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之事说来就来了
洁白的床单上,是洁白的被子。
她背靠床头,坐在床单和被子之间。
房门半掩着,我走进洁净的病房时,她端着手机正在视频,手机里是儿子的声音。她对着手机说,一会儿和爸爸去逛太古里,并示意我去和手机里的儿子打打招呼。
是的,早想好了,陪她去太古里,去一家专卖店。
那家店,进进出出的人,大多是些女孩们。这里的东西,是专为她们准备的,为那些喜欢在头上变换着花样,变换着各种发型的不同年龄段的大女孩们、小女孩们。
女孩,这一称呼,我用了不少年。除了这篇文章的特殊性,大概还归于我的成长经历。似乎在我三十岁之前,说话难有“女人”“女娃子”“娘们儿”之类的词语。在我眼里,她们无论年龄长幼,都是花,是移动在人世间的一朵朵鲜花。天下不好的事,都是男人干出来的,与女孩们无关。如果偶有听人说到哪位的不好,也入不了耳,进不了心,反而会想,那是她身边的男人把她逼成那样的。这样的看法,对早年失去父亲,靠奶奶、母亲、姑妈、姨妈、姐妹们照料大的我来说,把对亲人的尊敬延展到用“女孩们”尊称天下所有女性,算是种了什么在心田里,就长出了什么样的言行来。何况后来,又拽着去远方“见世面”的梦,跌跌撞撞,一路闯荡出川中丘陵,混迹于成都,所遇见的一个个女孩,无不是好,尤其是陪我一路走来的正在和儿子对着视频聊天的她。
太古里那家店,我们曾数次路过,透过橱窗,长的短的发,卷的直的发,黑的白的乃至金黄色的发,吸引着不少女孩,尤其是像她一样的中年已过的大女孩们。她也曾拽着我进去过,若看上了满意的款式,她也往头上套,对着镜子前看看、后看看。她也曾动过掏钱买下的念头,可每到最后决定时,犹豫了,就连店里的女老板都说,这里没有哪一款,能与她那一头自然、黑亮的长发相比。
刚住进华西医院那天,医生看了她病历上的年龄,又看她的头,其实是在看她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医生是一位女医生,是顺着头一直往下看到发梢。她对女医生说,没染过,是真的,我妈以前也这样,遗传吧。类似的话,在不同的场合,已说过多次,有时她还会拈着头发捋一捋,往后那么轻轻地一甩。
可谁也没想到,无常之事说来就来了。
先是肚子有点胀痛,她说是多吃了老谭豆花面。那是成都一道有名的小吃,她从小就闻着那味道长大,常去馋一碗。她说,可能是味道好,没忍住嘴,过一阵子会好。可几天过了还没好,说再看看,一晃两星期过了,就去了附近的医院,再去了省医院,最后是到了华西医院,做胃镜、照CT、做穿刺、基因检测,结论是胰腺出了问题,肿瘤。
难得进医院,这次陪她,经过了全过程,算是开了眼界,开了先进的医学科技运用到生命科学中给人的健康带来的无穷好处的眼界。那些繁多的,但又科学、精细的检测设备、检测过程,以及随后对疾病的精准诊断和治疗手段,是我这个外行人从未想到过的,对此,应为她、为天下所有的患者祈福。这是另话,还是说太古里。
那天说治疗方案,她站在走廊的尽头看楼下的风景,背向我们。医生说,肿瘤长在胰腺头上,这里是肝、胆、胰、胃、肠的血管交汇处,像个血管“立交桥”,肿瘤将“立交桥”包裹,因此不能做切除手术,只能保守治疗,采用化疗方案。当说到注意事项,也就是治疗期间身体的多种不良反应时,医生最后才说到了头发掉落的事。医生先是抬头望走廊尽头的她,望她背上的长发,然后说,先准备个头套吧。医生看我似乎没反应,又补充说,就是替代品,套在头上的。见我还不明白,医生说,假发。她叫我先买了备在那里,也让她提前在心理上有个准备。
随即我就想到了去太古里。
头发是女孩的另一张脸
视频中,她和儿子聊得欢。当儿子问她到太古里去具体逛什么时,她先是一愣,支支吾吾没给儿子正面说,就把话滑过去了。随后叫我,“快来,和儿子说几句”。我坐到她的病床边,接过手机,刚和儿子打过招呼,她就凑了过来,是想同框和儿子说话呢,还是不让我说出去太古里的具体事宜,也许都有吧。她将头枕上了我的肩膀,头发挨上了我的脸颊。都这年纪了,她的头发,像是停留在小女孩时期,仍是丝滑柔顺,还有那款她用了多年的洗发液的味道也幽漫而来。
头发是女孩的另一张脸。
