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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农民工六六子

时间:2024-04-20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馨文居  阅读:

  2011年岁末的一天晚上,六六子电话打来告诉我,他买下楼房了。我说,什么时候搬家?他说对方答应月底腾房。

  六六子要买楼房的事我早知道,因为他在买房之前曾征求过我的意见。那时候他刚刚转正不久。有一天他打电话跟我说,他想买套楼房。我说,买新的太贵,要买就等机会买套旧的。他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新的得四五十万,咱没那么多钱。他又说,现在有套楼房,就是原来的单身楼改造的,人家有了新楼房,要卖这一套。我问多少钱?他说,要20万。我又问房子有多大?他说,大概40来平方米。我一算,每平方的价格差不多5000元。我说:这价钱可不便宜呀,比新楼房还贵呢!他说,现在的二手房就贵,人们买不起大房子。我说,这不是件小事,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他说,我再考虑考虑。

  六六子的老家在平遥。平遥现在是座名城。它的出名是因为上世纪末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从那一刻起,平遥就像一夜暴富的农民,顿时身价百倍。原来裸露于世人的面孔,从此蒙上了一层面纱,你要看看它,走近它,都得付真金白银。

  其实,平遥之所以交了后来的好运,除了因为它是“中国境内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古县城,是中国汉民族城市在明清时期的杰出范例,在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为人们展示了一幅非同寻常的文化、社会、经济及宗教发展的完整画卷”外,恐怕与它原来的贫穷也大有关系。

  我去过太原近郊的一个老村,那儿的现状让我想起了老家原来的许多村庄。它们假如一成不变地活到今天,绝不比现在的老村逊色。“可惜”的是,它们的主人觉得它们太寒酸了,甚至有点蓬头垢面,羞于见人了,于是,就把它们拆了或翻修,或重盖,让它们浴火重生。所以,我以为,老村一类的建筑所以能有今天,不是因为他们长着“后眼”,可以预见未来,而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那儿的贫穷和偏僻。这就叫“因祸得福”。当然,也不能否认“伯乐”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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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遥的荣耀其实跟六六子他们关系不大。他们村里没有古寺,没有衙门,没有票号,更没有城墙,就是拿上高倍望远镜他也看不到前来平遥旅游的人们的影子。因为他们家离县城还有20里地。

  六六子是他的小名。为什么要起一个这么拗口的小名呢?说来话长。

  在平遥有这么一个习俗,孙子叫什么名字跟爷爷有关。不是说这个名字(小名)必须是由爷爷来起,而是要根据爷爷的年龄来叫。说的再明白一点,孙子出生时爷爷的年龄就是孙子的小名,并且在后面加上个“子”。比如,爷爷的年龄是五十,孙子的小名就叫五十子;爷爷的年龄六十就叫六十子。就是说,六六子的爷爷有了孙子那年是66岁。当然,这是规矩仅仅限于孙子,与孙女无关。

  其实,六六子还有一个很是响亮的名字——陆海空。六六子大名是在他上学之后才改的。原因是学生们不叫他陆六六,管叫他“陆(六)六六”,因为陆也是六的大写。

  六六六属于一种农药。成天被同学们呼来唤去的六六子气得连学也不想上了。为此,他的爷爷找到老师,老师就在课堂上对学生们讲,以后谁也不准叫陆六六“六六六”。老师的话还管点用,可过了几天,大家又叫开了。不是一个人叫,而是大部分人叫。法不责众。老师也不能因为这个把学生们怎么着。况且,大家觉得陆六六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不如六六叫起来顺当。老师就跟六六子的爷爷商量了商量,采取了折中的办法,重新给六六子起了个名字——陆海空。老师跟他的爷爷解释,说这个名字好,有气势,希望六六子长大成人后,能够成为统帅三军的人物。不过,长大成人的六六子不但没有成为陆海空三军的统帅,就是连个边也没沾上。没有当过兵不说,还被打人了“地下”,到一个煤矿当了农民合同工。就这,也是他的运气好。因为他占的那个指标,是一个亲戚不用了以后转让给他的。借用收藏界的一句行话,就叫捡了个“漏儿”。

