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世界,你为什么辽阔?
世界缄默。
现在,我远离了深圳,在宽阔的呼仑贝尔草原上走。我坐在飞机里的时候,就重复不断地想,我终于是一直向北了。
一直向北。一直向北。
在草原上,我走了二十多华里,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有各种各样变幻在空中的彩虹,女妖一样时隐时现。十公里内,我只看到一匹马。它低着长而发亮的头颅在饮水,溪水里的马头,波粼闪闪。
在草原上独自徘徊游弋的马,才是真正的傲岸高贵,所有的水和草,都等待着它蹄印的踏落。怀着多么博大的慈悲之心,草原为这匹马而宁静着。
从北又一直向南,我回到深圳。生活的轮转再次开始。在医院,我看见一个医生问病人,你哪疼。病人说不清,指着腹部,说这里面疼。医生恶声说,那么大的肚子,到底哪个部位疼?你说清楚。
训斥,使病人更加糊涂。
一个人的腹部,他自己说不清。这么大的世界,我们又怎么说得清。我们每天在走,整个一生,我们只是在它的身上画过了几条细线。
四十六年前,法国杳无声响、毫无抵抗地被德国军队占领。纳粹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闻着花香一样,走在巴黎的大街上。萨特说,法国人被迫和德国人之间建立起某种可耻的、很难说得出的、休戚与共的关系。
法国人说不清楚他们在什么地方疼。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巴黎平民、烤面包的中年男人,他独自向南走,望到了阿尔卑斯山。他看见高贵洁白的雪。他突然发现,压迫了巴黎人将近四年的是德国军装上那灰暗的气氛。面包师向着雪山放声大哭,在白雪遥远的晶莹起伏中,好像看见炉火上正在变色的面团。他看见耻辱是完全有形的。
其实,相比巴黎被占领的四年,世界任何一座城市都同样疼痛,甚至惨烈。它被人群轰挤着、拥塞着。人的生存和艰难,使城市沉坠、下陷。它用大厦和灯光,咬紧着人。它是人手上的水泥猎物。人的手,世代进化,该抓住的,绝不会松脱。这种绝望的休戚与共,只有像庞贝古城,一瞬间被火山熔岩吞没。
在世间各种如日中天的持续耐力中,人是真正的优胜者,意欲抓住的,到死也不放手。
谁能进入每一个人的细部,看见那欲望之火的燃烧,就仿佛在深圳盛夏的中午,什么眼力能看见煤气灶里喷出的蓝火苗。
一棵弱小的黄槐,它那有限的阴凉下面,挤了几十个等巴士的人。他们都向着车开来的方向侧望。但是,他们之间却互相视而不见,讳莫至深,暗藏着他们心中各种形态的火苗。
城市,不是停车场和摩天楼房,它为那一夜出现的繁荣,替一切人隐瞒着真相。
庄子说,人所能用到的只是立足之地,那地界只是一双鞋的大小。而同时,他又说,山地必须空虚,才能放得下心神的不适。古人已经懂得了疏密的哲学,因而不断地携囊远足。虽然他们的年代,走到城郊就相当于走到呼伦贝尔度假。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人的脚并没有明显地加大,而脚下的土地已日益地不安稳、不平坦,随时可能颠簸倾覆。
我们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们要向宽广深远的地方走。生活太充盈了。我们需要空虚。
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同学痛切地告诉我,深圳和纽约一样,给人以万箭穿心的感觉。他要回北京去买一片荒坡。他说他需要一块空旷的地方,舔这些年的伤口。“东方紧张症”和过于嘈杂的环境,使我们黄色的伤口,愈合得极其缓慢。这个朋友已经去了北京。听说他现在已经有两间瓦房和五条狗。在临走之前,几个朋友一起看过霍夫曼的电影《午夜牛郎》。这是好莱坞有限的几部悲剧之一。那个同学说,男妓和咳嗽我都受不了,我是一个不能闪避的人。
我想象着北方满是茅草的荒坡。
我还是要问这个世界,你为什么声色不动,又秀丽辽阔?难道你明白我们不只需要立足,我们还需要躲避。我幻想着再看见那匹饮尽清澈溪水的马,带着被万物期待和注视的高傲。
在几年前,我写过一首诗。我说歌颂山河的人都死了,人只要歌颂我们自己。其实,用“歌颂”多么不当。这个词已经死灭。
世界无声无言,一边悲天一边悯人,从庄子直到今天。它顽强地保持着山形和地貌,像肥草和露水期待一匹孤独的马。我想再一次出门,向北,向东,向西,向南,去看看它的慈悲究竟有多么广大。如果它愿意收留那些不被城市收留的人,那些内心永远被火烧灼的人,我可能会在那个隘口停下来。
世界难道会只为个别避难者而秀丽辽阔?我怀疑这答案。
世界,它坚持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