那时,青春年少,排队进省图书馆,一个长发背影的女孩总是先我排到了前面,于是记住了那背影和垂过双肩的长发。后来壮着青春的胆子,坐到了长发女孩的对面,再后来早早去图书馆排队,既为自己,更是为那长发女孩。时间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现在网络上不少文章都在说那个年代很浪漫、理想,人最多的地方是图书馆、文化馆、美术馆,最热闹的去处是各种讲座、诗会、音乐会。我们这一代人,遇上了那么一个时期,现在想来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而对我来说,更加不容易。最最幸运的是,在省图遇上的那个排在我前面的,如今已一起走过了半生。那时的四川省图书馆,位于成都总府路,也就是现在太古里所在的地域。
出华西医院,车过东大街,再横穿过春熙路,就往太古里去。
“太古里”这名,是近些年才有的,之前这里叫“大慈寺”,是一个藏传佛教的寺庙。相传,玄奘法师20岁时,在此受具足戒,七年后从长安出发西行取经,而“大慈寺”的匾,是唐玄宗所赐。寺庙现在仍在,红色的院墙仍在,只是被“太古里”的高楼和时尚的景致围在了中间。现在,知道“大慈寺”的人少了,去太古里肩并肩、手牵手就餐、购物、打卡,看美女、帅哥的人是越来越多。
进了店,服务生就迎过来。陈列柜上的、发饰,各色各样,比之前更是琳琅满目。她一个一个慢慢看,似乎没看上适合的。服务生要过来介绍,我弱弱地摆手,叫服务生少出声,由她慢慢看。走进这样的店,她是不会着急的,她对头发的事,是舍得花时间的,每次挑选洗发液、护发素、各种发饰,她总是精心比选。对头发呵护、打理所花的心思,所用心的程度,远远超过花在脸上的心思和程度。买面膜、眼霜、保湿水之类,多是简简单单,草草而过,甚至有些大大咧咧,一副素面朝天过生活的自在、潇洒的感觉。
她在店里安静地走完了一圈,大概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了,她和我对视了一下,是想离开了。起身,我比划着手势问服务生,有没有更长一些的,直的,能过肩的,像她的这种。服务生说,没有,从来没有,越长的发,其设计、制作难度越大,她那样的一头好发,太少见。服务生后半句夸她头发好的话,说得我们都微笑着向服务生点头示谢。在要跨出店门时,我又返回,问,照着她现在头上的发样,定制一款,能行吗?
服务生说,行是行,就是要等不少时间,如果定制一款,与她现在头上的几乎一样,价格很贵。
可以加急吗?对方说可以。我们就办了定制手续。
她在店里的椅子上坐下来。服务生在她头上小心地动来动去,比测着头的形状以及发的疏密、粗细、长短。
有些疼痛会铭心刻骨
头发掉落,是在第二次治疗后出现的。
那时,我们已回到家里了。
离开医院那天,病友和她打招呼,有的轻挥手,有的点头微笑。医院里话别,都心照不宣,一般说些早点康复之类的话,不说再见,不说走好,忌讳。而此时,正遇医生查房结束,走廊、晒台、过道,人多,就这样我们一直到了电梯口,当回头再看住了两星期的这层楼时,没想到,我们几乎同时被眼前的一幕愣住了,或者说是被震惊了。
此次入住的华西第五住院楼的第七层,走廊将楼层分为左右各一边。左边是乳腺肿瘤病人,几乎全是女病人;右边是肝胆胰胃病人,男女病人都有。这样一算,女病人在这里大约占了百分之七十五,也就是说,整层楼里,一眼望去,有时望见的几乎全是女病人。等电梯的那会儿,我们回望的那一眼,望见的就是这样的这一幕。而使我们愣住的、震惊的不仅仅是望见的都是女病人,而是因为女病人的头——她们曾经精心呵护,飘逸招展的头上,有的戴着帽子,有的裹着头帕,有的就那样光光地敞亮着。一个是那样,又一个又是那样,占满了整个楼道,塞满了我的眼睛,塞进了我的心里,塞得心尖疼痛,疼痛感瞬间沁入全身。此时我敲打这些文字的时候,那疼痛仍未消散,或许无法消散了。有些疼痛会铭心刻骨。
刚住进华西这层楼的那天下午,不抽烟的我突然到楼下买了一包烟,已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才发现没带火机,正好有人背对我在抽烟,个头不高,光着头,我凑过去叫声兄弟借个火,那人转过头来,眉清目秀,原来,她是个女病人。我忙道歉说对不起。她打燃火机,伸过手来帮我点烟,说,没事,到了这里就这样呗。微笑出一副小女孩相,纯净、淡然。
都说吃五谷生百病。到了这里,只要确诊是肿瘤,只要采用化疗医治方案,几乎所有病人都会发生头发掉落,有的掉得多,有的掉得少,不分长幼,不分男女。
此前,有关头发掉落之类的话题,也听人说起过,那时只是听听,只是一个于己无多大痛痒的话题,没有亲身经历,没有感同身受。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一个从年轻时候跟你一路走来的长发女孩,一个一生都不曾剪过一次短发而坚持留住长发的女孩,一个始终视她的长发如生命的女孩,在一场病魔面前,却要与这满层楼道里的女病友一道,走上一段逼仄、狭长的生命暗道,与她们守护了半生的心爱的头发作别。