  六六子的名字从小叫到大,以至于连他自己也忘记了他的大名。因为在家里种地,用不着大名。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煤矿搞了“地下工作”,在班前会上点名时,班长念到“陆海空”时,不要说别人,就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感到突兀、别扭。

  六六子生于1977年。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六六子上学上得晚,可他在1992年就离开了学校,念书时还留过一级。这么一算,他连初中也没念完。

  在农村,不上学后的选择有两个,一是种地。像父辈和父辈的父辈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一辈子地球,直到你回归了地球。另一个就是出去打工。现代人吃饭的本钱基本为三类,一是靠知识,二是靠技术,三是靠力气。前两种六六子不沾边,只有靠力气了。他搞过建筑。其实就是在盖楼的建筑工地上干力气活。

  六六子在建筑工地的工作是筛灰,筛白灰。就是用铁锹铲上白灰,刷地倒进了筛子里。看起来挺潇洒的。过上一阵子,把筛子前面的渣子清理出来扔掉,然后再一锹一锹接着扔。如此循环往复,从天亮干到天黑。当然,也有吃饭和休息时间。不过,那个时间比较短暂。但是,那个工作单调不说,有时候会让你苦不堪言。如果你的运气好,这一天不刮风,或者只是刮一种风,比如北方、南风、东风或者西风,而不是风向一会儿一改,你的处境就会好得多。只是,这种如果并不多。在咱们这个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的地方,这种概率是很低很低的。这风也同人一样,朝三暮四,一会儿西,一会儿东,甚至还有一种风就叫“霍乱风”,东南西北来来回回刮,其结果就是让筛灰的人也成了“灰人”。这白灰看起来干净,其实并非如此。往往会对人体造成伤害。特别是眼睛。一天下来,口干舌燥,特别容易上火,经常流鼻血。

  六六子还在砖厂拉过排子车。那个活儿可不像筛灰那么省力,拉个车子,装上刚刚做出来的砖坯,从早跑到晚,每一步都得出力,偷懒一下也不行。关键这活儿是计件,按照你干的数量多少支付报酬。干了一年,没有挣下工钱,却挣下几车砖。砖也是钱。

  他还去过一个在全省有名的暖气片厂。说起在那里的遭遇,六六子至今不寒而栗。那是个万物复苏的春天,他们听说那儿招工,就同村里的几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到了那里之后,发现有几个邻村的人也在。在那里,他第一次领教了失去自由的感觉。呆了一个多月,每天干的牛马活,睡的上下铺,吃的压面(玉米或者高粱面用机器压制而成的面,俗称钢丝面,吃上不容易消化)。这倒不怕,既然出来打工,就不能讲什么条件,图什么舒坦。但最要命的是挣不下钱。或者说人家原本就没有打算让你挣钱。挣不下钱不说,还不让你回家。在这儿干活的都是外地人,工头打骂工人是家常便饭,和劳改队差不多。想走也不让。

  在这种情况下,六六子他们想到了偷跑。这也是日本人吃高梁面——没得法子。有一天深夜里,他们用绳子拴住床下了二楼,然后把行李扔了下去。趁黑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走。那一刻,他们几个如同离开笼子的鸟儿,真想大喊大叫,甚至破开嗓子吼几句。走到天亮,走到中午,走着走着,他们累得精疲力竭,一个个如耕了一天地的牛,连多走一步的劲儿也没有了。骑着车子回家,走几百里地,这对于他们来讲,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问题是他们的肚里没有了热量,需要补充食物。他们几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正是吃饭长身体的年龄。路上,他们经过一家饭店,看到那炸得黄愣愣的麻叶,白生生的脑豆腐,还有红红的飘着油花花的辣椒,肚里咕噜咕噜叫,一个个直流口水。要在平时,这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鲍鱼海鲜,麻叶脑豆腐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现在他们只能“望饭兴叹”。不是人家不卖,也不是自己不想买,而是兜里没钱。几个人把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也凑不下一块钱。这时候,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一文钱逼倒英雄汉”这句话的含义。自从出来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厂里没给一分钱,原来带的一点也花光了。他们在路边坐了一会儿,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因为他们明白,坐在半路只能越来越饿,却永远也回不了家!他们只有咬着牙,坚持坚持再坚持,没有第二个选择。还有一条,在这里并非万事大吉,万一厂里的人发现他们跑了再追上来怎么办?想到这一点,他们的腿上有劲了,肚子也不怎么饿了,爬起来跨上车子继续向前。

