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给它喂食,我都想:如果它一夜之间变成一只鸟,对它,对我,该是如何欣喜?
我家仅有的白母鸡死了。
鸡是星期天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本来准备当天就杀掉,看到它那样娇小,又那样文弱,在鸡的家族里,它还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于是举起的刀就又羞愧地、负罪般地缩回去了,恨不得赶快隐居深山,重新变成一块慈祥的石头。
它的确很文弱,走起路来总是迈着碎步,左顾右盼,好像怕跌倒;也许它胆怯,对它生存的环境充满戒备和不信任。它很少大声吵嚷,这也许是因为它的生活里没有令它欣喜若狂的事情发生,也许它生性宁静,不喜欢嘈杂,不论来自自身的嘈杂还是自身之外的嘈杂,它都一一谢绝了。它生活得很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奇迹发生了。一天中午,我看见它很着急地四处奔走和搜寻,像要做一件隐秘而重大的事情。
果然,一颗蛋生下来了,多不容易啊!它在纸屑箱里蹲了六十五分钟,这是怎样艰难的分娩啊!谁知道它为这第一次生育忍受了多少痛苦和磨难。
我捧起这枚还带着温热的蛋,久久端详着。蛋很小,比一般的蛋小得多。我感激地望着这位小小的母亲。难为你了,你只是吃些剩饭糙米菜叶,却创造了这样洁白丰盈的作品,你送给我如此慷慨的礼物,我愧对这慷慨。
我每天都抽出时间关照它。早晨我打开它那简陋的房舍,让它呼吸最纯净的空气,得到最温暖的阳光;黄昏,我细心地铺垫它的寝室,让它也有一处不错的梦乡。下雨了,我为它搭盖房檐,看着它在雨地里浑身湿透的样子,真想对它说:朋友,避避雨吧,小心感冒。
我发现它越来越孤寂和凄清,无论它走着蹲着站着卧着,总透出一种孤弱无助的伤感。噢,它怎能不孤独呢?它远离了鸡的群落,而皈依人类,在自然的眼睛里,它已经属于人了;而在人的世界里,它只是一只鸡,一种家禽,一个生蛋的工具。它既属于自然又属于人,这就决定了它的宿命:它既不属于自然也不属于人,自然可施虐于它,人也可施虐于它。它的确是孤弱而无助啊。
唉,为什么它是鸡呢?它为什么不是一只鸟呢?有翅膀而不能飞,该是怎样的不幸啊!
每一次给它喂食,我都想:如果它一夜之间变成一只鸟,对它,对我,该是如何欣喜?
然而它死了。死于连日阴雨和营养不良造成的病痛。我很难受,一个鲜活、文静、洁白、孤独的生命离我而去了……
我想起它生病的前一天,还为我生了一个蛋,蛋壳很薄,有些地方还没有完全弥合,可以看见里面的蛋黄色。我捧起那颗蛋,又感激又悲悯:鸡啊!你缺乏营养,几乎已经不能构造一颗完整的蛋,但还在为你不理解的这个世界提供营养。想到这里,我几乎掉泪了……
如果它不这样死去,而是活着,又该怎样呢?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当晚就做了个梦:一个神话般美丽又缥缈的梦,我在梦中超度了它,这不幸的、白色的生灵,在我的梦里飞得很高很高——
它的翅膀跃动起来,复活了飞翔的天姿,它变成了一只白色的神鸟,往返于白云和雪山,鸣叫于旷野和江河,在坟墓和废墟的上空,划过一道又一道静美的雪光。
在命运之上,高高地回响着生命的赞美诗。在梦里,我好像很欣慰,好像一直在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