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首先是一处密闭的所在,我在房间里私密地生活着。然而我又需要光、追随光,窗户的出现非常奇妙,它既可以及时为我抵挡住光的透入,又可以在我期盼光时迎接进适量的光线。
窗户不再是一个朴素的孔洞,在实用的同时不断满足着居住者的其它需求。居住在房子里,我希望有安全感,窗户仅仅是一个孔洞,外物仍会侵入,我的窗户便有了结实耐用的窗棂。三角形的窗户、圆形的窗户、四方形的窗户……刚开始,我的想象还不够奔放,随着安全感的加强,我对生活的安逸性产生了欲望,在窗户上覆盖细纱以阻挡灰尘,可使进入房间的风化为清风抑或微风。在窗户上安装窗帘,悬垂如瀑,对光线的调节趋于精细,厚则密不透光,薄则犹如蝉翼,看着房间里柔光似水,我的情绪也随之顺滑荡漾。
窗户在我的注视和思考中变得越来越复杂,虽然它被一层层地遮蔽着,却也泄露了我的性情、喜好和精神触角。我的窗棂怎么只能成为纵横相交的木头格子呢?在精准的几何图形上,我希望赋予窗户以艺术之美,先前的窗棂便有了线槽和花纹,整幅图案里有植物也有动物,古人喜欢的仙桃葫芦、石榴蝙蝠,我也喜欢,它们无不做工精细、寓意美好。可是一成不变的木头线条,看得久了,难免觉得呆板、陈旧、固化,原本拥有的一些感染力也在不断皱缩,我渴望看到更加具体生动的美,便在窗户外种植蔷薇、梅花和芭蕉,让我的窗户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它们组成的既是鲜活灵动的图画,也是时序推移的图画。推开窗户,我不再受私密房间的约束,视野得到了显豁的拓展,身心也透进光、吹进风、染了色,可谓赏心悦目。
只要条件允许,在窗户上的装潢设计可以繁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过后来我厌倦了这种做法,窗户毕竟只是房子的一部分,它怎么能够夺去整体的光辉呢?就像仅在一根发丝上精雕细刻,并不能增添一个人的美丽,他在其中的努力恐怕只有通过显微镜才能发现。我换掉以往的木头窗棂,安装上新型钢材,成为永不生锈的防护窗,简洁干脆的风格,闪射着时尚高傲的冷光。我喜欢这样的窗户吗?我的态度却是暧昧的,迎合大众的风潮抹平了沙滩,我的个性细碎为沙粒。窗户大概恢复成当初那个朴素的孔洞,我只不过在孔洞上装饰了合金及玻璃,我的窗户跟四周的窗户几乎一模一样。窗户的防护功能得到放大强化,却收缩减弱了自然之美的视野,我唯一能做的是在窗台上摆放几盆自己钟爱的绿植。别说一只苍蝇,即使细微的灰尘也难以飘进室内——竹影和月亮也绕过我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看到的时常是缺少形象的空洞的眼神。我改变了窗户的骨干,窗户则影响了我的感觉。窗户再也不会留给任何人自由出入的机会,我再也无法想象当情况紧急,自己手按窗台、一跃而出的身影。窗户越发纯粹,更多的情节和隐秘则交给房门去承担。
整套房子都归我所有,作为局部的窗户当然也归我所有。我怎么装修我的窗户,他人没有干涉的权利。哪怕我用砖石封砌住整面窗口,让窗户消失,完全融入一堵墙壁,他人也不能说三道四。但是死掉了窗户的房子,岂不如牢狱般令人窒息?我在私密的生活中依然拥有自由,窗户的出现便是一个见证,它既拓展了我的视野,也延长了我的思绪。至于在窗户的构造上有无禁忌,我并没有瞻前顾后过,直到翻阅古人的册子《长物志》,方才了解在过去,人们造窗时孔格“不可过大”,“窗忌用六”,窗户可用明瓦或者用纸糊,却“不可用绛素纱及梅花簟”,还有在用漆上“雕花彩漆,俱不可用”。这些窗户上的禁忌,如今还有多少人在遵照执行呢?逐一避开这些禁忌,一扇窗户最终才能古色古香、格调高雅吧?时间使我的窗户蒙上灰尘,我细细地擦拭干净,这些灰尘是现今窗户的禁忌吗?太容易抹去禁忌的窗户,我不知道它实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写门窗最好的诗句,我认为是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我竟然从中读出窗与门相偎相依,既而相依为命的意味。窗是缩小后的门,门是扩展后的窗,因为逼仄且不易挪移,窗户才更易“含情”,替人挽留含住心仪的风景,因为开阔而较多延伸,屋门才会迎来送往,容人停泊依靠。一座房屋有门有窗,便称得上一处家园,纵然窗外有“千秋雪”、门外有“万里船”,一个人也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那种有尊严有希望的生活。
我走进房子,关上房门,却推开窗户,看到了自己喜欢的景物,也看到了不同于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