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梳理我父亲的事迹，才发现父亲心中也有一个个美丽的远方。
——题记
一
我很喜欢这句话：“父爱如月，无闻淡雅，即使在最阴霾的日子里也能给予我希望的光芒。”是啊，在我求学生涯最艰难的日子里，我的父亲总是给予我最坚强的信念和力量。
我父亲虽然也是大家庭出身，但他没有享受到大家庭带给他的任何福祉。等到他可以上学读书的时候，那个大家庭便轰然倒塌了。父亲在9岁时就很懂事地给家庭减轻负担——给别人放牛。父亲告诉我，他的学历只有半年，也就是他的小学一年级只上了半年。但我父亲很聪明，平时没有事情做的时候，父亲也喜欢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去追那流动的乡村剧团。一部泗州戏《四郎探母》，他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以致后来他能把这个戏中所有角色的唱词全部背了下来。文革期间，父亲就因为会唱戏，会演孙悟空翻筋斗，没有吃什么苦。我记事的时候，一个下雨天，一个外地的乡村剧团团长带着一个会写的人，来我家，向父亲讨教《四郎探母》这部戏。父亲现场表演，各个角色都可以表演，一句句精彩的唱词脱口而出，那团长激动不已。用了一整天，那个乡村剧团团长满载而归。那个会写的人临走时不住地回头称赞我父亲，用现在的话就是，给了我父亲一个大大的点赞。我那时候就是不明白，一个只读了半年书的父亲，怎么就能把整部戏的唱词背下来呢?父亲后来说出了答案，父亲说他根本没有刻意去背诵那些唱词，因为整部戏都刻在他的骨髓中了，都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了。正在求学的我慢慢地咀嚼着父亲的话，也深深地被父亲的这个技能而震撼着，感动着。以致我在面对求学困境时，也多少从父亲那里获得了许多教益。
我上高一时，是我求学生涯最为艰难的时候，我的数理化成绩常常亮起了红灯。这样我的那个大学梦真的就虚幻起来。我真的是沮丧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扭转那种颓势。父亲知道了我的情况。父亲对我们兄妹四个都特别疼爱，他喜欢把我们搂在怀里说他自己的故事，说我们家族的故事，说自己的生活感悟，说自己的人生经验。父亲把我拉到他的跟前，摸了摸我头，和蔼地说，不就是三门课吗?你把它都背下来就是了!但当父亲听了我的班主任分析之后，才知道数理化的学习不单单是背下来那么简单，理科思维不等于记忆背诵。于是父亲就理解了我，对我说，此路不通，我们再找一条路，总有一条路是适合自己的。所以当我决定改学文科时，父亲是大力支持的。是
我终于改科成功，而且顺利地考取了六安师专政史系，父亲高兴极了。其实，那时候父亲已经生病了，但他在我们兄妹几个面前从来没有露出一点病态。这天，我正在大学课堂上认真听课的时候，门外一个人探头往教室里看。我一看是父亲，激动不已的我要赶快请假出去看父亲。父亲摆摆手，示意我下课后才出去。我只好心不在焉地听完课。下课后，我快步跑到我亲爱的父亲身边。我知道，这是父亲第一次出远门。其实也是父亲唯一的一次来到我的大学。我暗下决心，我要带我敬爱的父亲参观参观我的校园，我要用我的助学金请父亲到学校的小餐厅吃一顿大餐。我先带父亲逛了一下我们的学校。那个时候的六安师专真的很美，我们学生业余时间曾经评选出“六安师专十大景点”。什么“翠竹摇曳”，什么“桃坞春晓”，什么“沙滩即情”，什么“浮桥剪影”，什么“登高望远”，等等。父亲看着这优美的校园景色，赞不绝口。我又带父亲来到我们学校的小餐厅，点了四个菜，两荤两素。我们父子俩吃得津津有味，我看见父亲脸上写满了满足与欣慰。父亲说，他真的开了眼界，没有想到大学这么大，这么漂亮，学校食堂的饭菜这么好吃。这时，父亲的心气更大了。他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我的三弟和妹妹好好读书，都能考上大学，成为真正的国家干部，那样，我们家就有三个大学生了，就有三个吃商品粮的了，那该有多好呀!我相信，如果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话，凭父亲的那股子拼劲，凭父亲那种不服输的状态，凭父亲对我们兄妹几个寄予的厚望，我的三弟和妹妹肯定可以考取理想的学校，可以有更美好的未来。但那时候的父亲已经满身是病，父亲在我还有半年就要大学毕业的时候，带着遗憾，带着不舍，匆匆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的四个孩子。父亲去世时眼睛没有完全闭上，我知道父亲是多么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呀!可是，那时候的我还不能立世，还不能独当一面，因此父亲心中的那个“远方”——三弟和妹妹的求学梦，在父亲去世后便戛然而止。这也是我心中最大的痛!
