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起一只最宽阔、最稳固的椅子,坐到落地窗前。我坐在这里郑重地等待台风。
现在,所有的树梢,还都在文弱地摆动。台风在海面上聚集生成的消息,树木还不知道,近海也不知道,是卫星云图先知道了。
电视台不断地在提醒人们:一场大的台风就要登陆。
现在,全城的孩子们都在归家的路上。还在没有一丝风的时候,台风警报就把他们从笼中解救回家。
今天,我任何事情都不做,我要全心全意等待台风。
这么急切的人,不止我一个。有一个在公司里做事的人,不断地打来电话,她说香港已经挂“三号风球”了,两小时后,可能要挂“八号风球”。我知道,香港人看到八号风球,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马上收工。这是法律。
打电话的人这么关心台风,她是想马上下班回家。在台风凌乱的背景下,人和公司就像风雨飘摇着的剧场和舞台,什么戏也演不下去。
台风,因为被人期待,而更加傲慢。过了一小时,树枝刚刚摇动。
那个人又打电话来,说大楼里已经停电,全楼昏黑,电梯里卡住了十几个人,附近的楼全都是黑的。所有的坏消息,都让她兴奋。才一分钟她又打电话来,说市里的三防指挥部,已经通知广告公司迅速拆掉街上的广告牌。她已经获准可以回家了。
电视机是开着的。她电话里说的一切我都知道,但是我喜欢被她带来的那种焦灼渴望的气氛一再打动,好像战争将至,照明弹已经亮在天上,好像冰冷的刀架在脖颈。她在风雨满楼之前叫着,从心里喜欢那刀。
如果谁一生都没干过宏伟大业,一直在丝丝入扣的线头儿里偷生,那么,他就应该等待台风。迎着卫星云图,迎着海和树的尖梢儿,迎着台风动身前的响动,去翘首盼望它。
擦城而过的台风,不算台风,只是带来雨和温吞的风力。要等待台风,就要等待那种迎头而上,正面登陆的!如果我有直升飞机,我将使它永远迎着正面的云团之核去飞。
我将永远寻衅。
一个人只能撼动一棵中型以下的树,而台风可能撼动平原和山野,折断无数的树,迫使他们呼啸、舞蹈和死。它强横地追逐着陆地,像一个绝对真理。它摧毁阻拦它的一切。
在黑龙江边的中俄边境上,登上中方七层楼高的观测哨卡,我看到了一个哨兵把脸贴在高倍望远镜上,注视着对岸。《观察日记》里,近乎无聊地记着琐事:俄方一辆车几点几分驶向哪里,几个士兵什么时候抬什么东西走过……我想起一九六九年,两个大国在边界上发生对抗,由于一些渔船被损,由于破坏了巡逻边线。
如果不是人,而是风,是一阵莫名的台风在边界上君临,再强盛的大国,对它造成的破坏也无力谴责,无力抵抗。人,对台风毫没敢怨言。没有任何人类法庭妄想过控告台风。
台风来了,树仆倒在泥水里,大楼一团模糊,这是真正的好。谁也不要正襟危坐,在台风里谁也逃不脱挣扎和困苦。每一个人都坐立不安。门和窗发出了它们最脆裂的声响。玻璃的破碎比爆竹还动听。在台风里,人是热情奔放的。
在台风来到之前,我想到我在中学里经历过的一场火。我站在窗口,三十米以外,烟和风酝酿着,在一排教室里漆黑滚滚。是我第一个看见火。我听见我喊:失火了,失火了!红的火苗,从烟囱里窜起来。我立刻迎着它奔跑。和火场之间,有一块土豆田,平时要由红卫兵来把守,不许任何人践踏穿行。但是,火给予了我特权。我毫不犹豫地从土豆地的青苗上踩过去。那些带着水分的急脆响声,使我奇怪地高兴。好像我一直是期待着这火。我就迎着火跑,仿佛它是一个很热的怀抱。
那场火烧掉了半所学校。我因为参与了救火,得到表扬。但是谁也不知道,我在心里多喜欢那场火。
火和风的不可知,使生活出现了趣味。
风和火都是生物,它推动着你,让一切死气沉沉的东西苏醒、投入,直到猖狂。火和风用它的灵机一动,游戏着城市全部的水泥柱脚。
有两个人告诉我,他们在台风最猛烈的时候,骑车出去看它。行走不到一千米,车轮全淹在水里,雨衣全被吹得褴褛不堪。他们把车锁在一棵横倒在快车道的大树上,继续在风雨里走。他们免费乘坐了军人的救生艇,在曾经是汽车如织的大街上开过,又用三十元搭坐了一辆三轮车。他们在风里唱歌,其实只是互相见到对方的嘴在蠕动。
台风是真正的狂欢节,比法定的巴西狂欢节更令人超出意外地兴奋。遭遇着台风,还面目麻木如常的人,真是非人。我欣赏每一个为台风激动的生命体。
云低、气闷,连蚊帐都一丝不动的晚上,我常常在客厅里走。我对着空旷说,是台风要来了吧。有很多电影都表现了人的愤怒,他们摔碎长颈酒杯,折断铅笔,把手撞在墙上。这只是小的愤怒。一九九五年的第九号台风,按西方的习惯,香港人为她安了一个好听的女性的名字。就是这个好听的名字,在广东的汕尾登陆,造成死亡二十多人,直接损失二十多亿。
是什么使天空积畜了这么大的愤恨?是什么使高在我们之上的天空,冲下来惩罚人类?去年的男性台风罗士,在湛江登陆,损失达到五十亿,有五十八人失去了生命。
在静闷的南方之尾,闷不可支、气不可支时,我总是想到痛快淋漓的台风。
地震、海啸和火山爆发之前,蛇、蛙、蚂蚁都是有知觉的,唯独人没有预感。世界凡是遭遇不祥之前,如战争、烈火、瘟疫,它们在出场之前也一定发出过先兆。人什么也不能觉察。人不是一种非常平庸的动物吗?
我不能参加漂流、跳涧,无法参与南北极探险。我每天只是从厨房走向洗衣机,连写字的这纸都参差不齐。这样的人对灾难,肯定有着动物般的期待,像过着无边沉闷日子的草,不明原因地期待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