的一些文学书籍,充满了政治理念和蛊惑,人们饥不择食,只能去阅读这些读物。但阅读这些书籍,人们又能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呢?国运连着书运,文化和文学的荒芜,造成了人们精神和情感的板结。激进和极“左”的文学书籍,又鼓动着人们去“造反”和“革命”。这是文化上的一种恶性循环,但我当时对这些脑子里是一片浑浑噩噩。自然,乡村社会是一个广大而松散的世界,有足够的“藏污纳垢”能力。“文革”时期,也能在一些有文化的“耕读”人家中,发现和借到一些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记得我就从小学同学家里,借到过《三侠五义》《济公传》《水浒传》《三国演义》等,甚至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之类。即便是破四旧、烧旧书的时候,这些书也没有绝迹。它们是农村青年最喜爱的文学读物,也构成了我残破不全的文学基础中最有价值的一部分。
斗转星移,世事沧桑。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买书之事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进入新时期之后,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实行改革开放,书报刊出版一时间活跃起来。从1978年到1988年的十年间,我辗转在高等院校、地区文联和省作家协会之间,但一直没有离开文学和写作,一直没有停止买书和读书。而买书主要是围绕着我的文学研究和评论的。印象最深、买书最多的有三家书店。一家是太原五一路书店,据记载它建成于1951年,是全市第一家新华书店。我八十年代之际留校山西大学中文系当教师,常常从郊区到市里,用整整半天的时间,到五一路书店去买书。那时,国家全面解冻了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经典名著,似乎开动了所有的印刷机再版重印,满足着人们无限的阅读需求。人们一大早就在书店门口排队等候,书店门口堆满了刚到的经典名著,书版自然是五六十年代的旧版,但大32开本变成了小32开本,书的用纸也又黑又薄。而人们满怀喜悦,一包一包地抢购回家。我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就都是那时从五一路书店购买的,奠定了我并不丰厚的文学功底,这些书一直保存至今。去年,五一路书店大修,新华书店被拆除,但据说还要在原址重建。第二家是北京东长安街上的一个社科小书店。1985年我参加了中国社科院文研所举办的“文学理论高级研修班”学习,光顾最多的就是社科院新办的这家小书店。它位于东长安街路南、距离北京站不远,只有一层,面积不过百十平方米。其时,刚翻译的外国社科理论著作蜂拥而入,中国的中青年学者发奋写书出书,社科学术著作一派“井喷”态势。我不仅给自己买书,还给山西文学界的朋友们买书寄书,常常弄得囊中羞涩。这个小书店真正实行了开架售书,此后全国各大书店逐渐改为开放式经营。现在我书架上排列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美学译文丛书”,三联书店的“学术文库”,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文艺探索书系”等,几乎一本不少,大都来自这家社科小书店。我前几年到北京,曾顺路寻访这家书店,但已踪迹全无。
第三家是太原市的尔雅书店。1988年我调到山西作协《山西文学》月刊社做编辑,突然发现古旧的柳巷北口、大槐树旁,悄然冒出一家小书店,店名“尔雅”,老板是山西大学图书馆专业毕业的靳小文,他哥哥是山西诗人李杜。这是一家纯粹的民办书店,专卖社科、文艺书籍。店面只有十多平方米,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很快引来了太原众多的文人墨客。靳小文不仅进书快速,而且品种齐全,特别是文学理论和批评,与全国出版社保持了同步发行。省城的众多评论家都成了尔雅的忠实朋友,他们的书都从这家书店购买。尔雅由小变大,两年之后搬到了省体育馆旁边的金广大厦,正式名称为“山西省尔雅购书中心”。书店占了整整两层,足有五六百平方米。我们跟踪而去,继续从书店大批买书。穿行在林林总总的书架丛中,耳畔回响着若有若无的轻音乐,心平气和地翻阅着一本本新书,觉得是一种文化的熏陶和心灵的休憩。常常会突然碰到一些文朋好友,便低声地交流书事、互问近况,往往会耗掉半天时间,然后拎着优惠的图书踌躇满志归去。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书店买书,你觉得自己是轻松、自由、自主的。社会科学书籍,出版得越来越多,但几乎每一本都是值得信赖购买的。它们出自那些以学术为生命的专家学者之手,它们凝聚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心血。这些学者还不大懂得用著作来换取名利,更不屑于拼凑、抄袭、造假等勾当。但买书人也绝不是挑到篮里就是菜,他们买书其实很挑剔。除了书名、内容、思想之外,还要看书的设计、版式、纸张等等。因此一本书要仔细翻阅、几番掂量之后,才会决定是否购买。实体书店给买书人提供了足够的自由和权力。买书人是实体书店的主人、上帝。
