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廖站在公交站牌下,吭吭咔咔地咳了一大会儿。咳完了,他抬头看看天,像是要下雨,就犹豫着上车还是不上车。愣神的时候,一辆公交车在他面前咣一下开了门,又咣一下关了门,“突”地放个屁跑远了。老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几路。
其实老廖并不关心是几路,他只看车上人多人少,人少就上,人多就不上,等下一辆。老廖坐车跟别人不一样,不是为了回家或者上班,也不是为了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去办事,他坐车没什么事儿,就是为了坐车而坐车。起初,有个细心的司机发现老廖好几次到站也不下车,又坐着车原路返回,就怀疑他有问题,试图把他从车上赶下去。老廖很气愤,说这车又不是你家的,照旧稳稳地坐着,司机拿他没办法。后来司机确认,老廖的神经其实很正常,就是在家里闲得慌,出来坐车转转。
老廖好像已经转上瘾了,以至于见了公交车就想坐上去转。他把这叫做“看景”。看什么景呢?无非是行人、楼房、店铺、树木、公园、桥梁什么的,偶尔还能看见路边狗打架或者人打架。老廖的心思也常常会集中在车外女人身上,他发现,坐车上看女人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因为那些女人根本想不到车上会有人看她们。老廖有时就很放肆地盯着车下某个女人的大屁股,那屁股扭啊扭的,扭得老廖心慌慌的。老廖挺喜欢这种感觉。
当然,老廖也不是老在车上不下来,有时半路上他就下来了,拐到公园里,或者某条街,或者哪个超市。如果恰好是中午,他就在某个快餐店要上一笼包子外加一瓶啤酒,吃完了,喝完了,再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继续转。
如此大半年,老廖基本把各路公交车坐遍了。
今天是第几回出来转,他记不清,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记。
又一辆车过来了,是矿区到市里的38路车,车上人不多。老廖前脚刚踏上车,后脚就下起雨来,一滴雨水落到他脖子上,凉凉的,他又猛地一阵咳嗽,似乎这咳嗽是那滴雨水打出来的。
不知道何时起,老廖突然发觉自己咳嗽得非常厉害,起初以为是着凉,咳咳就会好,但很长一段时间,嗓子里还总像是有根头发,咳不清爽,偶尔到使劲一咳,胸脯隐隐作痛。老廖有点担心,莫非是抽烟抽的?他曾经见过一张抽烟人的肺部透视图片,那个黑啊,恶心得他半个月没有抽烟,后来继续抽,但抽烟量始终稳定在三天两盒,抽了大半辈子了,就这水平,按说不会达到那个黑的地步吧。他又想,莫非是尘肺病?矿工职业病,可自己大部分时间是在井上工作啊,平时有事没事还会带个口罩。再说好多井下工都健健康康的,他怎么就会有事呢?管他呢,老廖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不再去想。
老廖选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车上就七八个人,有带伞的,有没带的,带伞的明显表情放松,没带的就有些紧张忧虑,都看着车窗外。老廖没带伞,但也不着慌,专注地“看景”,雨景。雨景与平时看到的景色不太一样,远处的东西迷蒙在一片雨雾里,似真似幻,近处的则好像一下子变得清晰透亮起来,尤其路中间绿化带里的树木花草,当用苍翠欲滴、娇艳妩媚这些词来形容才恰如其分。老廖想不出这些词,他只觉得一切都干净了,新鲜了,好像是谁给洗了个澡。
大概是下雨的原因吧,老廖留意了一下,车上始终没有超过二十个人。车快到市政府站时突然停住了,人们都抻起脖子往前面看,细雨霏霏中,远远的市政府门前路上突兀地竖着几个大型户外遮阳伞,一字儿排开,刚好把整个路给堵住了,每个伞下面都围坐了一帮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旁边有几个警察在走来走去。警察没打伞,就那么在雨里淋着。
我操,又闹事了。司机骂了一句,但口气并不愤怒,似还有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劲儿。老廖猜想,最近市里大规模拆迁改造,大概有人为此找政府闹事。
