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崇尚士林风雅,如果一个文人,不懂得游宴狎妓、听歌观舞会被人鄙视的。
王安石就是这么一个人。从小学霸的他,平日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不理发,不洗澡,不参加派对,不给小姐姐打赏,人间风情他不解,一心只想考功名。正所谓“颜值不行,才华来凑”。
据说王安石眼睛长得像司马炎的女婿王敦,说明也是蜂目,威严勇烈。《宋史》记载,有面相师说“安石牛目虎顾,视物如射,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黄庭坚见过王安石后也被他那双大灯泡般的眼睛所折服:“人心动则目动,王介甫终日目不停转。”就连晚生陆游在五十年后也发出了“王荆公目睛如龙”的感叹。
奇人必有奇相,奇相必有奇命。王安石后来果然当了官,拼到宰相的位置上,试图像奥特曼一样拯救世界,不料一意孤行,处处树敌。即使是皇上,他也敢当着面怼,一言不和写辞职报告卷铺盖回家,把京城官场搅得乌烟瘴气。
王安石是个有争议的人,变法失败,自然成为众失之的的大恶人。
头号抹黑人物就是苏洵,凭《辨奸论》跻身“唐宋八大家”,批王安石“囚首丧面”,也够损的;沈括埋汰他脸黧黑,是长期不洗澡包浆出效果的缘故;写《邵氏闻见录》的那个邵氏,直笔丑化王安石之子王雱的形象,说他性情阴恶,嚷嚷着要削掉韩琦、富弼的头悬于菜市,简直就是个变态狂。等等。这些人抹黑的目的,如清代李绂所言,为了“使天下后世读之者,恶元泽因并恶荆公”。
那么真实的王安石到底是怎样的?
生活“邋遢”不讲品位,据说有一次开会的时候,虱子顺着他的脖子光顾到胡子上直播跳舞,连神宗也忍不住笑了。还有一次,王安石和吕惠穆、韩献肃三人去僧寺里洗澡,同伴偷偷为他备了一件更换的新衣,出浴后竟然二话不说穿上就走,也不问衣服是哪来的。
晚年的王安石退居二线做学问,向佛事,时而骑着毛驴游四方,看野寺云卷云舒,时而与南来北往的清尚之士,共尽朝夕、品享食寡人生。就这样,王相公走过了一生,临终前,把所有房产捐出去变成了庙,留下惆怅几许供后人唏嘘。
总之,成也好,败也罢,王安石以他的“邋遢引力”,冰冷绝意地将帝国的天空引向了最后的倔强……
糊涂吃学有假象
作为一个载入史册的“邋遢大王”,在吃上,王安石更是不挑不捡,没有贪爱呼喝的积习。
有一天,王夫人听说自家相公只喜欢吃獐肉,其他菜一筷子都不动,觉得很奇怪,心想,那个木头疙瘩,平时给啥吃啥,哪有什么嗜好啊!为了破解传闻,王夫人给安石的秘书交待,说下次换道菜放在他的眼皮下试试看,秘书照做了,结果离筷子近的菜被吃光了,而那盘獐肉却丝毫未动。
这样的糗事时有发生,甚至丢丑丢到了国宴上。
宋仁宗时,王安石为知制诰,即皇帝办公室负责草拟诏书的官儿。《邵氏闻见录》记录,在一次赏花钓鱼宴上,工作人员将鱼饵端上放在茶几上,一转眼,却被王安石给吃了个精光。这事很快传进皇帝的耳朵,第二天开会时说:“王安石诈人也。使误食钓饵,一粒则止矣;食之尽,不情也。”皇帝说王安石你可真是个怪人,就算误食鱼饵一粒也就罢了,竟然硬生生将一整盘的鱼食给吃了,太不合情理了吧。
王安石对自己狠,待别人也够狠的。说他节俭吧,近乎没有人情味。