二
中国的官阶到底有多少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父亲曾经是中国最小的官——生产队队长。而且我一直认为我父亲是我们那个小队最称职的小“官”。那时候我们南楼队已经分成楼里和楼外两个小队。我父亲就是楼里小队的生产队长。在父亲担任生产队长的几年里，我亲眼目睹了在父亲这个小官眼中的那个“远方”是什么。
我父亲首先解决了楼里楼外城西湖土地中间架子车路的扩建问题。楼里楼外在城西湖的土地是紧紧地挨在一起的，左边是楼里小队的，右边是楼外小队的。中间有一条扁担宽的小路，从西往东延伸着。因为路太窄，各家收庄稼只能用肩膀去挑，走在那狭窄的路上常常东倒西歪。用架子车拉庄稼一直是乡亲们的梦想，但一直没有达成扩建的协议。父亲当上生产队长后，主动找楼外队的负责人，商量两个生产队都让出一点地，修一条可以拉架子车的路。父亲说，修这条路确实要占有我们的一点土地，但比起我们用肩膀去挑这么繁重的付出来，还是修一条架子车路更划算。那时候种城西湖的地非常劳累，从家到城西湖必经的沿岗河还没有架桥，这样来回抢船特别辛苦。注意，我这里用了一个词“抢”字。是的，那个时候，只要船到岸边，我父亲就要抱起粮食包，快步抢着上船，一包又一包，劳累写在父亲的脸上，辛酸也刻在父亲的脸上。父亲是这个样子，其他的乡亲们也是这样。我父亲有时候犹如一个外交家，又像一个演说家。他将这些年来大家种地的辛劳说得感人肺腑，说得直逼人心;他更是把修这条在现在看来不值一提的路的诸多好处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让人信服不已。很快两个小队齐心协力，把这条架子车路扩建好了。如今，我漫步在城西湖中那条架子车路上，面向东方，我可以看见两边的秧苗在夏风的吹拂下，掀起绿色的波浪。左边的条田是楼里的，这里就有我家的田地，现在被二弟经营得不输于父亲当年的长势。右边的条田是楼外的，绿波翻滚，一看就知道这庄稼也都被老乡们经营得很好。看着这样好的庄稼，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父亲当年指挥两个小队的社员拓展架子车路的风采。当然，站在这条路上，我也理解了父亲当年为了那个小集体所付出的心血都是那么值得。对于我们南楼队，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这不也是在播种一片绿荫，让我们这些后人现在皆有可乘之阴凉吗?