前面的车开始拐弯绕行,公交车也跟着拐,拐过路口,有几个乘客骂骂咧咧地选择了下车。老廖也临时决定跟着下了车,附近就是市立大医院,他想正好可以顺路去查查自己咳嗽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小了一些,老廖尽量贴着路旁店铺走,经过市政府门前,他看到遮阳伞下的人们竟然你一堆我一伙地正在玩扑克,旁若无人地吆五喝六,完全没把身边的警察当回事。警察都沉着脸,但也不紧张,双方似乎都处在一个相安无事的境地中。有人举着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给我们工钱,我们要活命”。看来这不是拆迁户在闹事,讨薪的?看那些人的穿着,也像是一帮乡下来打工的。老廖无意深究,走出一段路,掏出手机回身拍了个远景,一溜儿遮阳伞就花花绿绿地定格在他的手机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拍照。手机是儿子廖刚不久前给买的,还是智能的,但老廖只会接打电话,拍个照片,其他功能他从没用过,也不会用,这样的手机对老廖来说就是一种浪费。
老廖挂了呼吸内科的号,还是个专家,专家简单问了老廖一些情况,就说先做个血常规尿常规检查吧,听老廖说自己已经吃了早饭,专家有点不耐烦,一挥手,让他明天再来。前后没几分钟,老廖被打发出来了。导医台有个小姐倒是挺热心,见老廖在台前稍稍驻足,就很有礼貌地主动上前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老廖也烦,摆摆手,走开了。
刚出医院大门,手机响,是儿子廖刚打来的,听上去很焦急,问老廖爸你现在哪里,文文出事了!文文是廖刚和李雅芳的宝贝儿子,才六岁。
老廖心里一慌,说你别啰唆,快说出什么事了。
文文被开水烫着了,廖刚气急败坏地说,现在矿区医院,我和雅芳都在这里,你也赶紧过来吧!
老廖急了,也顾不上在电话里骂廖刚,说我这就过去,一按挂了电话。
坐公交是不赶趟了,老廖毫不犹豫地打辆出租,往矿区返。
老廖对儿子和儿媳妇是有意见的,原因就在孙子文文身上。刚有了文文那会儿,老廖和老伴那个高兴啊,一心一意地想帮着看孩子。没成想廖刚跟媳妇给他们泼了冷水,明着不说什么,实际行动上,根本不让他们插手,怕他们手脚不利索磕碰了孩子,怕他们不用纸尿裤而用破衬衣烂裤子做成的褯子,还怕他们的土话影响孩子将来学普通话,怕的事多了。等孩子上了幼儿园,也都是廖刚和媳妇轮流接送。结果是他们的孙子从小到大,跟他们很生分,甚至连叫一声爷爷奶奶都显得很勉强。老廖知道儿子儿媳并不是成心跟他们过不去,应该说小两口其实是很孝顺的,但老廖心里就是疙疙瘩瘩的,觉得现在年轻人真不懂父母的心。两年前,老伴去世了,卧病在床时想拉文文的手,文文吓得躲开了,老廖觉得老伴是带着一份遗憾走的。
半年多前老廖从矿上退休,廖刚提出让老廖过去跟他们一起住,老廖说什么也不过去,说就喜欢住老地方,说我还不老,说我不想去给你们添乱。实际上,老廖想说的是,去了也不让带文文,还不是闲的,去干什么?他先是尝试着像别人那样在小区里打打牌下下棋,或者到附近公园走一走,但很快就对这些失去了兴趣。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开始了这种“看景”的日子。
老廖想了一路,越想越对廖刚两口子不满。这下好了,出事了吧?他当然不是幸灾乐祸,只是心里有点怨气而已。他觉得,现在文文好像不是他老廖的孙子似的。
文文躺在病床上,小胸膛裸露着,涂着一片赭黑色的药膏,手上打着吊针。老廖闯进病房,看到这样子,也顾不上生廖刚两口子的气了,心里涌上一股对孩子的痛怜,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再不亲也是亲孙子。他走到文文身边,问痛不痛。文文看着他,不说话,原本红肿的眼圈,像是又要红了。孩子毕竟是孩子。老廖的眼睛有点潮,尽力做出轻松的表情,安慰说文文别怕,别怕,没事的,没事的,想吃什么爷爷去给你买!他只能这样安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廖刚两口子蔫蔫地站在床边,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不敢直视老廖。老廖狠狠地瞪了他们两眼。廖刚说文文自己想倒水喝,不小心扳倒了放在桌上的暖水瓶,所幸处理及时,医生认为还不是很严重,但最好住院,住个十天半月的。老廖嘴嗫嚅着,想骂廖刚两口子几句,终于没有骂,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他得给他们留面子。