做宰相的时候,儿媳妇家的亲戚萧氏子来京城,王安石请客。“萧氏子盛服而往,意为公必盛馔”,萧氏子觉得这么大的官请客吃饭,一定是盛宴,于是就早早地到了。结果一直等到中午还不见开席,甚至连盘水果都没有。好不容易开席了,他所期待的山珍海味没有,只上了两块饼子,外加几块肉。萧氏子很不高兴,连掀桌子的心情都有了,但毕竟是客人,得矜持,所以他采取报复性用餐羞辱亲家,“惟啖胡饼中间少许留其四傍”,将饼子中间挖着吃掉,四边都留下。王安石见状,拿过来自己吃了,萧氏子顿时傻眼了。
在吃这件事上,王安石与苏东坡的风格完全不同。
平日里喝酒还得看心情,心情不好,天王老子劝也没用。某日,包拯请他的两位下属司马光、王安石喝酒赏牡丹。司马光虽然不善饮酒,但为人圆滑,不愿驳领导的面子,强饮数杯,“介甫终席不饮”,王安石却自始至终连酒杯都不碰一下,包拯也不能勉强他。
那时候,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关系没有破裂,二人与吕公著、韩维组成了一个很有名气的铁桶圈子,下班后经常聚在一起笔砚厮磨,品评肴佳,“暇日多会于僧坊,往往谈燕终日”,其他人纵使有多羡慕嫉妒恨,那也很难挤进这个高逼格的圈子内。
王安石对“吃”不上心,这只是他的一个侧影,或许是一种假象。
你说他对吃没任何兴趣吧,却对海鲜如痴如迷。
北宋时期,随着南北文化交融,中原人已经不满足于只吃牛羊肉、酪浆等,一些新奇特的海鲜食材涌进京都,撩拨着士大夫们胃里的馋虫,他们要吃米饭配鱼汤,要在餐桌上品评吟诵竞风潮。
北宋一哥欧阳修就是一位舌尖推手,有一次他邀请梅尧臣、韩维、王安石等人到家里品尝车螯(蛤的一种),顺便搞个同题诗会。
红炉炽炭烹车螯!这玩意大伙都第一次见,很稀奇。欧阳修先动筷子,其他人哗啦跟上,吃了几口,连连赞叹。
欧阳哥率先写下《初食车螯》:“……螯蛾闻二名,久见南人夸。璀璨壳如玉,斑斓点生花。含浆不肯吐,得火遽已呀。共食惟恐后,争先屡成哗。但喜美无厌,岂思来甚遐。多惭海上翁,辛苦斲泥沙。”韩维同步唱和,“有馈奇味众莫觇,久秘不出须宾酣”。梅尧臣吟道,“王都有美酝,此物实当对”,在老梅看来,车螯配上美酒味道会更好。
王安石则一口气写了两首,即《车螯二首》,其一:“车螯肉甚美,由美得烹燔。壳以无味弃,弃之能久存。予尝怜其肉,柔弱甘咀吞。又尝怪其壳,有功不见论。醉客快一噉,散投墙壁根。宁能为收拾,持用讯医门。”这首诗写得细致入微,交待了车螯的烹制手法和吃法,连酒后醉态也一并刻画,穿过历史的云烟,我们都能感受到当时用餐的场景是何等狼藉,吃相是多么难看。
在宋代,海产品已经成为上层阶级打点关系的伴手礼,其中食蟹风潮尤为强劲。
当时,有一个叫吴正仲的人频繁出现在王安石和梅尧臣的朋友圈里,应为二人的共同好友。吴与梅是安徽老乡,他们的关系更铁,王安石则是通过梅尧臣认识的吴先生。
王安石在给吴正仲的一首诗中写到了吃蟹的情景:“越客上荆舠,秋风忆把螯。故烦分巨跪,持用佐清糟。”这年秋天,一场食蟹雅集正在举行,参加的人有梅尧臣、吴正仲等。秋风起,蟹正美,大伙乘上小船,肥蟹佐上美酒,宴游山水,优哉游哉。
种种迹象表明,吴正仲经常给王安石、梅尧臣送蛤蜊、活蟹、茶酒,还曾私下给老梅送过金盏子和叠石,想必也是个狠人。梅尧臣有诗《杜和州寄新醅吴正仲云家有海鲜约予携往就酌》,说的是,吴家有海鲜,梅先生提着酒呼朋唤友去拼餐,难道这吴正仲家是开海鲜大排档的?
