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我坐火车一直向南。火车一直开到了中国最南面的边界线。从当时那个很狭窄的小火车站里走出来,迎面看见大幅的美国香烟广告,还有一棵过于茂盛、仿佛正在爆炸之中的亚热带大树。那是我一生中呼吸最畅快的时刻。我是轻松而宽纳地一步步走近广东话奇形怪状的密网。我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但是它当时是我想象中的自由之城。
陌生,使我这个人变得跟没有一样。
没有一个人会招呼我。身边发生的任何声音都与我无关。所有人对于我,都类似酒店的自动门。在广九线火车通过此城的陈旧小街上,从湿淋的马路上空落下一根长木竿,阻塞了行人和自行车。那车那人和我全无瓜葛。我只是独自被隆隆的声音向着方位不明中推动。
我过去了的一切,就在车轮中消失殆尽。
人也许应当经常迁徙,找那种一个人也不认识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新的东西虽然总是生硬,远不够亲切。但是,过去的城市、路灯、旧居、古瓷瓶和木桌椅,它们也不会向故人示爱。它们连泪腺都没有生长。热爱故乡或异乡,只是单方向地产生于人自己的内心。一个人从故乡拔脚就走,周围的草木车马,一如既往。
天安门广场是让人没法平静的地方。我几次站在它的某一块方砖上,看见蜈蚣和长龙的风筝飞在天上。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毛泽东揭起的红潮。它曾经像熔炉烧灼了几亿人。
在毛泽东逝世的那一天,我看见一个女工,哭倒在棉纱厂地面的机油里。她喊叫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
十九年之后,今年的夏天,我又看见她站在一辆人货车上,叫卖着沙瓤西瓜,生命力强盛的胸前,挂着盛钱的皮包。
消失的尖锐、锋利,连风也不敢轻试它的刃。
曾经,我有一只薄板木箱,装了我十几年值得保留的一些东西。我来深圳之后,箱子被送到了废品收购站。那里到底装了什么,已经不可能想得齐全。有两支铅笔,上面刻着“人民大会堂”的字样,是一个知青到北京开会偷回来的,十支中有两支送了我。还有日记和八本样板戏的总旋律乐谱。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双白色塑料鞋底。在一个大雨的天,为了到供销社去买八分钱一根的麻花,我和几个人跋涉了几里路,烂泥把鞋面拔掉,我光着脚,提着一对鞋底,回了集体户。我怎么能说得清,留这双鞋底有什么用呢?
有很多时候,你的一部分生活就被一双收废品的手提走了。可能扔上气味恐怖的垃圾车,倾倒在某一条河床里。旧生活在死水里腐烂,已经长了缀满黄荚的好豆子。
刚刚听说箱子已经不在了,我虚空地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比美好还深奥的东西不见了。我成了绝壁上的人。
几分钟以后,我还是站起来。少了一只箱子的人,仍旧能活着。未来,一点没因此改变,哪怕那是整箱珠宝。我的手还能触摸。树叶的摇动,我还能感到。
我们活着,就是在不断地消失。我们只拥有此刻,有这身衣服,有脚下的鞋。比如我现在,有手上三元钱一只的圆珠笔和一些零乱无章的纸。过去和未来都不在近前,都不可轻信。
一个人常常像藕,一节一节,被有意或无意地劈开。藕节之间,只是有连手力都经受不住的丝连着,气息袅袅。我是不是以前的我,这一脉还能不能相承?
我在一首诗里写过:
到现在还不认识的人
就不想再认识了。
三十年
我的朋友和敌人
已经足够。
我愿意去认识一本新书,新书都有着香味儿;或者认识新的南方蔬菜,最油绿的一种,还有澳洲的稀奇水果,某个新品牌的洗衣粉,甚至愿意认识刚刚起用的人行天桥。我只是不想认识一个新人。在我不能彻底把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之前,我真的不想再认识人。
认识人需要付出代价。要有足够失望的准备。人总是把复杂和罗嗦,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把脚上的泥、身上的气味儿、口音、习惯、客气、偏见和乏味,把全套的武器带过来。我不能够再负担一点力,何况在这座城市里,已经练就了那么多身手不凡的远离真相的人。
秋天,在河北平原上,那些沉红、光滑的柿子成熟了。那些正好能装满一整手的柿子,它们中必然有一些被人品尝,变成能感到的甘甜;另外一些,互相簇拥着腐烂,它本身绝不能再变回柿子。冬天过后,树发出全绿的新叶。从前的柿子就跟没有一样。又一只柿子,经过太阳和水,自己就再甜了。生和死都非常真实。
在这座城市里,我经常在看见荒诞。很多年,很多的人进来,很多的人消失。
有一个当经理的广东人。他喝酒和唱歌的魅力,无人能比。但是,在一个迷蒙的清晨,有人发现他的一双鞋,摆在茫茫的海滩上。他在潮水一步步退落的大海里消失了。很快,那一双鞋被打渔人穿在脚上。这以后,他就消失得跟没有一样,红星牌“二锅头”还是有人喝,他唱过的所有歌都会有人再唱。人们仍旧浓汁浓味儿地活着,谁也不再提他。
一个在艺术院校学键盘的青年在深圳做雇员。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邮局挤着寄快件。他腰间的call机叫了,他马上夹着快件找公用电话,是老板又在呼叫他了。他说,他最痛恨的就是call机!那东西让你感到你是一条狗。它是狗脖子上的一颗铜铃,只要老板在远方拉紧了手中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你就要吠几声。通过它,老板永远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知道你可能干些什么。
他说,为了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他已经成了不可能失踪的人。
我问他,还练琴吗?他说,不要再提键盘。这个世界上没键盘。人的身上,只挂着一串狗铃铛,人站在这儿,键盘已经不存在。
有流星的晚上和没流星的晚上,都是黑暗。
流星的闪过,几乎不可以叫亮。很多人都看不见它,很多人以为那是一串萤火虫。但是流星自己知道自己存在过。流星消失之前的燃烧,使它刻骨铭心。
心焦灭了以后,无形体地流过去的东西,在什么样的空间可以存贮。在消失的大河里,记忆在哪一层划过。
冒死不在的痛苦,我无论怎么样不写到它,回避它,终于有人能记住它不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