最后商定,主要由老廖守护,廖刚两口子轮流,谁工作不忙谁来替换老廖。
这下,老廖有事干了,突然觉得自己一下由废物变成有价值的东西了。其实也没有多少事需要他做,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坐在文文身边,文文睡着了,他就看着他睡梦中的笑脸,从中得到一种满足;文文醒着,他就给他讲些自以为有趣的故事,有时跑出去买些文文想吃的东西,反正是怎么让孩子高兴怎么来。有事做了,他觉得咳嗽少了,偶尔的大声咳嗽,也似乎没以前那么揪着心的疼。最让他高兴的是,两三天时间,文文就跟他混熟了,爷爷爷爷的叫着,指派他干这干那,看来是已经接受了他,他也在这种亲情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欣慰。
过了一周左右,文文的伤情基本没问题了。老廖又突然一阵咳嗽,他这才想到人就在医院呢,何不顺便检查一下,也免得再跑到市立大医院了。雅芳过来的时候,他说你看着孩子,我出去办点事。就到了四楼的呼吸内科。一个戴眼镜的老医生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同样要求他化验血尿。正巧老廖还没吃早饭,就去抽了血撒了尿。
结果出来,医生说好像没啥问题,又建议老廖最好去做个胸部CT。老廖心里鄙夷,现在的医生啊,就会用个机器,真本事恐怕没他妈的一点儿。骂归骂。还是去做了,这回医生拿着片子看了看,眼镜后面的神色变得凝重了,站起来,走到亮光处仔细看。
老廖问,大夫,咋样?
医生迟疑着,盯了老廖一会儿,说就你一个人来的?老廖一愣,说对啊,就我一个。医生又说,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家里……人?老廖猛然间有点明白了,莫非……
大夫,你是说?老廖脑子嗡一声。
医生尽量缓和着语气,说还不确定,目前只是怀疑,你如果不放心,还可以彻底检查。
老廖没听清医生的话,什么?
医生继续说,你也可以去市里或者北京的医院查查,不能再耽误了。说着就把片子递给了老廖。
老廖机械地接过片子,什么也没说就出来了。他听医生的话音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说那话不过是一种怜悯的安慰。老廖傻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病竟然比尘肺病什么的更糟糕,变故打得他完全措手不及。他走出大楼,站在医院西北角的一处花坛边,这里没人,难得的安静。他试图捋一捋心绪,却随之而来一股对死亡的恐惧,完了吗?就这样完了?他感觉后背已经在冒汗。要不要再换个地方复查一下?他拿不定主意,此刻他不仅仅是恐惧了,还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恼怒,这种恼怒说不清是针对谁的,更多的似乎是针对自己的。操他奶奶的,他胡乱骂了一句,想大吼一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把CT片子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他的手有点颤,他觉得他是把自己的命扔到了垃圾桶里。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的眼里瞬间充满了泪水,他不知道是自己哭了,还是咳嗽的原因。
爸,你站这里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廖刚站到了他的身后。
我,我,我随便看看。老廖慌乱地应着,赶紧用手去擦眼泪。廖刚看着他,满脸疑惑。
老廖勉强笑了笑,解释说咳嗽出眼泪来了。
廖刚说,爸你咳嗽得这么厉害,让你查你也不查,现在就在医院,要不我跟你去查一下!
