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0日傍晚,我在手机上翻微信,忽然看到一条刘再华去世的消息,一下子愣住了。短暂的震惊之后,是越来越浓的伤悲和痛惜袭来,整个晚上没干成任何事情。我把那条微信转发至微博,很快有网友留言:“刘院长2012年检查出食道癌,癌细胞不断扩散,能坚持五年实属不易。他得重病,没有让院里人知道具体细节,也不让院里老师去探望,怕麻烦大家。忽闻噩耗,不敢相信。”看来这位网友是知情者,他提供的信息似乎也解释了这几年我们几无联系的原因——在我,是忙得疏于问候;在他,是已病魔缠身,大概不想因此惊动同学。就这样,一直到他辞世,我,我与他共同的同学,都对他的患病一无所知。
我与再华相识于1987年。那一年,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招收了二十名左右的研究生,人少,各专业的同学很快就熟悉了。熟悉之后就有人分堆,归类。于是,我们这一级的男生有了三大“侏儒”和四大“巨人”之说。这实际上是恶作剧,过嘴瘾,或者很可能是个子低的人的一种心理宣泄。因为所谓三“侏儒”,实际上每人都差不多一米八五以上,身材修长,玉树临风;而四“巨人”则个个干精瘦巴,小巧玲珑,像是马三立相声中说的那款:“1916属大龙,92斤体重。”
我与再华都有幸被归入“巨人”类里,只是他似乎比我更清瘦,个子也略矮一些。那个年级,我们专业的人是最多的,也就常常想着花样热闹,及至“拱猪”拱到半夜三更,贴条子钻桌子。偶尔,古代文学专业的再华也会加入进来,但更多的时候他是沉静的。每每见他背着书包走在去自习室的路上,踽踽独行,目不斜视。在读研的三年里,他的读书生活可能更加简单,也比我们过得纯粹。
再华去世后,我与低我一级的同学钱振文共同回忆当年与再华的交往,但将近三十年过去,记忆中的雪泥鸿爪已所剩无几。他说湖南人喜欢扎堆儿,尤其是两位年龄较大的湖南同学喜欢买菜做饭,直把宿舍打造成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厨房。有一阵子,他与三位湖南人同住一屋,既受苦也享福,因为可以蹭吃蹭喝。
刘再华就是钱振文的舍友,也是我们这一级中年龄最小的湖南人。
这一回忆让我想起了再华的一个说法——“掐饭”。湖南人发音,似乎习惯于把“吃”说成“掐”。那时候,食堂的饭菜缺油少肉,吃得我们肚里寡,嘴中淡。我的师兄每每回一趟家,都会带来一罐炼好的猪油,吃饭时挖一勺溶入其中,菜汤中就漂满了油花。那两位老兄起火生灶,一是说明会过日子,二是显然也要解决肚子里的油水问题。
但再华会跟他的老乡在宿舍里“掐”来“掐”去吗?我有些疑惑。在我的印象中,他与他们似乎是若即若离的,不仅仅是年龄上的差距,或许还有观念上的距离。年龄一大,就心眼活泛,已不可能老实读书了,这让他看不惯。更看不惯的是,一位老兄已有家室,却与其小师妹腻在一起,及至出双入对,俨然夫妻。他看不下去,就时常跟我嘀咕:家里都有老婆孩子了,还勾搭人家纯情女子,成何体统!说着这些时,他一脸严肃,也颇有几分不屑,与他的年龄似不相符。我想,那应该是八十年代的书生气,是从还没被俗世污染的心灵中自然生发出的正义感。
是的,那就是一种朴素的正义感,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件更大的事情,又让我看到了再华的耿介和血性。然而时至今日,它依然是无法言说的,也许只能烂在肚里了。
能够言说的是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比如,振文记得深夜无人时,曾陪再华在黑咕隆咚的学校操场学骑过自行车——他在后边扶着车架子,再华则努力掌控着平衡,摇摇晃晃地奋力前行。我则记得与再华去看过一场《本命年》的电影,散场后的夜晚,我们走在行人稀疏的文化东路上,聊了一路观影感受。那把刀子刺中的是李慧泉,我们的肚子仿佛也在淌血。
我还记得他发表过论文。如今通过知网查询,我已找到了这篇文章:《王渔洋神韵说论评》,刊发在《山东师大学报》1989年第5期上。在我们那一级的研究生中,能在上学期间发表文章的人是不多的,这说明了再华的内秀与才气。那时候我就觉得,再华大概也像我一样,除了能做点学问外不会干别的。或许,这也是我们专业不同却走得较近的原因之一吧。
经振文提醒,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刘再华的硕士毕业论文。论文是当年他送我的打印稿,经过将近三十年的存放,自然已是古色古香,但他的论文题目——《沉重的时代 轻松的文人——袁宏道论》——我不仅熟悉,而且有一阵子还深深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也忽然意识到,1993年我写评论《废都》文章,取名为《贫乏的时代 尴尬的文人——从贾平凹说到庄之蝶》,是不是下意识中受到了再华硕士论文题目的启发?