父亲接着又着手解决全队最期盼的用电问题。那时候，我们老楼全村(那时候叫大队)已经有不少生产队用上了电，文明的风也将那时候最珍贵的家用电器——电视机吹进了有的家庭。而我们生产队一到晚上只能点起煤油灯，苦熬岁月。特别是母亲晚上坐在煤油灯下为我们兄妹缝缝补补的瞬间仍让人难忘。但就是在这样的劳作中，母亲的眼睛熬坏了，现在有一只眼睛已经全瞎了。正是看到这种艰难的生活场景，父亲决心要让全队都点上电灯，让电灯照亮在每一个家庭。要解决这一难题，首先要争取到一台变压器。为此父亲多次步行到到大队，到公社(那时候还不叫乡政府)找有关领导，恳请领导解决用电这一难题。父亲总是一次次无功而返，却又一次次信心十足，从来没有泄气过。父亲说这事是全队人的福祉，他无论如何也要尽全力去争取。终于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下，公社领导答应给我们大队一台变压器。没有想到，这台变压器被拉到大队后，大队领导说要统一安排供电问题，暂时还不能给我们生产队供电。父亲当然不能答应，但父亲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他总是摆事实讲道理，让大队领导对他是心服口服。最后，大队领导终于答应往我们生产队拉电线了，但由于不是专用变压器，电压明显不足，电灯总是感觉昏昏暗暗的。但还是比那煤油灯好上百倍，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电灯，文明的风也吹进了我们的生活。
父亲在生产队队长这个小官的位置上干了好几年。家小，不代表事少。这个小小的生产队，总是有杂七杂八的事儿让父亲去处理。邻里之间闹矛盾总有父亲在调解;田间地头小情绪也总有父亲在化解。一位张家表叔和我说，那时候你父亲就像电视中“金牌调解”的调解员，生产队中一个个小矛盾都在你父亲的调解下解决了。父亲心中有我们兄妹几个，他关爱我们这个小家，但生产队这个大家也深深地刻在他的心中。那天，还是春天，还没有进入夏天，但一场春汛还是爆发了。生产队的唯一当家塘漏水了。父亲深知这虽然是一个小洞，但很快就会变成大洞。不堵住这个小洞，这当家塘好不容易蓄的水就会漏完。这样的事情，在乡村从来都是见者能躲就躲，谁也不会主动去堵那下水漏子。父亲那时候已经疾病缠身，根本就不能下水。但无论母亲怎么劝也劝不住，父亲还是坚决地冲进了雨幕之中。父亲说，我是这个生产队长，我不带头谁带头?父亲来到漏水的堤坝处，二话没有说就跳进了水塘之中，弯下腰身，用手去找那漏水之处。看着漏水处就在那，要想找到具体位置还是很难。父亲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漏水的地方，然后又找一块石头堵住漏水之处。前后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水还是很冷的，但父亲根本不去想自己的身体，直到没有一点漏水了，才从水塘里爬了上来。这个时候，父亲才感到浑身直打颤，赶紧让母亲拿来半瓶酒，一下喝了一大口。本不能喝酒的父亲顿时面红耳赤，他还高兴地对前来看他的乡亲们说，没事了，喝酒就暖和多了。
写到这里，我确实不想再多说了，毕竟这是在写我的父亲，毕竟我父亲只是一个最小的官，毕竟我的父亲也从来不喜欢张扬。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写了这么多。我始终认为我父亲是一个伟大的人，尤其是为“官”几年，一个小队的命运都系于他身心上，他将小队的“远方”也归纳到自己的“远方”之列。孩子的前途固然很重要，但父亲还是时时刻刻想着小队的命运，想着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我父亲是乡村中很开放的那一类农民，当改革开放的春风才吹到乡村，他就和我的伯父一起办起了乡村小企业——制作水泥瓦，制作水泥桶，到方圆几十里的地方为各地村民打井，成立了近百人的打井队。让我们那个贫穷的小队很快就富裕了起来。我伯父说，你父亲如果不是去世早，他在这乡村不知道还要创造什么奇迹呢?一辈子善于经营的伯父，只要一提起我的父亲，就说我父亲也是一个做生意的料。特别是看到邻村有人在农村开起了超市，伯父对我说，你父亲要是在世，这家超市肯定是我们家最早开。现在想来，我父亲所做的这一切，就是在为这些乡亲们谋福祉，就是要带着乡亲奔向更美好的生活。
三