老廖有点不自然,说查什么,我这是刚抽了支烟,呛的。一边就下意识地伸手到兜里掏烟,还真就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烟盒。老廖其实有段时间不抽烟了,兜里装着烟完全是一种习惯。廖刚赶紧把烟抢过去,说爸不是我说你,都这样了还抽烟,
老廖又一下把烟夺过来,说你少管我,你去看文文,今晚你在吧,我有点事明天再过来。廖刚说,爸你先好好休息吧,你看你这样子,这几天就不要来了。又说爸你真的应该检查检查了,昨天我跟雅芳还说这事呢,你别心疼钱!老廖不理他,径直出了医院。
去哪里呢?老廖在医院大门口呆立了半天,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此刻,这些近在眼前的景象,让他感觉离自己十万八千里似的。你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啊?老廖突然像个哲学家了,脑海里竟然闪出这样的问题。都离我远了,都离我远了,老廖这样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
他不想回家,中午饭也不想吃。他走到了一条深长的巷子里,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他掏出烟,两手指捏住一根,摩挲着。他发现没带火,就到旁边小卖店里向老板借了火。抽他妈的吧,他心说,都这样了,不抽白不抽。他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口。抽完一根,又拿烟蒂接上了另一根。吸几口咳嗽一阵,吸几口咳嗽一阵,引得路过的行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他就扔了烟头,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他上了一辆公交车。一坐到车上,好像感到踏实了许多。车晃晃悠悠地向着市里开,他希望车子就这样一直开,开,不要停下来,最好能开到天边,再继续往更远的地方开。
车是开往火车站的,最终在火车站停住了。老廖没有选择再坐回去,或者换一路车继续转。他下了车,径直向着售票厅走去。快到售票厅门口,他站住了,自己难道要坐火车到什么地方吗?又能去哪里呢?他苦笑了,哪也不能去,他知道无论怎样,自己是哪也不能去的。他逃无可逃。
一个差不多五十岁的女人走到他跟前,女人胳膊下夹着一个遮阳伞,看上去比那天市政府门前立着的那种遮阳伞要小。老廖愣神的当儿,女人低低地说,大哥,想不想乐呵一下?老廖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咋乐呵?女人笑了说,傻了吧,那个啊,愿意的话,跟我去那边,想怎么的都行。老廖好像明白了,有点诧异,没想到这个朴朴素素的女人竟公然拉他的客了,他觉得干那个的应该不会这么老,而且大都浓妆艳抹,至少也不会是这样看起来有点土里土气的。女人说,很安全的,看来大哥是头一遭,给你优惠。老廖心烦,说没那闲心,就走开了。
已经是午后,他买了个烤红薯,到车站对面邮局的大厅里坐下来,却没有一点食欲,胸口处一直像是堵了个东西,上不上下不下的,憋得难受。他用力咳了咳,咳出一大口痰,他用张纸巾接住。他知道得那病痰里会有血。仔细看了看纸巾里的痰,还好,没见有血丝,就想也许还不算严重,也许是医生的误诊,对,也许是误诊?他希望是医生的误诊。
后来他还是强迫自己吃下了那个烤红薯,又出来到旁边超市买了一瓶水喝。这个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反正都这样了,乐呵乐呵也好,活了这大半辈子了,还没这么乐呵过呢。他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头,就又回到火车站广场,四下搜寻,看那个女人还在不在。