风物有味不论钱
读王安石众多酬唱的诗词,多处表露出了对地方风物特产的格外关注。
王安石有个写诗的二妹夫,名为朱昌叔,二人关系特别好。朱昌叔在江阴任职时,曾邀请王安石做客游玩。这次,王安石发现江阴离大江很近,较为偏僻,杂人不多,公事少,没有迎来送往的社交之烦,生活非常优逸,更重要的是,“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间鱼蟹不论钱”。
看来王安石还是想靠水吃水,这里的水产丰富,而且非常便宜。他心动了。渴望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外贸小镇永远呆下去,天天吹着海风晒着日光浴吃海鲜。当时,王安石在舒州任通判期满,正好借入朝见皇帝的机会,申请“求守江阴”,可惜没了下文……这一年,1055年,王安石35岁。
为好物代言,王安石责无旁贷。1080年的秋天,60岁的他收到好友耿天骘从桐乡带来的香梨,一番道谢是客气,但以诗奉酬那便是必受不让的礼节,他说“极荷不忘”,是因为的确感受到了来自“故乡”的浓情。
王安石曾在桐乡石溪新庄生活过一段时间,这里有绵延的山,有长流的水,有他的私宅新屋平山堂,次子王旁、孙子王桐都是喝着古老的石溪水长大的,故而有“故乡”的认同感。“今日桐乡谁爱我,当时我自爱桐乡”,在王安石看来,爱是不需要理由的,就连时光也转运不了这份刻骨的记忆。
二次罢相回到江宁府的王安石,时时回想着与神宗耳鬓厮磨的日子。纵使有人反对变法,但甘从苦来,成效还是有的,瞧,江南大地处处彰显出“革新”的生机:
初夏江村,轻衣软履走出宅院,一抬头,便能看到沙洲上堆满了银光闪闪的鲥鱼,水边的芦笋肥硕甘美,味胜牛乳。又是一个丰盛年啊,王安石随口吟道:“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鲥鱼是公认的江南美味,与苦笋炒制,便是佐酒佳肴,连鳞蒸食,味道也不错。欧阳修也曾盛赞“荻笋鲥鱼方有味,恨无佳客共杯盘”。王安石突然意识到,在诱人的美味面前,他的胸腔里竟然也挂了一副和欧阳文忠公一模一样的胃囊。
王安石一生没有涉足漳州,却对漳州的风物了然于心。
好友李宣叔即将启程赴任福建漳州,王安石为他撰写送别诗:《送李宣叔倅漳州》,这首诗一开始写了漳州的偏僻荒凉与环境恶劣,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客人。但总归给新赴任李宣叔点盼头吧,于是他笔锋一转,说“野花开无时,蛮酒持可酌”,就着野花喝蛮酒,倒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不过对于王安石来说,最令他垂涎三尺的还是漳州的海鲜,以及瓜果。“珍足海物味,其厚不为薄。章举马甲柱,固已轻羊酪。蕉黄荔子丹,又胜楂梨酢。”他向李宣叔推荐,章鱼和瑶柱可要比羊酪美味多了,橙黄的香蕉和鲜红的荔枝也胜于山楂和梨子。王安石告诉李宣叔,有这么多的美味,即使荒蛮又何妨呢?放心去吧。
茶法背后观人性
在那个花团锦簇的时代里,王安石始终以独立特行的方式,鄙视一切故弄玄虚的礼节,厌弃一切精致主义的行径,用见招拆招的手法,对一切繁文缛节进行拆除。
1061年,41岁的王安石去见蔡襄,当时,他还只是个小学士,即知制诰,但是名气已经很大了。蔡大人一看王安石来了,非常开心,亲自清洗茶具,翻出他珍藏多年的极品茶,当场为王安石表演了一套茶艺,并且从茶的外形、香气、汤色、叶底吹嘘了个遍,然后静等王安石开口夸赏。
不料王安石躺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夹袋中抓出一撮消风散投进杯中,冲水后,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这让蔡襄很尴尬。喝完,安石这才慢吞吞地从嘴里蹦出四个字来:“大好茶味。”言外之意,你那破茶还不如我这中药配方,喝下去祛风化痰,六腑清爽。蔡襄先是愣了一会,随即哈哈大笑,说安石老弟果然真率幽默,今天算是领教了。