家，永远都是情感上的那个牵挂。每年有两个时间点我必须回老家，一个是清明时节，另一个是快到过年的时候。这两个时间点，我的最神圣的使命就是为我的至亲上坟。我家原来有五座坟茔，去年大伯驾鹤仙去后就变为了六座。每一座坟茔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都在诉说着什么，我知道这里面躺着的亲人都有很多的故事，都有我们家族无尽的辛酸和悲凉。去年清明时节，我又提前回去上坟祭祖。就是这次回老家上坟祭祖，让我听到了有关父亲的另一个故事。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吧，往年回老家上坟祭祖，我都是租车回去，快速来回，为的是不会耽误工作。但去年，正好赶上有闲暇时间，可以有充分的时间上坟祭祖，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和母亲叙叙家长里短。坐在老兵的车上，我边和老兵聊着天，边欣赏着从车边疾驰而过的城西湖美景。这时，旁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问我是哪个队的，姓什么，在哪里工作。我和老人进行了汇报式的谈话。当老人知道我是薛祖礼的大儿子时，立即激动起来，大声地说，你父亲是个好人呀，大好人呀!还没有等我仔细询问的时候，老人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饿呀，什么东西都没有呀。但人活着不能让尿憋死呀!于是我们生产队的几个人就相约着到亳州去换粉丝回来卖。从亳州回来的路上，我们一边要拉着沉重的车子，一边还要忍着难耐的饥饿。我们身上的干粮早就吃完了，真的是难熬呀!我们身上有没有钱呢?有呀，那些钱我们可不敢动一分一毫呀，那些都是过路钱呀。过沙河需要钱，过淮河也需要钱。这时候我们想去附近的村庄讨饭吃，但拉着粉丝去讨饭，人家肯定不会给我们吃的。这时候，我们终于挨到了沙河，交了钱过了河，我们几个顿时瘫在了地上，一动也不想动。没有想到呀，没有想到，这时候，你父亲薛祖礼神奇地出现了!他来到我们面前，看着我们这个样子立即知道了我们的境况。你父亲真的是二话没说呀，就把自己的几块馍馍拿了出来，我们几个见了那几个馍馍，简直比见到了皇帝老子还激动呀。说实话，我们几个当时都没有去感谢你的父亲，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其实，你父亲带的干粮也不多呀，但你父亲说，没事，马上就到六十里铺了，那里我有亲戚，可以垫吧垫吧。你不知道，你父亲身体一直都不好呀，他干瘦干瘦的，却还是把那几块馍馍给了我们。到了六十里铺，你父亲让我们几个在路边等着，他到亲戚家找吃的。一会儿，你父亲就回来了，把我们几个都请到了亲戚家里，饱餐了一顿。我还记得那天吃的是什么呀，肥肉炖粉丝呀，太好吃了。其实，你父亲去世这么多年了，我们几个有时叙话时还会谈到你的父亲，真的，那不是几个馍馍的问题呀，你父亲，真的是一个大好人呀!
父亲的这个往事，我真的是第一次听到。不用说，我也非常激动。从老人口中，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父亲是一个大好人!”岁月淘洗掉很多东西，但美好的品质还是给人以最深的印象。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老人说起父亲做的这件好事，依然记忆犹新。我也没有想到，在那连自己都很艰难的岁月里，我父亲还能急人之所急，还能去尽其所能地去帮助人，确实是我学习的榜样。我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不想在他的身上贴什么“崇高”“伟大”之类的标签，也不想借此文章去宣传父亲什么感人的精神，但作为一个深受父亲影响的孩子，我有理由发自内心地对父亲说：父亲，您在儿子的心中确实更高大了!
四
这时，我仿佛听到天国上的父亲对我说，这没有什么呀，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呢?孩子，记住，如果发现别人有困难时，尽自己所能，能帮助就尽力帮助。孩子，还要记住，每一个人心中都要有几个“远方”，这“远方”可以有自己的亲人，可以有自己的朋友，更要有与你有缘的人。每一个人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当你的生活变成了真空，你的人生也就没有了趣味，也就没有了活着的意义。我虽然已经远离尘世，虽然灵魂已经升入了天国，但我在人间的五十年，还是蛮有意义的。我有你们四个懂事的孩子，有你们永远都要感恩的母亲，还有那么多值得我们惦记的亲朋，有那么多当年曾给予我帮助的乡亲们。这些就是我在尘世活着的意义。孩子，你一定要永远记住，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人，永远都是社会的;人，要活出脸面，活出尊严!这时，父亲的形象突然在我的面前变得清晰起来，他不再胡子拉碴，也没有了那种清瘦，而是以面容清秀、红光满面的笑容在看着我，这就是我慈祥的父亲呀!父亲，今天儿子谨以此文，算是与您的一次天地对话，您真的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