他没找到那个女人,却发现另外有个女人,也是胳膊下夹个遮阳伞,正从车站旁的公园走过来。老廖心里一动,觉得这遮阳伞大有蹊跷。他主动朝那个女人靠过去,女人注意到了他,果然像之前那个女人一样跟他搭起讪来。说了几句,扭头看见几个警察走过来,他心底一慌,又暗骂自己荒唐,自己都干了些啥事呢,惊慌之余,老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了。
回到家,老廖愈加羞愧,尤其是看见墙上挂着的老伴的照片,他觉得老伴的眼神活灵活现的,已经看穿了他的内心。他躺在床上,看着夜色一点点笼罩整个房间,在黑暗里,老廖的心时而凄惶,时而空茫,时而不安,时而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欣慰。后来,老廖突然想哭,就真的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他担心别人会听见,又尽量压低了声音,喉咙里出来的声音就有些怪异,但他觉得哭得很畅快,哭完了他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
廖刚打来电话,让老廖这几天不要去医院了,好好休息,说老廖的咳嗽好像有点问题,过几天陪老廖去北京查查。挂了电话,老廖想,难道儿子已经察觉了什么?要不要跟儿子说明真相?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去医院看看,听听医生的意见?老廖觉得能不做手术就不做了,放疗化疗的他更是想都没想,对付着吃点药也就是了,实在不行干脆就放弃吧,他不愿意临死还给儿子添一大堆麻烦。
这天晚上,老廖想了很多,他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日子也许不多了,必须抓紧做一些事情,必须抓紧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把该做的、需要做的、不能不做的事情都做完。
他开始一件件梳理,他计划先做这样几件事,比如等文文出院了,他想自己出钱到市里最好的酒店请他们吃一顿,就说是为文文的康复庆贺一下。比如哪天带着廖刚一家三口回老家上上坟,顺便看看祖屋,看看门前那棵跟他岁数差不多的老槐树。再比如……
对了,最应该回矿上看看,那个他干了近四十年的煤矿,可以说他一生都跟那个不大的煤矿有着扯不断的关系。退休后他再没回去过,听说已经停产了,矿工们分流到其他矿,那几个要好的同事现在情况如何?歪嘴老何,小葛,赵西屯,杨二……也许还在矿上住着吧?哦,还有叶梅花!叶梅花还在吗?一想到叶梅花,老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了,好像立马要去矿上似的。
叶梅花是个好看的女人,还不到五十岁。她其实不是矿上的职工,男人在矿难中死了,她就在矿上开饭馆,带着个女儿,早些年,老廖在饭馆里常常见到那个女孩,跟叶梅花几乎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后来,听说女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市里某机关了。但叶梅花不知道怎么的也没跟着女儿走,一直留在矿上开饭馆。人们更疑惑的是,叶梅花为什么一直单身。赵西屯还曾私下猥琐地对着老廖说,真是可惜,好端端的一个女人就那么一直荒着。
老廖他们几乎每天都去叶梅花的饭馆喝两盅,混熟了,矿工们言行就有点不老实。叶梅花是个本分的女人,从没听说过她跟谁谁谁有过那种关系。要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附近很多女人都跟矿工扯不清楚,也不乏明里暗里向矿工出卖色相的。只有叶梅花好像挺特别。有一回,老廖喝得差不多了,去厨房要个什么东西,借机突然碰了一下叶梅花的手,叶梅花啪一下就把他的手打开了,老廖感到手麻麻地疼。叶梅花哈哈哈地乐,说再不老实就拿刀剁了你的手。老廖觉得除了长相,叶梅花真像是孙二娘。
叶梅花还在吧?她的小饭馆还开着吧?老廖想去矿上看看叶梅花了,还挺迫切的。这天夜里,老廖的脑海里一直被这个想法占据着,就没怎么睡好。