蔡襄是大书法家,同时也是著名的茶学家、斗茶大师,中国团茶鼻祖,一度将鉴茶推到一个至高点,在茶道上非常讲究,如果能一睹他亲自表演茶艺,那便是茶人的福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在王安石面前斯文扫地,颜面尽失。
不能说王安石对茶一窍不通,与蔡襄不同,他不关注金絮采缯这些外在的物质玩意,而是更关切茶饮表象背后的逻辑哲学,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王安石更像是一个不断在官宦人生上爬坡的思想者。
据说王安石擅长鉴水,通过茶水能识别出水的来源来。
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说王安石晚年患上了哮喘病,得用长江三峡瞿塘中峡水泡江苏阳羡茶才能收效。有一年苏东坡去黄州,王安石委托他中途经过中峡时取上一瓮水。不料船行至下峡时他才想起老王的嘱托,没办法,只好取下峡的水了。
水送回来后,王安石当着老苏的面沏茶品味,喝着喝着便觉得不对劲,最后眉头一蹙,说苏公子,此水出自下峡当真?苏东坡觉得很纳闷,就想继续听下去。王安石轻轻呷了一口茶水,说上峡水流太急,下峡水流太缓,只有中峡水流缓急相当,水流的速度影响着阳羡茶,上峡茶水味浓,下峡则味淡,中峡不浓不淡刚好,最适合润喉。好一个沉毅深算的王荆公!苏东坡听后大吃一惊,但他又故作镇定,欠欠身子,既为自己的草率内疚,又向王丞相表达敬意,同时也以此来掩饰他内心的不安。
王安石也未必那么神,但为什么能辨出三峡的水呢?我想这里涉及到一个日常经验与逻辑推断的问题,即他合理地预判到,刚出狱的苏东坡乘船经过瞿塘时,心情败坏,将导致他必然错过一峡二峡汲水的机会……
1069年,王安石49岁,这年3月,他寄新茶给弟弟安国、安礼。
茶自然是好茶,建安北苑产的龙团,都是皇帝送的极品贡茶。王安石不是一个附庸风雅之人,茶到了他这里只作中转,随即又散出去。
这一天,他将茶打包题签,分别附上诗歌,即《寄茶与平甫》《寄茶与和甫》。然后,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阳春的开封太旱了,柳叶儿开始打卷,他想起前不久跟随皇帝去大相国寺祈雨的情景来,内心陡然泛出一丝湿润的潮意来。
“碧月团团堕九天,封题寄与洛中仙。石楼试水宜频啜,金谷看花莫漫煎。”在写给平甫的诗中,王安石没有讲大道理,只是出于兄弟本心,提醒弟弟在洛阳香山小口慢饮,在金谷园赏花游览时煎茶莫忘及时熄火,注意掌握火候。
“彩绛缝囊海上舟,月团苍润紫烟浮。”王安石把皇帝赐的团茶,通过茶饼的形状、质感、颜色等全方位向王安礼描述一番,最后笔锋一转,说“集英殿里春风晚,分到并门想麦秋”。原来,当时王安礼在并州任职,精美的包装是从王安石办公的集英殿寄出,他估摸着,对方收到大约会在麦黄时节。
宝贵不染荆公心
王安石位高权重,在那个崇尚功名利禄的时代,巴结他的人多了去。但他从不收受不明不白之物,在他看来,世上最好的东西是没有被功利化。正如欧阳修所评述的那样,王安石“器识深远,沉静寡言,宝贵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
薛向原为邠州司法参军,后来因为军事上出了点问题,被罢到潞州。
潞州即现在的山西长治,辖区壶关县紫团山极盛一时,据说“紫团真人”在此修行炼丹,而且此山盛产的紫团参,自古颇有名望。
1068年,薛向从潞州返回京城汇报工作,给王安石带去了紫团参,却被拒绝了。