历史的脚步匆匆走过九十年代,进入新的21世纪。文人们的买书之事,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个市场化、功利化、世俗化的社会正在全面展开,阅读市场逐渐由文学艺术、社会科学向大众文化、实用科学转移;书店——不管是传统的新华书店还是新型的民办书店,都在亏损、衰微甚至倒闭,而网上书店却风生水起般平地突起。在太原,老牌的五一路新华书店、解放路新华书店等,改为以经营中小学课本为主了;新办的民营书店增加了通俗读物和文化服务项目,以求生存和发展。而小众阅读的社会科学书籍,譬如文学理论和批评,因最不赚钱而遭到冷遇,在书店地盘小了,书也少了。尔雅书店我跑了二十多年,需要的书终于越来越少,所以也很少光顾了。有人说:书店是一座城市的文化名片、文化地标、文化景观。现在,这一文化风景正在破碎、消散。
而网上书店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诡异地生长、壮大。除了当当网、亚马逊网,又有了中国图书网、北发图书网、文轩网、蔚蓝网等,甚至京东网、淘宝网等也加盟进来。还有琅琅比价网可以比较价格、选择购书。书价一般打八九折、甚至六七折,比实体书店便宜得多。网上书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我记得自己网购是从2010年前后开始的,至少六七年了。这些年,网络把我变成了一个“购书狂”,特别是前几年因有了一笔可以购书的科研经费,买书热情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我在两类网上书店购书。一是从当当网等上面买新书。进入网页,输入书名、作者、主题等关键词,无数本书就展现在你的面前。然后一本本浏览,内容简介、作者、目录,一一过目,满意了就下单付款,等待快递员送书上门。现代购书方式,一开始让人觉得新鲜、便捷,但慢慢就让人恼火、厌烦。因为挂在网上的书影、简介等信息,并不能完全代表那本书本身;因为多数著者你并不了解,他们造出的可能是本假冒伪劣作品。有些网购的书,书名以及目录等,是你感兴趣的,但内容和写法却令人失望,让你有上当之感;有些网购的书,书影、图片新颖美观,但拿到实物让你大跌眼镜,开本太大、纸张粗糙、版式花哨,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形象。网上购书其实问题很多。二是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买旧书。搞文学研究与评论,常常需要旧作品、旧史料,孔夫子旧书网提供了巨大的市场和极大的便利。我从网上买过很多五六十年代甚至民国年间出版的旧书旧刊。因为有了旧书网,甚至连省图书馆也很少登门了。当然烦恼也是有的,譬如你急需要的书它却卖掉了,有的书价格不菲而品相太差等等。旧书网上的书价有时是原价的数倍,但原价极低,倍增后依然不高。
如今是一个书籍出版繁盛的时代。当你置身图书大厦,放眼堆山积岭的书场时,你会觉得文化的博大、自己的渺小。我们从没有书可读可买的时代,进入一个书籍过剩的时代。但面对书山书海,又常常让你无从选择,觉得无书可买可读了。特别是今天的书籍出版,变得非常容易和方便。那些为了出名、赚钱、评职称等各种目的炮制的速成产品,以亮丽的“颜值”混迹在纯正的学术著作中,让你网购时一不留神就上当。书多成患,充满泡沫的读书市场,正引诱、困扰、支配着我们,使我们的买书、读书,也变得复杂、困难起来。
前些天,我又去了一趟久违的尔雅书店。正逢周末,书店里多是中小学生和陪伴的家长,有点吵得慌。大众文化读物和儿童成长读物占据了主要地盘,哲学社科类书籍只占了小小一角。我在文学理论和批评书架上,看到的大都是陈年旧书。我不甘心,终于找出一本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两年前再版,薄薄一本。我在收银台前一边付款,一边环视书店,只见两层店堂,齐齐辟出一半,另一半出租给他人了,原来的书架和书籍挤在这一半,显得拥堵而嘈杂。我想:看来今后买书只能靠网上书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