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看见灰白色的云在天上浮荡,像一片新生的烟(我几乎认为有真的烟混在其中,因为它浮荡得那样轻快)。这美景引着我的眼睛仰望了好久,我没有动转,也没有言语,因为我对这景象已经久别了,甚至想不起上一次看见是在什么时候。不久有轻细的雨丝落在头上,我依恋地退回屋里。
今天是每一个我喜爱的雨天,从早晨天就阴晦着,没有一分钟阳光透到地上。下午,雨落了。那时候我正坐在一个大屋的窗子里面,望着直直的雨流很有气势地倾泻,并不像每次有一种懊恼之感,只因那淅淅的声音中有一些愉快的意味。当我离开那窗子时,雨已经停住了。我走出去,用脚亲近着伏在地上的柔和的水与泥。到夜间,我的心上仍保持着宁静的雨天的情调,我知道这一天是美丽地完成了。在前几点钟之内,没有雷,没有狂风,于是一切都欢悦地接受了自然的洗刷,倘有一点儿恐怖的分子夹在里面,那宁静的情调就完全破坏了。例如昨夜就是落着惊人的暴雨,带着怒号一般的粗声,天上的云也是墨黑的,恐怖侵入了住在这地方的每一个人的心里,而且会摧毁了房屋、花木、不幸的行人的衣服与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切东西。有人说夏雨与春雨的分别就在雨势的大小上,但我觉得,暴雨是任何季候所不许的。继续三四天的大雨也颇可喜,有时我还爱它甚于春雨;但太轻细而短促,就令人不满足了。
往日的雨留在我记忆里的很少,上一个夏季的还没有忘记,再上一个就模糊了。但多年前的一次家乡的雨仍有时重现在脑中。那是一个早晨,我与几个同伴走在田野里,路旁长满高高的绿叶,它们受着雨的打击,声音那样的愉快、柔和。但雨点随着我们的脚步加多了,我们走入一个小村,一家篱门外有底的草棚做了我们暂时的寄身所。我们爬上去之后,雨声似乎更柔和,更愉快了。那几块草棚下搭好的木板变成了我们的床,我们毫不着急地坐在上面,望着被水珠笼罩了的绿色的村子。回去时我们都脱了鞋,因为乡野的路上泥泞不堪了。
去年,有一次,雨水轻轻地流到我的与别人的屋里去,我颇有些惊讶,几乎以为看见了大水之前的景象。那一个下午完全为看水消耗了。但不久我就可以在屋内外徘徊,因为门外是连着另一个屋子的通廊,上面有屋顶盖着的。它与现在我住的屋子完全不同。这门外每到落雨时就成了一个露天的小池,倘不搭起桥来,想到外面去是不可能的(现在我已经不惯于光脚了)。这是我在多雨的日子里感觉到的唯一的忧愁。直到昨天才有人在门外铺了一堆土,地面算是高一点儿了,再下雨时是否会把它渐渐地冲走呢?我不能确定地解答。另一件事是屋里的潮湿,比从前住的屋子更甚。想起有炉火时地上会飞起尘土的,现在这倒水在上面久久不干的情形总是受雨的影响罢,虽然缺少阳光也是一个原因。
夏天的雨对一切东西与人有直接的利益或损害,就我自己说,除了上述的忧虑以外就没有什么了。我只在预备好好地听雨。在这一个夏天,能这样做真是难得的机会,虽然在别人想来听雨是平常的事。从前,雨声常足以引我入于困倦,于是不知不觉地睡起来,以致不能多听一会儿,醒后十有八九是停住或天晴了的。现在,我已经有驱除雨所带来的睡意的力量。我将倾听着,并分别白天与夜间雨的声调之不同,也许是我感觉上的不同罢。白天,那声音让我的想象转入院中或街头,某一个戏院散场之后,那些快乐的人们会挤在里面不能出来;或者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没有伞的厨役必须穿着渐渐湿了的衣服各处奔走;或者正是自己预备出去的时候,必须改一个时间,这倒并不使我急躁,而且更其安静,仿佛已经卸去一件任务了。夜间,雨响时,我仍可以继续做我的事,一面听着那神秘的音乐,它似乎预告我那一夜必睡得很安宁,而且它不会停止,直到我睡在床上的时候,我毫不为别人忧虑。倘有想来访问的客人被雨阻住了,我更少了一番搅扰。我预备睡时,盖上一幅棉被,以免受不住雨夜的寒气。只有听见院中一声鸟叫,觉得有些不安,不知是雨声把它惊醒或树顶的屋被雨淋坏了。
听雨是我多年来的癖好,此后仍会保持下去。记得一个冬天的深夜,忽然从梦中醒来时,听见清晰的大雨的声音,自己毫不迟疑地觉得生活在夏季里,好久以后忽然发现是炉火上的水沸腾了,为我唱出不尽的幻想曲。那一夜比有真雨可听的现在或者更可珍视的罢!
温馨启迪
对于雨的记述,融入作者许多回忆与遐想,一次次经历雨的洗礼,一次次听雨的感受,都令人难以忘怀。语言朴素,结构有层次,值得反复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