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下了床,拧开了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又走进了戴望舒的诗歌世界,感受他那无所不在的忧郁。
我读着戴望舒那本薄薄的诗集《望舒草》,感受到满纸都是他内在忧郁的自由释放。
那天,是青的天,我在北京的银闸胡同里闲逛。
位于北京市东城区的这条胡同,有一座白银铸成的水闸,因上面镌有“银闸”二字而得名。此地,原为明朝御马监里草阑旧址。据说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丁玲与胡也频曾住在这里,后来沈从文、戴望舒等也住过这里。
水闸,草阑,安静的胡同,古老,寂静,孤独,甚至有些落寞。
一个人,看着越来越低沉的天,我缓缓地行走在长长的胡同里……
回到鲁院的宿舍里,收到《中学生阅读》“岁月的珍藏”栏目的约稿,并请我在文末写出最喜欢的一篇语文课文和理由。
窗外的天越来越阴郁,我缓缓地在电脑上不无忧郁地敲出几个大字:
《雨巷》(戴望舒)
然后,我这样忧郁地写到: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撑着油纸伞,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从此,我再也无法忘怀。我喜欢诗中女子的高洁、美丽、妩媚,还有一些忧伤,也喜欢诗人游子般的孤独、理想般的感伤。
这时,我想起我的童年,和童年里的那个姑娘。
冬日里的每天早晨,不管我去得早和晚,她总在村口等我。她穿得那样单薄,在雪地里跺着脚,双手捧着一个烫热的烤红薯,脸上红彤彤的。她一见到我,就像见到她的亲弟弟一样,先把烫热的烤红薯递给我,把我的双手暖热。然后,在风中拽着我的手,向前走去。我感觉到她拽得很紧,生怕我摔倒。她拽着我的手,就像拽着我的心一样,我的心跳得老快。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但有几次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忧郁和沉静。
有几年的好时光,我和她在雪天雪地里走着,两串长长的脚印,向大队部的学校平行地伸展……
小学五年级的一天,她辍学了。她的辍学,没有任何前兆,她也没有告诉我,我感到特别的失落和孤独。有好些天,我迟到了,甚至想到不去读书了。
后来,知道了她的父亲在公社修水库时出了事。此前,她的母亲也一直卧病在床。就这样,我见不到她了,村口空空荡荡,我的心也空空空荡荡。好多年,我总习惯在村口眺望。
多年以后,我一直记着她的模样,记着她站在雪天雪地里穿得那样单薄,却又是那样热情如火。每每想到,多冷的天,我的心里总是蛮温热的。
在心里,我一直有一个想法,我要是给她买一件大红的棉袄该有多好呀……在梦里,我常常梦见她的眼神不是那样的忧郁,是那样的纯洁、天真和热情。她身着大红棉袄,长长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回过头来,爽朗一笑……
今夜,也是这样,又在梦里梦见她回头一笑,就不见了。我赶紧上前去喊她,拽她……梦醒了,我拽紧的是自己的手,拽得生痛。好一阵,我怅然若失。
于是,我下了床,拧开了那盏昏黄的小台灯,又走进了戴望舒的诗歌世界,感受他那无所不在的忧郁。
我读着戴望舒那本薄薄的诗集《望舒草》,感受到满纸都是他内在忧郁的自由释放。
站在窗前,眺望窗外,星星点点,阵阵凉意,北京的深秋深了。此时,我感觉到寂寞的秋的悒郁。正如诗人所说,“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原故/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在雪天雪地里,你总是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温暖的世界里,在我的生命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你?
也许,童年的真,童年的痛,是最真切的,也是最深入血液和骨髓的。
也许,是最初种下的一棵草。一个人,在他的童年,草一旦种下,就会种在他的世界里,如影随形,伴随一生。
一个人,心里总有一棵草。
戴望舒的草,就是《望舒草》。
沈从文,一生中,都是水的忧愁。
法国现代雕塑大师布德尔更是直率地承认:“我感到徐徐吹来的微风,弥漫着温柔和忧郁的情感”,而在这微风中,“美在弥漫飘逸,美在展拓扩散,美也在忧伤惆怅”。
对于我,对于乡村出身的我,深深地感到:一个人的孤独、忧郁,和一棵草没有什么两样。
一棵草,有一棵草的心思。
再读《望舒草》,感受到诗人的忧郁、痛苦和迷惘,也感到诗人精神世界里的孤寂和虚空。
我特别喜欢诗人的那首《对于天的怀乡病》——“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啊/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像在母亲的怀里/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 我啊,我是一个怀乡病者/ 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我不禁陷入了久久的长长的沉思。
是的,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它的忧郁和病痛,在空气中弥漫。我也像诗人一样,深深地患上了怀乡病。
我常常无所事事地回到故乡,回到故乡的记忆里,回到记忆和现实的碰撞里。我发现自己,眼睛常常有一种灼痛感,心海里的情绪有如潮涨潮落一般起伏不平。在这个时代,很多人是冷漠的,也还有些人是清醒的。
冷漠的人自有一颗冰冷的心,清醒的人尚存有一颗温热和燃烧的心。
我,和我一样还自认为内心还有些温度的人,在这个时代陷入了一种怀乡病,一种让人心碎让人无法自拔的怀乡病,怀念那些逝去的东西,美好的东西……
我不知道,从我们的眼神里是否能看出一种渴望,一种惆怅,还有那悠长悠长的思绪?
在夜的黑里,我在心里大声地朗诵着《诗经·小雅·采薇》中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薇,一种野豌豆,只不过学名加了“救荒”二字,依旧普通得很;诗,也只是一首戎卒返乡诗,征夫归来。
每每读起来,感时伤世,悲欣交集。薇草生长,春天已老。征夫回“家”,也许只剩下一栏杂草,与断壁颓垣……思古忧今,我总是读到一种生命的乐章,为之动容,泪水涟涟。
我想,自己也许病得不轻,也许还有一分清醒。
其实,我只是一颗彷徨的小野草,却滋生了一种对于天的怀乡病!
站在草的一边,我看见了水的忧愁,看见了土的沉郁,我更是清醒地看见了人的内心,世界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