  就这样饿着肚子来到了平遥。尽管他们都不是城里人,但毕竟回到了本乡地面。有人想起了本村的人就在饭店,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就直奔那人而去。在那里,他们每人吃了两海碗捞面。

  六六子最初是在家里种地。1992年,刚不念书的那年,他家种的十亩地颗粒无收。那年,他家种的十亩棉花遭了虫灾。人总得生活呀,可大冬天又能做是什么呢?出力气,没有地方,做生意,缺少本钱。一天,父亲看着自己那双手,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那是冬天,父亲打发他去介休买了200张梅红纸,回来裁好,又买了金粉,毛笔,连着写了好几天对子。然后让他去太原卖。这办法果然可行,六六子卖了一个月的对联,挣了500多块,又去介休卖了一段时期,挣了200多块。这700多块钱帮助他们度过了年关。只是,这对联的时间性很强。除了结婚办喜事,人们平时不需要对联。不过,从那之后,每年冬天,他都要出去卖对联。每年能挣一两千,连续卖了七八年。

  1997年六六子结婚时,家中只有一万元存款。因为没钱,家里批了四间房的地方,结果修了三间。过了几年,有了政策,就买了地皮,又接出去一间,连同原来的三间,一共成了五间房子。还盖了两间西房。结婚时,他总共花了二万六千元,欠了一万六的饥荒。结婚后,六六子就在家里种地。现如今种地不错,一年有半年的时间闲着,不像他的父辈们,一年365天,只有过年的时候可以歇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得给生产队干活。想歇一天,还得请假。可光靠种地,没有其他收入,一年下来,有吃的没花的,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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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六子也不是没有尝试过除了力气之外的生存方式。他卖过菜,是帮姐姐在太原买菜。他还做过买卖。其实也不是什么买卖,就是推上自行车卖花生。那是在省城太原,六六子至今记得非常清楚。那个看样子像个干部的人买了他十几斤花生后说口袋里的钱不够了,回家去给他拿,结果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从那个时候起,他对城里人产生了看法。觉得有些人看上去风风光光,人模人样,其实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口不一,说的一套,做的是另一套。

  那天,他发誓再也不做买卖了。尽管他们那个地方是晋商的发源地之一,有遍天下的票号,做买卖的人比牛身上的毛还多。

  六六子去煤矿时,属于被“逼上梁山”。要说逼,也没人逼他,是他自己逼自己。自己一没门路,二没资本。

  对于煤矿,六六子虽然没有下过,但也有所了解。他们村里就有在两渡煤矿下坑的,是他的同班同学。他很羡慕他们,每月有基本固定的收入,每年还有探亲假。去了煤矿没几年的工夫,一个个娶妻生子,起房盖屋,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也是六六子的命好,就在那年-2003年,他的机遇来了。

  当我问到他第一次下井时的感觉,六六子说,比他想象的好多了。原以为坑下一定是黑不隆冬,低矮仄逼,人在里边行走也不方便。没想到下面宽宽绰绰,车来车往,明明亮亮。可干了几个月后,他的心还是安不下来。

  他不怕吃苦,不怕受罪,就怕挣不下钱。

  刚刚到煤矿时,六六子在一个掘进队上班。那个掘进队是刚刚成立的一个队,工人没经验,设备隔三差五出毛病。而他们实行的是计件工资,完不成进尺任务,就挣不了钱。六六子在这个队一共待了16个月,全部收入为19480.7元,月均1217.54元。相比之下,还不如他在村里卖煤球,每天能挣50块。可六六子说,他考虑的是长远。就是挣的再少也不能回去。在这个队挣得少,不等于在别的队也挣得少。他向队长提出调走的要求。

  前面说过,这个掘进队成立不久,人员大都是新来的,本来职工的情绪就不太稳定,尤其是任务完不成、工资上不去的时候。你想调走,他也想离开,都是农村来的,要不是为了生活,为了娶妻生子,修房盖屋,或者偿还干这些落下的饥荒,谁愿意到地下钻这个黑窟窿呢!但是,如果谁想到哪儿就去哪儿,这个队不就散了吗?队长当然不会答应六六子的要求了。其实,要换个地方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挺复杂,不是队长答应了就行。队长同意了,还有区长,最终还得生产矿长签字。另外还有一点,鸟儿飞起来还得有个落处。你想调到工资高的队组,可人家那个队的领导要不要你?如果人家不接受你,光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也不管用。