但起床后老廖却并没有急着去矿上,他改变了主意,想等文文出院了再去。新的一天似乎让他重生了生活的勇气,他走出门时,抬头看看一碧如洗的天空,觉得活着还是很美好的。他到路边摊上吃了早饭,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一碟小菜,他吃得很香,吃完他就直接去了医院。廖刚两口子看他精神头并不差,就各忙各的去了。
文文见了他,很高兴,说爷爷等我出院了,你就给我买个冲锋枪,你说过的,不能耍赖。老廖笑了,说不耍赖不耍赖,给你买个最好的,再给你买个遥控飞机要不要!文文更高兴了,说要要要,又说爷爷你怎么这么好。老廖鼻子一酸,他抚摸着文文的头说,以后爷爷接送你上学吧?文文立马答应了,说爷爷你搬去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一起玩遥控飞机。老廖鼻子又是一酸,他想今后得抓紧时间尽量多跟文文在一起,还有廖刚两口子,过一天少一天了。
老廖是在文文出院后的第二天去矿上的。那天他一大早就坐上了开往矿上的32路车,以前老廖上班坐班车,但偶尔也坐32路,他现在一坐上32路,好像又找回了当初上班时的感觉。家离矿上大约80里路,大部分路段穿行在沟壑丘陵中,路两边的林木还茂盛着,但也已经显出些秋末的气象,远处不时闪过一片收割后的庄稼地,有人在地里烧荒,几处火堆腾起烟雾,在微风中盘旋而上。老廖好像闻到了烟雾的香味,也好像闻到了大地的芳香。他吭吭咔咔地咳嗽一阵儿,把咳出的痰又咽了回去。司机告诉老廖,矿上已经没多少人了,车只开到离矿三里路的偏头村,要去矿上得步行。没多少人了?老廖只希望叶梅花还在。
下了车,老廖步行,差不多又走了半小时,才到了矿工先前居住的棚户区。他首先感觉到的就是一种人去楼空的沧桑,低矮的房子已经没人住了,有些院墙被推倒了,有些房顶上油毡也被人揭掉了,逼仄的高低不平的巷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偶有一两只流浪狗夹着尾巴跑过来,又一下从老廖身边跑远了。以前老廖单身时也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结婚后就搬走了。但感情还在这里呢,还觉得亲切。老廖挨着去了歪嘴老何、赵西屯、杨二等人住的地方,没人。他就拐向叶梅花的小饭馆,这个时候他才想到问自己,来找叶梅花干啥呢?自己这是到底想干啥呢?见到叶梅花该说些什么?就说来随便看看吗?就说想她叶梅花了?哈哈,这样说恐怕会把叶梅花笑死。没了老伴后,老廖确实想过能不能找上叶梅花搭伙过日子,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他觉得没那可能。
老廖有点犹豫,有点心虚,但最终还是走到了叶梅花开饭馆的地方,在远处瞭见“梅花家常菜”的招牌时,他的心还忽突地跳了一下。走近了,却没见到一个人,他确信叶梅花也搬走了。看眼前情形,饭馆关门应该没多久,门没锁,用一根铁丝拧着,从窗户玻璃望进去,里面模模糊糊的,好大一会儿,老廖才看清里面已经空空荡荡,桌子凳子早不知道去哪里了,墙角有一堆破烂儿。墙上贴着的那个财神还在,一个角耷拉下来,遮住了财神的半边脸。老廖又转到厨房那边的窗口扒着看,灶台上遗留着一些做饭工具,他就又想起了那次摸叶梅花的情景,仿佛看见叶梅花仍在灶台边忙碌着。
老廖绕着小饭馆转了几圈,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追忆着从前的样子。没见到叶梅花,他心里好像有点放松的感觉,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落和遗憾。叶梅花走了,像是也带走了他的魂儿似的。
这个时候,从坡下面上来一个人,扛着一大捆破烂儿。那人看见了老廖,只是疑惑地扫一眼,没说话。那人随后把破烂儿放下,就拧开了门上的铁丝,又提起破烂儿进了屋。
老廖也疑惑,难道小饭馆成了他的了?老廖跟进去问,叶梅花呢?
那人又看了老廖一眼,反问,叶梅花?叶梅花是谁?