众所周知,王安石有哮喘病,用药需要紫团参,但有钱不一定能搞到手。可他为什么不领薛向的情呢。原因沈括在《梦溪笔谈》作了记述,“平生无紫团参,亦活到今日”。
王安石是个执拗之人,他说,我这辈子没吃过紫团参,不也照样活到了今天么。这让薛向好生尴尬。但丝毫不影响二人的关系。在御史多次阻拦的情况下,王安石仍在朝中力挺薛向,才使他在皇上面前议论兵事,受到重用。
据说还有一次,一位地方官员听闻王安石酷爱收藏文房诸宝,于是给他献来了一方宝砚,并吹嘘道:“呵之可得水。”王安石听后哈哈大笑,他反问对方“纵得一担水,又能值几何”,那人当场羞得无言以答,只好收起礼品匆匆告辞。
这就是王安石的怼人方式,妙语拒辞,根本不给对方留情面。
1070年12月,气温骤降,京城里外普降大雪有四五尺,王安石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他被委以重任,担负宰相一职,成为真正的政坛大佬。
当天,文武百官数百人涌进东府,拎着礼品向王安石道贺。全部被他拒之门外,一个都不见,更不说感谢的话。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说,那一刻,安石与他在西庑小阁谈话,忽然眉头拧结到一起,望着窗外的飘雪,拿起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诗:“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上任第一天,老王就耍帅装酷,蹦出告老还乡的念头。这位敏感、任性、独断的“射手座”,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然魏泰的姐夫曾布是王安石变法最重要的助手之一,同时也是王安石弟妹的亲家,魏泰自然与王安石走得近,各种消息灵通,所以他笔记中的王安石还是真实客观的。
不过有一个人的礼物他必须得收,那就是宋神宗的。
1071年12月18日,王安石过51岁生日,赵顼派人送来了礼物,礼单如下:衣一对、丝织品一百匹、金花银器一百两、马二匹、金镀银鞍辔一副。当然还有肉类、米面等,酒是随船经镇江至扬州入真楚运河,最后通过汴河从临安运来后,临时加皇家封条供上……
在宋代,收取皇上的礼物必须行大礼,奉领叩头,拜谢老大的赏赐赠予,然后“与赐者同升厅,搢笏展读,就坐茶汤”。行完汤茶礼,算是对此事做个了结。
佛系归隐半山园
王安石第一次任相为期三年多。
第二次是1075年2月至第二年10月,这期间,儿子王雱的病逝对他打击最大。
1076年 12月4日,经神宗奏批,王安石拿到了江宁府上元县荒熟田的地契手续。他打算回江宁养老,开始筹划那边的宅子。
王安石虽然是江西人,但他从小随作官的父亲寓居江宁,以至后来在此两度守孝,三任知府,前后20年都与江宁结下了难舍的情缘。这也是他将江宁视为第二故乡并籍以落叶归根的主要原因。
他很快搬出了东府。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宋官邸终将不是自己的,多少翻云覆雨的政令,多少觥筹交错的酬和,多少饕口馋舌的功名,都将如同逝水流年、过眼烟云……
王安石携一大家子借宿在定力院。
定力院是开封城内的一所四合院,有点像现在的离退休干部休养所,位于汴河大街以东,保康门附近,周边是街心市井,被鳞次栉比的酒楼、茶肆、客店、瓦舍、妓馆环绕。
四合院里有五代时期朱温画像,王安石住进去后,院墙上多了几句话:“溪北溪南水暗通,隔溪遥见夕阳舂。思量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不甘不愿又奈何,徒添几缕惆怅,又陡增隐逸之心,罢了。
第二年,弟弟安国去世。王安石亲自为他写墓志,通篇不提“兄弟”二字,正是这一点,却被人攥住了把柄大做文章。比如清初文人王士祯愤愤不平,骂王安石这个当哥哥的,“狠泪之性”,区区四百字的墓志,没有一句“天性语”,他怀疑王安石人品残疾。