  六六子说,他想去综采队。原因很简单,综采队挣的钱多。其实,六六子也不是信口开河。看队长不放,他决定去找人。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要找的这个人就是把他招到煤矿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给生产矿长打电话,生产矿长就给劳资科长打电话,劳资科长就给队里打电话。几个电话下来,六六子如愿以偿。当然、他去综采队的过程绝没有写文章这么简单。

  在综采队,六六子一直干到现在,并且有可能干到退休那一天。

  六六子刚来煤矿不久,就买了一间小平房。把老婆娃娃接到了矿上。卖房子的那个人也是个合同工,因合同到期回了家。

  2010年夏天,我在写作《煤矿农民工》的时候,曾经去过六六子在矿上的家,还住了一夜。

  六六子住的那个地方虽说是个独院,但实际上只是在一间房子前面垒了堵墙,安了个门。因为院墙和房子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只有一步之遥,根本不能算成院子。垒墙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但代价是那堵墙把房子唯一的窗户堵了个严严实实。

  房子坐北朝南,宽约5米,深将近4米,整个面积差不多20平方米。地下靠墙竖放着一支单人床,紧挨单人床横摆着两支单人床,再过来就是一堵2米长的墙,里边是他们的卧室,外边空出来的那块地方摆着一个冰箱和放衣物的铁皮箱子。六六子有两个孩子,男孩10岁,上三年级,女孩6岁,在幼儿园。房子的最西头,有一张写字台,一台电视,墙上挂着个带日历、温度和星期的石英钟。紧挨窗户是灶台,地下放着好几个白色的塑料桶。后来才知道,是用来装水的。一到冬天,外边的水管冻了,住在这里的人们的饮用水只能到几百米远的坑口去担。六六子家用的水每天靠他用电动车带,每天两桶,一百公斤。上班时带着空桶,下班时带回实桶。其实,六六子的任务还不止这些。因为除了每天的生活用水之外,做饭、取暖用的煤也得靠他从坑下往回拿。

  对于未来,六六子的计划是,合同期间,在老家修一处院子,合同结束后,能转正留在矿上最理想,但这有相当大的难度。能不能转正,除了努力工作以外,其他也得跟上去。如果转不了正,他准备找个煤矿再干几年,存上几万块钱然后回老家种地。到时候孩子们大了,能念成书更好,念不成就给他买个车(当然是给儿子),让他自己去干,怎么也能生活了!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们在院内摆一张小桌子,老老少少七八个人坐在桌子周围,桌子上面摆着6个菜,有荤有素。我和六六子把一瓶啤酒分开,每人一杯。一会儿六六子还得上夜班,因为队里人手不够,拉不开套,队长来了电话让他去。六六子在井下维护运输皮带,苦不重,上一个班12个小时,休息36个小时,相当于四六制。下坑的人是不允许喝酒的。这是一条纪律,是为了职工的生命安全,和酒后不能开车属于同样的道理。

  几个孩子喝着饮料,我和六六子喝着啤酒。我们坐在平房外边的小院里,吃着刚搓的红面鱼鱼,喝着小米南瓜稀饭,品尝着桌子上的小菜。两条毛茸茸的小狗在桌子下面以及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拣着吃地下的骨头和饭菜。

  山坡上偶尔吹来一股习习凉风,让人感到非常惬意。

  这里的小平房都建在铁路北面的山坡上,住着清一色的农民工。其中有一部分虽然已与矿上脱离了劳动关系,但仍然住在这里。这些农民工有在通风区的,有在采煤队的,有在掘进队的,还有在开拓队的,一句话,都是在第一线。房子东面的洗煤厂此刻灯火通明,拉煤泥的卡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墙之隔便是铁路线。金黄色的碘钨灯下,铁轨闪着银光。南边是煤站,隆隆吼叫着的铲车灵巧地进进退退,把一铲铲煤倒进了车皮中。再往南,是夜幕下一幢幢高高矮矮影影绰绰的已经建成和正在修建的楼房……