这饭馆老板娘。
不知道。
原来,那人是偏头村的,是个捡破烂的,临时把小饭馆当成仓库了。
你知道这饭馆搬哪里了吗?老廖固执地问。
不知道,那人头也不抬,整理着一堆破烂儿,听说这里的人都搬到新区住了。
老廖在屋里转了一圈就出来了。他沿着小路爬上了对面的小山坡,山坡上耸立着洗煤楼,孤零零的,像一个弃妇在向人们提示着刚刚逝去的那些火热的岁月。老廖默默地看了会儿洗煤楼,然后回身望着叶梅花的小饭馆,小饭馆的招牌在阳光下依然醒目,哦,梅花家常菜,梅花,老廖想,要是有瓶酒就好了,这时候喝点酒应该感觉很好。
从矿上回来,老廖并没有搬去跟儿子一家住,他是这样安排自己生活的:周六日全天候照看文文,尽享天伦之乐。周一至周五,每天早上天一亮就起床,用半个小时时间在小区里转几圈,算是锻炼身体,然后在路边小摊吃完早点,大约7点钟,赶去送文文上学,中午文文在学校吃饭,不用操心,下午五点半,再准时赶去接文文放学。
其他大把的时间老廖干什么呢?
还是老办法,坐着公交转,不同的是,现在他不是为“看景”而转,他有了更加明确的目标,那就是找叶梅花。从矿上回来后,说不清为什么,他想见到叶梅花的心情更加迫切了,甚至觉得这辈子再见不到叶梅花的话,死不瞑目;哪怕找到了叶梅花只远远地看上一眼,于他都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他分析,叶梅花不可能搬到新区住,最有可能是投奔她女儿去了,她女儿在市里某机关工作,具体什么机关,老廖不清楚。于是老廖就买了张市区行政图,把所有机关位置都标了出来,还编了号。每天送了文文去上学后,老廖就迫不及待地坐上公交车转,沿途哪里有机关单位就在哪里下车,然后装作到机关办事的,向门卫或者保安打听有没有个叫吴玲燕的人。叶梅花的女儿叫吴玲燕。老廖认为,找到吴玲燕就等于找到了叶梅花。
市里机关部门还是相对比较集中的,但数目庞大,有上百个之多,老廖接连转了三天,也才转了二三十个部门,没得到一点关于吴玲燕的线索。那些被称为衙门的地方,人的眼睛好像都长在头顶上,即便那些看门的,也往往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最有意思的是,老廖去信访局,看门老头把他当成是上访的了,不住地上下打量老廖,那目光几乎已经将老廖的衣服脱去了几层。老头很警觉,不住地问你找吴玲燕干什么?你找吴玲燕干什么?上访不能找私人,公事公办你知道吗?你先去登个记。他这么一说,老廖还以为吴玲燕真在这里呢,就说我不上访,找吴玲燕有点事,我是她亲戚。老头又端详了老廖半晌,表情放松了,这才说我们这里没有叫吴玲燕的。老廖气得转身就走了。
老廖又转了几天,按照老廖的统计,差不多转了有一半机关了。这期间,廖刚打过一次电话,说近期要到北京出差,不如顺便就陪老廖查一查。老廖不知道怎么推脱,就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通别的。挂了电话,老廖更有了一种紧迫感。
有一天,老廖转到市残联,没想到看门的竟是昔日同事歪嘴老何。老何也很感意外,咧着个大歪嘴一下抱住了老廖。原来老何被分流到了矿区某个土建公司,但只在那里挂了个名,没去上班,他又托人找到这里看门了,如今是挣着双份工资,活得挺滋润。老廖开玩笑说,老何你到残联来看门倒是专业对口,嘴还是那么歪。老何也不介意,问老廖到这里干什么。老廖不好直说,就说没事转转,刚好转到这里,想找口水喝。两人随便聊着,说着说着,老廖拐弯抹角地说到了叶梅花。老何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告诉老廖,叶梅花是去她女儿那里了,但她女儿现在已经不在市里了,据说是下到临河县锻炼去了,叶梅花应该也跟着去县里了吧。
尽管老何也不知道吴玲燕的确切地址,但老廖还是很振奋,他觉得自己离叶梅花已经不远了。老何说晚上请他喝酒,还说改天找上赵西屯、杨二他们一块聚聚。老廖说还得回去接孙子呢,改天大家再聚吧。两人互留了电话,老廖走出来,走老远,回头看见老何还在跟他招手,心里一热,同时升腾起一种苍凉的味道,就想,等见过了叶梅花,一定跟老哥们好好聚聚,这样的机会大概不多了。