再华的这个题目说的是古人,但我却隐隐感受到了与那个年代的同构关系。是啊,刚刚经历过昂扬与跌落的巨大心理反差,我们都有些心灰意懒,我们都不知何去何从,我们都在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此疗伤。我的导师告诫我,要选一个纯粹的理论题目来做论文,以免惹是生非。但再华却可以走向袁宏道,在“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中完成自己的表达。那当然是一篇纯粹的论文,但又何尝不是在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呢?
浇完块垒之后,我们就各自打道回府了。我回了山西的一所学校,他回了湖南,落脚到湘潭师范学院。
整个九十年代是一片记忆空白,那时候我们有过联系吗?想不起来了。能够确认的联系已到世纪之交。1999年,我来北京读博,大概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再华。而在那年10月,我也接到了他的回信。那时他已到复旦大学访学,目标则是考博,但能否成功却心里没底。他告诉我:“不管成功的希望多么渺茫,我明年还是想试一试,当然重点是考复旦大学,但总感到复旦与我无缘。这里的外语要求太高,我们这些老学生很难适应。但复旦大学学风特别好,我这一个月来感触很深。”我几乎是一回到山西就琢磨起了考博,但真正考上却使出了洪荒之力,花费了十年时间。很可能是再华起意较晚,若早有考博念头,聪慧如他者岂能落在我的后头?
第二年,再华如愿以偿,考进了复旦。而我现在找到他的另一封来信则是写于2001年底。再华在信的结尾处感叹:“马年是我的本命年。上一个本命年,刚好是你我分别的日子,转眼之间岁月又过了一轮。逝者如斯夫!”——他还记得在本命年看《本命年》的事情吗?信里还说,上半年我曾托他找一本音乐方面的书,但颇费了一番周折,却并未找到。这个说法让我略感吃惊,因为我已想不起那是一本怎样的音乐书了。
但我确实是让他找过两本英文书的。2002年4月中旬,我的博士论文写作已近尾声,可是,找遍北京的图书馆,洛文塔尔的两本书却依然没有着落,虽然它们与我的博士论文关系不大,但心里还是不踏实,便只好向刘再华求援。他很快告诉我,Critical Theory and Frankfurt Theorests与Literature and the Image of Man,复旦大学图书馆都有货,我大喜。但第二天他又写来邮件:“今天上午和下午都在图书馆查找那两本书,因为眼睛对英文不敏感,所以找得比较慢,也比较吃力,但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找到。从目录上看,书肯定在馆里,没有借出去,其中第一本索书号为K516.03/L917,电脑上的记录是‘所有馆址无此题名书复本’,问管理员,说书应该在外文文献中心,去查也没有。第二本书的索书号I500.7/L917,非借本,故肯定在馆中,但也没找到。流通部和外文文献中心的两位老师很热情,主动替我找了一会儿,也没有结果,最后的解释是可能因为图书馆上学期刚进行了一次大修,所有图书均搬了一次家,重新安置时,不少图书尚未整理好,他们也不知道放在哪里,类似的情况本学期以来时有反映。我很遗憾不能为兄之大作出点力。”
我提供这一细节,是想说明那个年代找书的艰难。那时候,网络初兴,资源贫乏,找书必须亲赴图书馆,到书库里用肉眼搜寻。而我这里发出一道指令,再华就得在图书馆里忙活半天,是很让我过意不去的。随后,我又把找书的接力棒交给老赵。赵建军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师兄,他迟再华一年,也去复旦攻博。老赵寻寻觅觅一番,终于为我复印过来了其中的一本:《文学与人的形象》,那已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又过了一年多,美国的一位朋友帮我买到了《批判理论与法兰克福理论家》。而现在,这本电子书在U盘上就可以下载。
也是因为查阅2002年的邮件,我才意识到再华也托我在北京的书店里买过一本比较偏的专业书。这件事情本来不值一提,但他收到书后却寄来了书款。于是我指责他:“你不应该寄钱,这样就坏了我的规矩。这样做显得太生分了吧。”他则解释说:“本来确实不想汇款,考虑到你临近毕业,正是用钱之际,故如此做了。下不为例。”这就是再华,心很细,又总是想着他人。
再华毕业后,我与他一度失联。发邮件不回,又没有他的新电话,后来通过老赵打听到他下落,已是2004年的夏天了。那年暑假,我奉院里之命,将赴长沙讲课一周,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见这位多年未能谋面的弟兄。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授课近尾声,与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取得了联系。老同学闻听赵某人已来长沙数日,大喜过望,非要拉出去吃酒不可。酒毕,微醉,老同学提议去洗脚,我急忙阻止。阻止的理由说来简单,一来不想让老同学继续破费,二来是觉得洗脚之事乃私人行为,把私人行为放到公共场合,我心理上接受不了。老同学说,你们那儿是首都,我们这儿是脚都,来到长沙岂有不洗之理?你研究大众文化,洗脚屋也是大众文化,哪能光在书斋里啃书本,得脚踏实地体验一下才是。僵持几分钟,我的理论说服不了他,他的道理也无法打动我。最后他说那就不洗了,叫车送你回去。坐到车上,却由不了我了,他不再与我争论,而是毅然决然地把我带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洗脚屋。”