  饭后,六六子的妻子揭起床上的褥子,从下面给我拿出了他参加工作后的全部工资条。

  那些工资条都贴在香烟外包装的硬纸片上,共有五大张。时间从2003年4月参加工作到2010年6月底。

  2011年3月,六六子的合同到期,根据矿上有关规定,六六子的条件符合转正条件,六六子就从原来的8年农民合同工转为“无固定期”合同工。在第二章劳动合同期限第九条中标明:本合同未“无固定期”劳动合同,自2011年3月1日起“至解除或终止合同之日”。

  六六子的转正还比较顺利。不过,也不是没花一分钱。这其实已经是一条大家都知道的“潜规则”。

  六六子转正之后,还在矿上租赁过半年房子。用他的话讲,那儿虽是平房,可与山坡上不同,一年四季有自来水,冬天有暖气,最重要的是孩子们上学方便。我问过六六子,在那儿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想起来买房?

  六六子说,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原来,那儿的暖气不好,家里的温度最高只有13度,大人们好凑合,可两个孩子不行。

  去六六子新买的楼房里,是今年2月18日(农历正月二十七),那天是星期六。

  这里原来有七八幢单身楼,现在大部分都改造成家属楼出售给矿上的职工。房子的结构大体相同,基本上属于二室一厅。与一般家属楼的两室一厅不同,这房子的室和厅并非连在一起。像六六子住的这一套,两室在南边,厅在北面,并且各自独立。因为,那条两米来宽的走廊尽头还住着另外一户人家。

  两室倒是向阳的,采光也不错,每间的面积为15.5平方米,加起来31平方米。两室走一个门,门上的对联出自他父亲的手笔,红红的纸,金光闪闪的字。

  上联:福顺运顺事业顺;下联:人旺财旺家兴旺。横批是“一年好运”。

  两间家分开里外。外间一进门是卧室带客厅,地下摆着2600元新买的沙发。六六子特别声明,这沙发是两用的,把下面一拉出来就可以当床。茶几花了700元。知道我要去他们家,茶几上的几个盘子里摆着黑白瓜子、松子、开心果,另外几个放着苹果、香蕉、橘子等等。沙发对面的32英寸的东芝液晶彩电花了2200元,650元的电视柜是妻姐送的。

  里间地下摆的衣柜是新添的,1700元,两个家的窗帘用了550元,靠窗户横摆着一张新双人床,是从老家拉来的。加上厨房添置的煤气灶、抽油烟机、橱柜、洗菜池等等,一共花了一万多元。这样,连同19.7万元的房钱,总共21万。我没细问,但我知道,六六子买这房子欠了外债。可能是三万,也可能是五万。

  里间是孩子们的卧室兼学习写作业的地方,地下的双人床和在山坡上时一样,是由两支单人床合并而成,酒柜、旧铁皮柜、写字台、折叠椅等都是原来的,唯一的区别就是重新刷了一层绿油漆。

  如果说外间有“旧貌变新颜”的感觉的话,那么,里间则是“涛声依旧”。就这,孩子们一个个乐不可支。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这儿简直可以与天堂来媲美。

  再看那个厅。

  那个厅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厅,只是一个小小的厨房。厨房宽2.6米,长3.1米,总的面积为8.06平方米。靠墙的一边是新做的橱柜,上面摆着煤气灶.对面墙上做了个架子,为的是利用空间,增加置放东西的地方。厨房的右侧有个卫生间,里边除了坐便池,还有一个小小的洗脸池。那个卫生间是用一间房一分为四,也就2个平方米。

  不管怎样,六六子总是住上了有水、有电、有煤气、有暖气的楼房了!墙上那带有日历、时间、星期、温度等等的石英钟上显示,室内温度23℃。家里暖融融的。大人孩子再不用冷得缩手缩脚了。

  六六子的儿子今年上六年级,期末考试语文89,数学81,英语87。闺女刚刚念一年级。

  我到了他们家时刚刚9点,但厨房里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六六子两口子在,还有前来帮忙的六六子的妻姐和两个孩子。六六子的连襟因为有事回了老家,要不,一准也会出现在现场。