老廖决定把战略转移到临河县,吴玲燕到临河县锻炼,应该也是在某个机关,那就到县里转着找,县里机关也许会少点。老廖家离临河县100多里路,没有公交。老廖要先坐公交到市里,然后再去转乘中巴,才可以直接到县上。这样一来,起码比之前要多花费一个多小时,老廖陡然感觉时间紧张,又暗暗筹划了一番。
这个周末恰好廖刚两口子要带文文出去短途旅行,原本也想让老廖一起出去散散心,老廖说什么也不出去,他想的是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去临河县城转转,他计划好了,周六去,住一晚,周日下午再回,这样就节省了不少时间。老廖充满信心,运气好的话两天内就能见到叶梅花了。老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比振奋。
周六一大早,老廖起床好好收拾了一番,胡子刮得从没有这么干净过,甚至还修了修眉毛,最后特意换上了一件新衬衣,衣摆往腰里一扎,倍显精神。老廖对自己感到满意,觉得见到叶梅花自己也有底气了。他赶个头班车进了市里。
去临河县要到西堤汽车站坐中巴。老廖先进了市里,又改乘另一辆公交往西堤去。老廖对西堤并不陌生,有一回坐公交转到这里的时候,还特意在西堤下过车,去候车室看了看。但这次老廖感觉完全不一样,不再是随便转转看看的无所谓,却不时有一缕紧张感扯动他的心,让他心慌慌的。
公交车驶上一座桥,过了桥不到一站路就是西堤。老廖的目光无意中往外面某个地方一瞥,他猛然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叫一声,停车。车上人都吓了一跳,有个女孩下意识地尖了一声。老廖身旁的几个小青年都皱起眉头,看那架势好像准备揍老廖。老廖有点心虚,说我要下车。司机已经在刹车,但一听只是有人要下车,没发生什么事,就又一加油门继续朝前开。有个中年妇女对着老廖嘟哝,还没到站呢。老廖还隐隐约约听见有人骂他神经病。老廖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些许不安。
公交车一直开到西堤车站才停下。老廖夺门而出,心急火燎地往回跑。
原来老廖在车上看见桥上有个女人,很像是叶梅花!
老廖气喘吁吁地跑回到桥上,已经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辆接一辆的车来回穿梭。老廖揉揉眼睛,搜索着整个大桥。没有,没有女人的身影。难道自己看花眼了?那个女人那时就站在靠近桥头的地方,烫过的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半个脸,老廖看见她时,她正用手撩头发,那姿势,让老廖觉得她就是叶梅花。但这会儿老廖疑惑,叶梅花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老何不是说她跟着吴玲燕去县里了吗?是自己看错了还是老何的消息并不确切?他拿不准那个女人是不是叶梅花,也拿不定主意还去不去临河县城了。
桥头附近有几个修车行,老廖挨个地问修车人刚才有没有看到桥头站个女人。修车人大都忙着,头也不抬说没看到。其中一个认真地看老廖一眼,反问说你老婆丢了?弄得老廖哭笑不得。
老廖又回到桥头,四下张望着,他看到的依然是滚滚车流,桥下新修的蓄水河道里波光粼粼。再远处,是一带绿意阑珊的丘陵,在阳光下安静地像是一头卧牛,老廖就是这么形容的,他想起了小时候老家的一些生活情景。那个女人如果真是叶梅花,她刚才站这里干什么呢?看车、看水、看远处的山吗?也许是等人,等谁呢?
老廖凭记忆站到了那个女人站过的地方,还试图与女人的脚印重合,但地上并没有脚印。老廖似乎一下闻到了叶梅花的气息,在各种混杂的市声气味中,他竟然清晰地闻到了叶梅花的气息。他慢慢转过身来,下意识地抬起手,学着叶梅花的样子撩撩额前头发,可惜他的额头几年前就秃了,光溜溜的,他撩了个空,这让他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