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爷爷离去了。 爷爷的离去,是我心头第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爷爷一走,我突然知道了死亡原来也会离我的亲人那么近! 巨大的哀痛袭扰着我,影影绰绰记得灵前一副挽联很好地概括了爷爷的一生,但想了多少年仍没能想清楚是怎样的两句联语。
实在说, 爷爷也就是偏僻山间的一个农夫,但爷爷又有太多在我看来不同于普通农夫的地方。
爷爷的农活做得很精细,儿时的我常常听到他老人家对我父亲的教导, 但这并不让我感到惊奇——他本就是农民嘛! 但他的一些事涉政治的言行让我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愈加不好理解——他毕竟只是旧时代过来的一个老农而已! 例如他曾在全国人民祝副统帅身体健康,称其为毛泽东同志亲密战友的时候,愤愤地说了什么鼻子什么眼,如何如何必定反的话,把担任村支部书记的他的儿子我的父亲直吓得面色土灰;他又曾在全民大批“孔老二”的喧嚣声中冷冷地逼我的父亲不准称孔老二,要称孔夫子,并历数了孔夫子的不凡之处……有意思的是这样的话他老人家只在家里说, 从没在外面说过。 他把许多线装书藏到了后窑的破旧箱子底下,他又确曾当众摔碎过不少描龙画凤代表 “四旧”的盘子碟子。
爷爷是那个时代那个年龄农民中少有的读了很多书的人。 后来我曾想,大概他够得上“劳动人民知识化”了吧? 我的启蒙教育就是从爷爷那里接受的,从认钟表、认日历、打算盘开始,而后是爷爷亲手写的识字卡片。爷爷的字写得很好,颜体。写卡片对他来讲的确是小菜一碟儿,他还经常为村里人写字幅呢。 每到腊月,爷爷的字幅就成了村里的抢手货,往往一家就要十余张,并排挂在窑洞的正后方,成为这家人迎新年的重要装饰。 我所记得的字幅内容,多是毛泽东诗词或语录。 每到人家挂他的字幅时,爷爷总要带着我,约着村里为数极少的能够识文断字的老人,亲到现场。 爷爷捋着长长的胡须微笑,那表情象童稚的自我欣赏。
爷爷反复熟读以至烂熟于胸的是 《本草纲目》。爷爷是耕农,但随着华年的无情老去,田野间的爷爷,渐渐只剩了肩扛小镢头,手提小箩筐,辨百草,挖药材的药农形象。 挖回来,爷爷就按着书上的方法,认真炮制,再卖到收购站。 爷爷曾说要采够百种中药材,到临终还叨念可惜只采了七十多种。 其实这已经是他老人家足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惊人的数字了!
可恨我少不更事, 没有能问明白爷爷为什么耕农之外要做一个药农。 有时我想,是不是和他老人家注重养生有着密切的关系呢? 爷爷养生,首在养心,他老人家心地极好,方圆几十里口碑可证。 不过, 习武和打坐也是他坚持了数十年的养生之道。我小时候常和爷爷奶奶同住,早上醒来必见爷爷盘腿打坐,双目微闭。 其实他黎明时分就开始了,只是我年幼贪睡没觉得。 渐渐地,我知道了爷爷是从四十岁开始打坐的,每日如此,不管在家还是出门在外。 每到黄昏时分,爷爷却又到生产队的场院里习武打拳去了,也有用器械的,但多是徒手的。 我至今记得他老人家说的鞭杆拳的几句口诀: 上打头,下打阴,两头打肋并打胸。 打吗? 不打,只是养身。 也许是他老人家明白和平年代一般人习武只是强身健体罢了,所以他才经常念叨几句话:一年练个拳(全) 褂子, 两年练个半褂子, 三年练个没褂子。——不管褂子不褂子,爷爷练了一辈子。
岁月无情,爷爷老了。苍老的爷爷舞弄着他自己制作的逗乐过十多个孙儿的木偶人儿逗着他的最小孙子,爷爷舞着逗着,孙儿乐着叫着,突然爷爷一句话:唉! 人都要从这么小,走到我这么老……转而又吁了一口气:现在跟小的在一起,死了跟老的在一起……
爷爷热爱生命,他让自己的生命充分地精彩。爷爷知道人总要死去,他不回避死的话题,他从容面对,他安详离去。
爷爷, 爷爷! 孙儿会努力让自己的生命更加精彩。
爷爷,爷爷!你去到你的老人们那里整整十六年了,一切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