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到肉菜市场去买菜。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忽略满市场里的一切腿脚、肉菜，我的视线里全是一只只伸长了的手臂：取钱的手、取物的手、提东西的手，伸缩交替……构成了一种“手”的奇观!
回来的路上，满目的手，仍旧在我的脑子里伸缩不停。
我想，我们人类应该玩一个大游戏。假设，全世界的人都参与：每个人把手伸出去，在这个世界上任意选取一件东西，只要你想得到它，它即刻策马扬鞭而来，归属于你。这会令多少人欣喜若狂!
但是，恐怕那将天下大乱。这游戏玩不得，相当于玩火，玩龙卷风，玩核原料，而且结局将坏到极致，远不止单调乏味，败透胃口。相信有无数人在投身这疯狂游戏之前将顿足捶胸，恨这世上的货币和有价证券们的面值都太低廉，完全应当日追夜赶，印制面额1000万英镑一张的“大钞”，还要突生一双敏捷的大手。
欲望的舌头，像腹蛇那剧毒的舌信儿。有的人只要窥见半丝缝隙，就削尖、削长了手，伸出去。他们被毒汁怂恿，不能自制，甚至该吃大剂量的牛黄解毒丸了。人的贪得无厌，早已被这个世界确认为本能。
万众中，总会有形而上者，他伸出的是一贯厌弃物质的手。他只能遭遇到风。风，如同一束凉凉的绢丝，时快时慢地磨擦着他的手臂。那绢无限地长，滑之不尽。
只有这道风仙骨者，才能感到风的丰富与美丽。风，虽然虚空而时断时续，却有质感在，无限绵长。可惜至今还活在世上的形而上者是少之又少，他们是被本时代丢弃的“鄙履”。
深秋，一屁股坐在傍晚金色的场院上，把手伸出去，插进刚扬出来的谷堆里。谷子的表层是太阳那薄薄的温度，谷子的深处是谷粒湿润的呼吸。因为谷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谷捆是自己扎紧了扔上马车的，那感觉才截然不同，插过队的人都明白这种珍贵。
金黄、饱满、富有充足感情血脉的谷粒之中，似乎才体现着手的确切意义与功能。在谷子生长又成熟的季节里，一些纸张，印上花鸟人像，变成了货币。从此，一张张薄薄的纸币千百倍被人珍惜着，被手们紧握着。
我看见一个菜贩，背上捆着孩子，他的一双手正在切冬瓜。孩子突然张开很大的嘴哭。菜贩从旧月饼盒里拿出一块钱。孩子立刻抓紧了它，哭声顿止。
把手伸出去，我们在世界这颗硕大的树上摘取什么?
东北某城，在解放战争期间，被林彪的部队重重围困。围城者以断绝城中粮草给养的战法，最终迫降了守城的军队。那是人类历史上不多见的全城之饥。食物充分体现了它的真实性!城中之人，最后已经到了分割烧烤刚咽气者那温暖腱子肉的程度。当时买几斤小米或玉米面要扛上半袋纸币去兑换。枪炮声四起之中，谁还有心情去清点那些纸币数量。米店门口只是备一磅秤，专门用来秤纸币的。有母亲给准备出哨卡逃生的孩子在衣角中缝上一绺米，叫他饿急了就挑开针脚挤出几粒米来嚼。
好莱坞科幻电影中的“时光机”，如果真能把今天的人运回到那个饥饿的一九四八年，恐怕再拜金的现代人，也都会把双手伸向那粗糙的苞谷。那会儿，货币，包括闪闪发光的金子，如同厕纸与石头，没有一只手会朝向它。
把手伸出去，标志着一个人正在动作着，争取着。这动作，带有清晰、明确的指向。伸长了的手里，蕴藏了一线最活跃的目的。
手，不过是一个实施者。
有一位诗人朋友从北方来深圳。转了十来天以后，他对我摊开两手说：在这个地方，我找不到朋友!这个城市，所有的手，都攥得满满的，没人想握你那无价值的手，除非能握出钱来。
作家茨威格曾以写手著称于世。如果他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今天的深圳街头，该怎样描述深圳那些美丽和忙碌的手们?
前一段，有一个邻居总来坐，几乎每晚必来，也不多坐，一进门就依在门口的木椅上，大约坐一支烟的时间。原来他每晚跑下楼来，是专程考察夜夜停在我后窗的一部“捷达”汽车的。他说，“捷达”比“奥迪”便宜，但比“夏利”气派。记得最后一次的临走前，他走在黑暗里时还回头说，马上就买，车罩都看好了，七百多港币，银灰色的。
我想，那辆“捷达”车是一只毒蚊子，在他心里狠叮了一口，一定痒得难受，他天天跑出来是为了解痒的。
后来，那人不来了。半年后再看见他，他主动说，股票跳水，几年的财产几乎全军覆灭。车买不成了，现在的钱只够活命。他叹了一口气：活了四十多年才想明白，人的胃是有尺寸的，按人体比例定制的货，能装几只龙虾、几杯参茶都有定数。哪怕发到李嘉诚的程度，也不能给换个牛胃来，所以知足者才常乐。
一个人把手伸出去。伸到半空中，游戏突然中止。他一无所获，只好佯装无事，把手再缩回来，并且因垂手而立后的颓败姿式而顿悟。那曾想买车的邻居，没有去跳楼，他已经可以够得上十分之一个庄子。他的钱仍然足以活命，所以我估计，他的财产在全中国的排名仍然可以排到一亿以内，后面还有十一亿人的“坚强后盾”。
活命，不是人类由古至今一种最大的希望么?
手臂，为攫取而生长。我们活着，当然不能终生双手空荡，像两只空袖管儿，只任凉风来往吹拂。一个人，只要有了活命的钱，其实与李嘉诚也就不相上下。
新叶桔黄了，有人第一个摘它;新土翻开来，有人第一个播下种子;新书上架，有人第一个翻开那些字。没有人为这些平凡的经历激动。假如这桔子、土地和书，被突然换成世上无双的钻石，恐怕那坦然伸出的手就会立刻发抖，望着那珍宝的视线瞬间就开始迷乱。
《圣经》上讲，人伸出手摘了禁果，才知道了羞耻，也就犯了大错。我想，人所摘到的最大禁果，就是他手上带了价值观念的那种想法儿。
发现了璧玉的和氏，如果仅仅是发现了一棵婀娜无双的柳树，怎么会失去了左脚又失去了右脚。无脚而固执不变的和氏死后，那和氏之璧又为更多的人带来一次次痛苦和一个个乱世!
摊开天下的事情，细细地看和想，人的贪图、亡命，都被最实际的价值观所坑害。
把手伸出去，其实这哪里是一场游戏。历史上演过的全部惊人之举，哪一幕不靠手来完成。
在我找一支流畅点儿的笔想写这些文字的一瞬间，可能正有身着西装者，埋头签署着能令他终生荣耀的大合同;可能有一个农民，正弯腰拾起掉在石缝中的一粒稻种;也可能有人正被狠命地抵住头，反背双手，戴上冰凉的手铐……就是这样，在手臂交错中，构成了一个五十亿人的纷纭世界。
平静久了，就会跳出玩杂耍儿的高手。他想转动这世界，把一只球抛上和抛下，使它到处厮杀，哭号不绝。
当你再一次把手伸出去，你要记住，这每一次的动作都应当是唯一的、不平凡的，在肌腱的神秘运动中，带着人类几千年来储存了的无可非议的善良，也带着人类那难以制止的贪婪与恶毒。
我们该怎么样驱动这两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