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在一道沟里。 沟的北边是一面坡,坡上层叠着的窑洞中,住着我的父老乡亲。 村边一个小土岭,乡亲们管它叫圪嘴头;圪嘴头下一块难得的平地,乡亲们管它叫岭后平。
又是一次很平常的假日探亲结束, 我和妻走在岭后平的路上。 不几步就要拐弯儿下坡了,我下意识地一回头——“奶奶!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陡然一紧,差点喊出声来。 就在圪嘴头的土圪梁上,迎风坐着我的奶奶,那是我熟悉的身姿。 她老人家的拐棍不知道放在了哪里, 她就那么静静地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坐在家中的炕头上。 上一次看到她老人家坐在炕头是在爷爷故去的日子里。 我赶回家中时,爷爷已经入殓。 烧纸,上香,磕头,离开爷爷灵前,回到窑洞里看奶奶。 奶奶静静地盘腿坐在炕头,满脸的悲伤与无助,我的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其实我和妻离开家时刚刚去和奶奶道了别,奶奶用一块很旧的但却洗得很干净的手帕包了她自己刚刚炒好的瓜子儿,给了她的孙媳妇儿,很高兴地说了很多话,怎么这会儿又悄悄跑到圪嘴头来了? 莫非……“该死! ”我为自己一闪而过的不祥念头自我诅咒。
拐过这个弯就看不见家乡的圪嘴头了,再回头,奶奶依旧那么坐着。 看不到她老人家的神情,但肯定是万般的慈爱。
我从小就享受着奶奶的慈爱。 很小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影影绰绰记得一次不小心打碎了碗,不知是害怕大人责罚还是出于小孩子讨巧的本能,我哭着往外跑,追出来安慰我又把我领回饭桌前的,是我的奶奶。 奶奶对我的呵护真的是非常细心。 长大了一点,我有了弟弟妹妹,便常常和爷爷奶奶一块儿睡觉。 爷爷睡在炕的前头,奶奶睡在炕的后头,我在中间。 一来我不靠窗户又不靠灶火,既不着凉也不受热,二来我睡觉不老实,两位老人两边儿护着,省得出什么乱子。 一天早上,奶奶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狗的咋地踢倒了锅台上的暖壶,多亏没把你烫住! 我踢倒了暖壶? 我和锅台中间还隔着奶奶! 看着我湿了的晾了出去的被子,看着暖壶瓶胆的碎片和没了瓶胆的空壳子,我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 ——那时, 暖壶算得上穷人家的 “大件”了,大件弄坏了,奶奶没有露出一丝责备我的意思。也许受着些“耕读传家”古训的影响,奶奶识字不多,却很关心我的学习,再长大一点,我的折叠式的识字卡片就是奶奶亲自给买的。
慢慢长大了, 成人了, 奶奶的慈爱一直伴随着我。 问我的吃,问我的穿,问我的学习,问我的工作……奶奶说她知道帮不了我什么, 但就是想问,想知道。 我有了女友,女友又成了我的妻,奶奶合不拢嘴地乐,每次见面,不是给几颗枣儿核桃,就是给点儿瓜子儿什么的。 我有了儿子,奶奶看着她的重孙乐得不得了,老和爷爷一起磨叨“四世同堂”“四世同堂”……还神神秘秘地给了一块银元,告诉我“拄棍棍的”比“袁大头”好!
“奶奶给的瓜子儿呢? ”我突然想看一看,摸一摸。 “在这里”,妻递给我。 我接过那一小手帕瓜子儿,双手拥着,觉得暖暖的。 很小心地打开来,瓜子儿的火色出奇地匀。 一股诱人的香味儿扑鼻,我和妻却舍不得吃,又很小心地包了起来。
我绝没有想到那果真就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别!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从岭后平跑上圪嘴头再和奶奶说说话,道个别,至少,我可以就在岭后平喊:“奶奶! 风大,你回去吧! ”可是,我没有,我没有……
许多年后,我做了一个梦:爷爷到单位来找我,我问爷爷“奶奶呢? ”爷爷说在大门外,我和爷爷急急地往大门外走, 出了大门却看见了家乡的圪嘴头! 奶奶就那么静静地盘腿坐着,面容慈祥,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