老同学就是刘再华。
我现在要补充的是,分手十四年后的那次见面,我差点没认出他来,因为他胖了不少,头上已有一些白发,与我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人。但我们都高兴得有点人来疯。他一人来疯就多喊了几人陪我喝酒,先白酒后啤酒,末了还要请我洗脚,仿佛非如此不能尽兴,非如此就无法让我享受到脚都的高端服务。我一人来疯就喝高了,但是说要洗脚,我依然不忘与他争执。说实在话,我当时是真不想去,理由如上。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甚至还正色道:你别把那地方想歪了,洗脚屋又不是什么色情场所!在他的万丈豪情面前,我只好束手就犯。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洗脚屋。
就是在那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我听他讲述了毕业后的动向。因夫人去华东师大读研,毕业时他本想留在上海,去上海外国语大学任教,没想到与北大毕业的一位博士撞车(巧的是这位博士我正好认识)。又因两个人都没去成这所学校,他才打回老家,在湖南大学安家落户。我想再华也该是心高气傲之人,回来恐怕心有不甘。于是我劝他,回来有回来的好处,你看看我,留在首都,连房子住的都是“团结户”,一到晚上就满地蟑螂。
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我们又见面了。那是他来北京,要在国图查资料,为李慈铭的《越缦堂诗文集》校点做准备。那次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天,我们见面两次,把酒言欢,但我并没招待他洗脚。
就是那次见面,他带来了刚刚出版的博士论文:《近代经学与文学》(东方出版社2004年11月版)。那时我的博士论文刚刚交付出版社,他的却已成书。这一步走得比我早,便高兴得与他猛喝啤酒,直到肚子撑得难受,才拽上他回办公室大喘气。我对再华研究的领域一窍不通,但凭直觉,觉得他这本书是下了大功夫的,且得风气之先。他的导师黄霖教授在序言中总结了这本书的五个优点,第一点就是“它毕竟第一次梳理了近代经学各派的文论及其演变的轨迹”。近十多年来,晚清文学与文论研究大热,但若思考经学与文学之关系,我想后来者是绕不过去再华这本书的。
他的文字功夫也堪称一流,这是我重读这本书的个别章节后立刻得出的结论。
将近两年之后,再华又来北京。那时我能约到的山师同学已多了几人。但联系钱振文,他刚回石家庄,另一同学也有事走不开,便只好就地取材,喊上张清华和正在北师大读博的郭世轩在香丰阁聚餐。
莫言获诺奖的第二天,我接再华电话,说他即将赴京,要见面聊聊。一晃又是六年了,我很感慨,于是立刻给张清华打电话,说聚会一事。清华正沉浸在莫言获奖的喜悦和亢奋之中,话题很快就转到莫言那里。而再华那次是否来过北京,我现在已印象全无。或许是他取消了来京计划?或许是我一周之后外出开会与他失之交臂?总之,我没有留下与他见面的任何记录。
似乎,那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通话。
此后的2014年初春,我的一位博士生在长沙试讲,欲了解那里一所高校的情况,我立刻给他提供了刘再华的电话。回来之后他跟我说,刘老师不仅给他提供了建议,还邀他一起吃饭。但我现在已想不起来我是否感谢过再华。
去年春天,刘涵之博士问我能否参加10月下旬湖南大学文学院举办的一次学术会议。因时间尚早,我无法确定。他随即告诉我,您的老同学再华老师不久前已任命为文学院院长。我立刻说,那我得去给他道个喜。但事到临头,我却忙得团团转,终于未能成行。现在想来,真是遗憾。
回想我与再华近十多年的交往,仅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在吃饭喝酒之间度过的。又因为专业不同,我们也很少聊到学问。但我们彼此都关注着对方,并互赠新作,以此共勉。这大概就是我们这号读书人的本能。对于一个人文学者来说,51岁的再华兄弟才刚刚开始了做学问的黄金时代,却万没想到他会与学问就此永别。他的父母健在吗?他的儿子多大了?每念及此,便心痛不已。
再华去世后,我在知网上翻阅了他的一些论文,又在龙源电子期刊上找到他一篇可称作散文或随笔的文章。那是他写他的复旦同学刘起林的,名为《纯粹的学问与适意的人生》。此文知人论世,叙议结合,写得情采兼备,挥洒自如。文末,再华这样写道:“刘起林不喝酒了,也不抽烟了,开始时我有点不相信,冷静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奔五的人了,生活由狂禅走向净土不失为一种理性的回归。多年来积气以为文,为文耗气。现在应该学习如何以文养心了,养心以养生。人生的容量是有限的,就像一壶水,一杯酒,一缸米,吃完了喝完了就没有了。”此文刊发于2014年,应该是再华患病之后的文字。而能说出这番话来,是不是已融入了他自己的生命体验?
我把这篇文章转给振文,他回复我说:“看了再华的文章,写的真好。他就是有这么好的文笔。当年就是。”
我不知说什么,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2017年2月16日写,12月25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