当然,王安石的是与非,世人自有公论,在此不必赘述。
此后几年,他一边养病,宴游,一边着手在江宁考察宅基地。
退居二线的王安石,喜欢结交清尚之士。1078年,返江宁中途经过高沙时,他顺道看望了孙侔。当日,孙留荆公,置饭酒款待,二人一起谈经学,一直到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地话别。安石说:老兄,往还一别,退居江湖,无由再见。孙侔说:“如此,更不去奉谢矣。”
孙侔曾一度与王安石、曾巩等名士志趣相投,往来交好。当宰相那几年,孙侔不亲反远,好像突然从空气里消失了。然而到了王安石晚年失意时,他却神一般出现,诗酒唱和,为其排忧解闷,真可谓君子之交。
同年,王安石过京口,与画僧宝觉禅师会宿于金山龙华院,一个是曾居庙堂之上的正国级干部,一个是穿草鞋拄拐杖的布衣行者,二人月下言欢,谈佛论道,追忆似水流年,叹赏水云美景。
第二年开春,59岁的王安石在江宁开始营建私人宅院。
司马光说过:“宗戚贵臣之家,第宅园圃,服食器用,往往穷天下之珍怪,极一时之鲜明。”道出了北宋官宦之家“穷奢极侈、造作无端”的风气。
王安石虽一度显贵,却是出了名的节俭。在居住这个问题上,他不求“珍怪”,不图“鲜明”,更不想把自己搞成“土豪金”,只想顺应天然,遂心适意即可。
为了找到他的“理想国”,王安石养成了“不耐坐,非卧即行”的习惯,每天必去一趟钟山。累了,或坐松石下,或窜访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与僧人交和。通常情况下,出门在外,他会背两只布袋,一只装书,另一只装饼子。外出野游干粮不够时,田间地头的农民会邀约他去吃农家饭。
有一次,王安石骑着毛驴再次去钟山,中途发现了一个叫白塘的地方,这里原极荒芜,视野开阔,能看见周边的谢安故址,以及孙权墓、宝公塔等景观,更重要的是,白塘距城东门7里,距钟山也是7里,在这里建宅子,方便给心灵放个假。
王安石决定在白塘开垦园地,并命名“半山园”。“半山园”营建的原则是,于极简中彰显人与自然的古典美学。
园子的中间是厅屋,一池新凿的清水绕屋而过,不远处有一座人造小山,山上种着三百多种植物,莳楝、楸树时常出现在王安石的诗中。
王安石认为,“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因此,半山园不设围墙,看上去“若逆旅之舍”,以此打破与荒陂野水的边缘,力求人被广袤的自然包围。
园子建好后,王安石迫不及待地与人分享。先是给女婿蔡卞写了一封诗笺,题为《示元度营居半山园作》,诗中介绍了建园情况,“沟西雇丁壮,担土为培塿”,看来那座小山是雇人一担一担用土堆起来的。“老来厌世语,深卧寒门窦。赎鱼与之游,喂鸟见如旧。独当邀之子,商略终宇宙。更待春日长,黄鹂弄清昼。”王安石在这首诗的结尾向蔡卞憧憬了他的悠然自乐的田园生活。
蔡卞,莆田人,少年时与兄蔡京游学京城,驰声一时,王安石见过后便喜欢上了这个才子,于是将小女儿许配给他,并将其收为门徒,即所谓“妻以女,因从之学”。蔡卞与王安石走得近,名义上是亲属、师徒关系,同时也是政治上的战友,学问上的知音。蔡写一笔好字,自成一家,王安石曾作《精义堂记》一文,让他抄写给皇上看,是岳父大人工作上最得力的加持者。
王安石晚年时期,蔡卞经常利用节假日,来江宁与其相会,同游钟山,憩法云寺,偶坐于僧房。即使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给蔡卞写信,告诉对方,“风疾暴作,心虽明了,口不能言”。
1081年,程师孟告老还乡,返回苏州时借道拜见王安石,并带来了青州鹿肉干。二人同游钟山,彼此唱酬,有诗相送;1082年春天,62岁的王安石同陈和叔游钟山,一路上,豚鸡丰足,银鳞雀跃,蔬果鲜盈,箫鼓阵阵,呈现出“丰年处处人家好”的太平胜景;1083年一二月期间,老朋友魏泰来访,王安石邀其同游钟山法云寺,闲话往昔。