进了电梯,一直回到家,我少说话,她也少说话。
最担心她头发掉落的事,还是发生了。
顶住一切往前走
首次化疗后的第一周,她的头发没有掉落,那时,心里默念着希望她是那极少数化疗后不掉头发的人之一。然而,后来我在沙发上发现了她第一批掉落的头发。
她的头发,散乱在那里,尽管散乱,但发质如初,丝滑黑亮,一根是一根,清晰可见,就如当年那个下午。
文殊院山门见证了我们第一次约会。两辆自行车顺解放路一直北行,穿过一片菜地,拐上左边机耕道,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草坪,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成都有名的凤凰山机场,传说当年蒋介石就是从这里飞到台湾去的。一路都是两车并行,偶有我稍在前,可出现了草坪,她一下窜到了前面,越窜越快,越窜越远。她的披肩长发也乐呵起来,不再安静,左边飘一下,右边飘一下,随车速加快,头发也越飘越快,越飘越高。偌大的草坪,有通往东西南北的直道,她走的不是直道,而是绕着草坪边沿,走的是椭圆形的弧线道。她的车快,我的车却无法快起来,我被她的车、她的人、她飘飞的长发,飘得几乎停止在她的车后,只感觉,她像一只飘飞的鸟,草坪、天空都随她一起飘飞。而我,远远地,被天地间以她为中心所构成的那幅画面所折服、所感动。
后来是她在前面高兴的大喊大叫声,才使我醒悟过来,开始猛烈地蹬着自行车,猛烈地去追赶。
时光飞逝,已过半生,青春虽不在,长发却如初。趁她不注意,我小心地将她虽掉落但仍鲜活、黑亮的头发,轻轻地从沙发上收捡起来。不为别的,就为那个长发飘飞的草坪,长发漫天的下午,以及她最后累倒在草坪上说的那句话。她说,你喜欢,我就一直为你留着长发。
女孩一言,终身为定。
如今,她在家里凡停留过的地方,比如厨房里、书桌边、钢琴旁,一旦她离开,我就不经意地走过去,不经意地细看桌子、凳子、地板,如果有她掉落的头发,我就“不经意”地将头发小心地收捡,尽量不让她察觉,尽量推迟她知道开始掉头发了的事,哪怕能推迟半天,推迟一个小时,也行。
有一天凌晨,也就是我们在等待定制产品和等待下一个治疗日的期间。夜潮中,似乎听见有流水的声音,水声小,小得似有似无,循着微弱的水声,轻轻推开门,客厅那边亮着灯光,慢慢移步过去,原来是她还没休息。她坐在卫生间一个小凳子上,面前是一个盛满水的大盆,流水声是盆里的水漫出边沿发出的。盆里漂浮着的是一根根头发。一线细细的活水,从放在盆里的浴头里缓缓流出。她这是在水里清洗她掉落下的头发。她是面朝里,不知我已站在她背后。她稀稀拉拉的头发,披在后面,已明显地少了很多。她专注着盆里,水在盆里旋转着移动,头发随着水也在盆里旋转着移动,她的手指像水鸟叼鱼儿,将头发从一盆清水里拈起,一根一根,拈得精准,稳当。拈起的湿湿头发,被她理成一缕一缕,齐整整地摆放在一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记不全了,大意是这样。头发,对人的整个身体来说,排在了肌肤之前。这句话是在她生病之后,说到化疗后要引起掉头发时说的,当时她还说,如果掉头发就不去医院了,就不用治病了。她后面这句有点“女儿护发不护命”的话,把我吓住了。这话好像不是她一个人的声音,是好多人的声音,是好多人站在一起向天发出的共同的声音——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华西五住院大楼七层的那一幕,那么多的戴帽的、裹帕的、光光敞亮着头的女病人,女孩们。
生命,对人只有一次,女孩们有两次,多的那次是,用生命守卫她们的头发。
夜好静,流水从盆沿漫出的声音使夜更静。
我在她身后站了多久,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想安慰她,不知说些啥。想蹲下,替她一起清洗她掉落的长发,腿却直直地没蹲下去。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她的,也不知道。后来想起那个凌晨的夜,似乎什么也没听见过,什么也没看见过,只记得,黑夜里,心中长出了一个信念,那就是,顶住一切往前走——我的永远的长发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