1084年,王安石骑着毛驴在江宁某个渡口带病先后会见了两位重要人物,一个是黄庭坚,另一个是苏东坡。这一年,一代词人李清照出生于章岳柳絮泉边。
黄庭坚由吉州转官赴德州,沿长江过江宁,与王安石相聚,并请其为他的画题跋,安石欣然提笔写道:“江南黄鹌飞满野,徐熙画此何为者。百年幅纸无所直,公每玩之常在把。”写完,黄庭坚当场称赞“雅丽精绝,脱去流俗”,并经过短暂接触,认为荆公果然如传说那般,视富贵如浮云,不溺于财利酒色,一世之伟人也。这是二人唯一的一次见面,彼此钦羡。
当年7月,苏东坡自黄州迁居汝州,经过江宁,与王安石会面,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两个相爱相杀的人,一个“野服”,一个“不冠”,共同沐着中世纪的季风,促膝长谈,诵诗说佛,欢赏山水,累日不绝。作为行将就木的王安石,这时候已经放下了架子,对苏轼的赞赏也毫不掩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二人均处在历史的漩涡中,能作出这样的评价,足以证明王安石也绝非等闲之辈。
8月14日,苏轼离开江宁。不久,诗人朱彦来谒,王安石鼓励他以游侠之心学佛。
又是一年江南春
在人生最后的几年里,王安石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自觉时日不长,开始营办功德,先是给皇上写信,请求将自己的宅子充作寺院,将田地划给僧人打理。而自己搬到秦淮河畔的小宅子里。同时还为死去的儿子筹建了祠堂,并题写:“斯文实有寄,天岂偶天才?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烟留衰草恨,风造暮林哀。岂谓登临处,飘然独往来。”可以想象,一个老眼浑浊的父亲,是如何泣血写下这些字字句句啊。
1085年春,在家人的陪同下,王安石扶病泛舟秦淮:“强扶衰病衰淮舸,尚怯春风泝午潮。花与新吾如有意,山於何处不相招。”初春的河面乍暖还寒,一个病弱的黑老头迎着春风,逆流而上。在病痛中经历了漫长的冬天后,他走出小宅,在日光下仿佛重获新生——是岸边的花儿给予了他力量和情意,不远处,是他至亲至爱的钟山,似乎向他和他的毛驴招手。
1086年,宋哲宗继任、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政局大变,天下大旱,民情惶惶。
王石安已经自顾不暇了,就连下地走动也越来越困难了,他躺在病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维摩经》。
3月下旬,病情突然加重,神情一度昏蒙,有一次他恍惚看见死去的儿子走到他跟前,“荷枷杻如重囚”,梦醒之后,王安石痛哭了起来,真可谓“空花根蒂难寻摘,梦境烟尘费扫除”。
突然有一天,想必是回光返照,他起床径直走到宅园,园中的杏花开得正艳,他折上数枝放在床头,写下一首绝笔诗:“老年少忻豫,况复病在床。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流芳柢须臾,我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4月6日,王安石去世,享年66岁。死后葬在钟山东三里,与弟安国、子雱诸墓遥遥相望。
然而北宋的君臣们,没有想到中国气候加剧转寒,一个苦寒时期正悄然到来。在王安石死后的190多年里,杭州落雪,太湖封冻,洞庭山上的柑橘全部冻死……这似乎预示大宋帝国像一个自由落体,正加速走向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