  虽然已经三十五六了,并且在井下干了八九年,可六六子精力充沛,倒像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也许是因为天生的皮肤白皙,也许因为性格乐观,六六子显得活力四射。我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妻子出来一会儿问问这个,一会儿又问问那个,反正都是与做菜有关的问题。这让六六子有点不以为然。后来,六六子的妻子告诉我,平时的饭都是她做,可一来了人,她就觉得头大,这也不会了,那也忘记了。所以,凡是来了人,炒菜都是六六子的事。

  六六子一家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了。原来西坡的小平房以每月60元租了出去。在这里每月的费用也不多,煤气30元,电费40元,水费7元,卫生费1元。暖气费按面积算,还没有收,大概得1000元左右。不过,矿上给的补贴是1400元,也就是说,还有余头。

  六六子买的是二手房,人家原来就装潢过的,住了不到两年,还跟新的差不多。地下铺的地板砖,窗户换了塑钢的。

  我特别看了一下那个购房协议。

  这套房子说是二手房,实际上是“三手房”。因为卖给六六子房子的人买的才是真实的二手房。协议中提到的手续其实就是一张收款收据。也就是原来的户主从矿上购买此房的手续。收据上时间是1997年3月20日,价格是17331元。

  从1997年3月20日到六六子买房时的2011年12月22日,时间过去了14年9个月,而房子也随之由1.7331万变成了19.7万,相当于原来的11.36倍!其增值的幅度不能说不大。

  因为中间已经经过了一次买卖,所以,协议上的卖方、中介人都是两个。协议的第三条规定:本协议经甲乙双方签字即刻生效,双方永不反悔,从即日起应自觉履行本协议的所有条款,如有违约,违约方必须赔偿给对方的全部经济损失,并支付违约金二十万元整。

  这条规定看似严厉,但遇到纠纷之后是否有效,且另当别论。因为,他们的协议没有经过公证。

  这个协议的最大漏洞或者矛盾之处是,甲乙双方应该改为甲乙四方。

  听六六子的连襟讲,矿上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人买了一套二手房,装修之后准备搬进去,结果,卖方的儿子去了,要以原价收回房子,并且提出支付买方的装修费。但买方不同意。甲方的儿子又去,问买方买房子时有什么手续?买方理直气壮地拿出了双方当时签的协议。谁知,卖方的儿子拿过协议后三下五除二给撕了个粉碎,让买方瞠目结舌。他找律师咨询,律师告诉他,打官司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只能接受人家的条件。否则,你会鸡飞蛋打一场空。

  我不赞成六六子买这套房的原因就是因为有这方面的担忧。人心隔肚皮,里外不相连。谁知道你遇到的是什么样的人。

  说到房子,六六子的妻子说,他们原来住的小平房近年可能要拆。我说,能不能趁这个机会争取一套棚户区住房。她说不知道。矿上可能给点补偿。

  六六子虽然转正,但依然属于单身职工,户口还是集体户口,老婆孩子的户口至今在农村。按照矿上的规定,他没有资格向矿上要(买)房子。

  与矿上的正式工们相比,煤矿农民工们仍然低人一等。他们有的只是劳动的权利(其实,这个也说不准)。

  这时,六六子的妻子给我找来了一张矿上发的通知。

  这是一张关于对棚户区住户进行复审登记的通知。全文如下:

  根据王君省长及两级集团公司对××煤电集团公司棚户区改造工作的指示精神,房管科、信访、基建、计划等部门对2006年登记的××矿地界内的棚户区住户进行了复审登记。具体事宜通知如下:

  1、一切以2006年登记的棚户区信息为录入依据,原则上不再增加。确需增加的,由相关部门审核条件符合后录入。

  2、已安排住房的棚户区住户信息不再录入,房屋自行拆除。发生相关后续问题责任自负。

  3、未安排住房的,户主变更的等(需)拿相关有效证件等到房管科办理信息录入手续,过期不办理的按自动放弃处理。

  4、截止日期2012年2月19日上午12点(周六周日正常上班)。

  说到棚户区住户,我也曾经是那里的一分子,在原来上了15年班的那个矿有一套小平房。在得到有关的信息后,我于今年2月17日上午找到矿上的房产科。那个办公室里挤满了人,大家手里都拿着一个本本登记(其实就是原来矿上发的居住证)。我打听到主管我们那一片小平房的承办人(我不认识人家,也不知道人家的职务,暂且称人家为承办人),一说房子的位置,人家看也没看,就用十分肯定的口吻对我说,电脑里没有录入你的信息。当他看过我的身份证后又说,噢,你就是那个会写文章的。我盲目地点了点头,因为我不知道登记这个与会不会写文章有什么内在的关联。那人说,等拆房子的时候再说吧。我问什么时候拆房子,答日:不知道。这是我的电话(手机号),你经常打听着点。后来,那人不知道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没给我他的手机号,告我的是他们办公室的电话。并且说,只要一打这个电话,办公室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

  乍听起来,这位承办人说的合情合理。但仔细分析,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要让我们给他打电话呢?我们知道矿上什么时候拆房?如果他们是站在百姓的角度,全心全意替老百姓着想,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办事,那这个程序就得反过来。不是大家留他的电话,而应该是他留大家的电话。一旦有了拆房的信息,通过电话通知大家。这样做的结果与企业与住户都方便,而且,这样做的效率、效果肯定会更好一些。

  但前提是他们要站在老百姓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

  过去,房子对于农民来讲,是件大事。因为工人老大哥有企业管,根本用不着操这个心,劳这个神。可现在,福利房取消了,老大哥失去了这方面的优势,要想住房,就得花钱买。房子对于工人来讲,更成了头等大事,成了硬指标。因为孩子结婚,一般都要买套房子(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喜欢跟大人们住在一起),除非你实在没这个能力。而现在要买一套商品房,靠那点微薄的工资,一辈子也买不起。于是,就借,就贷。相对来讲,农村的房子要比城市便宜很多,这就是农民比工人压力相对要小的原因。如果农民进城打工,要在城里买房子,那另当别论。

  六六子在煤矿当了合同工之后的第五年,曾经有过一次在老家盖房子的念头,并且付诸实施。2008年,当时村里批开了地基,他也批了一块,花了一万八,后来“垫疙瘩”又花了八千。“垫疙瘩”是本地的方言,疙瘩其实就是地基。因为他们那地方属于平川,地势低,容易湿潮,所以,盖房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拉土垫地基。至于垫多高,根据各自的情况需要。

  今年我见到了六六子新垫的地基。六六子说,这块地基宽20米,长29米,面积差不多有9分地,比老房子要多3分地。在看那疙瘩的高度,足足有一米五。

  我问六六子,你打算不打算卖你家里的疙瘩。六六子说不卖。那口气虽然不硬,但很肯定。六六子说,咱在这儿能干多少年,现在还说不准。就是能干到退休,还得考虑孩子。如果他考不上学校,找不下工作,将来还得回老家。所以,疙瘩说啥也不能卖。

  六六子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再过十年、二十年,社会是什么样子,谁能说得清,道得明?!

  那天在六六子家,我又一次见到了他们在2010年给我拿出的全部工资条。我再次看工资条的原因,一是重新核对、登记。之前我在计算六六子工资收入时登记的是“实领工资”,而准确的数字应该是“应领工资”;二是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应该把后来的补齐。

  没想到,这次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前面已经说过,六六子参加工作的时间是2003年3月。四年之后的2007年7月,六六子工资中一直扣的“回乡补助”一项变成了“养老金”。并且,资金数目由24.8元增加为223元,相当于原来的8.99倍!到2009年1月,“养老金”的数额又发生了变化,增加为304元。

  这不仅仅是一个量的变化,而且更是一个质的飞跃!

  要知道,扣“回乡补助”,表明你是“农民轮换工”,而“养老金”就说明你是农民合同制工人。它们之间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你的合同期满后,给你的“回乡补助”是一次性的,而“养老金”却是长久的,直到你的生命终止。除非你自己愿意一次性结算。

  让我不可思议的还有,有明文规定,六六子他们所在的那个煤矿企业从1992年6月30日起,就不再招收农民轮换工了,以前招收的也已经按照试点单位的规定全部转为合同工了。但时间过了15年之后( 1992-2007),为什么还把这些人作为“农民轮换工”对待呢?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工作人员的失误还是有别的原因呢?这些情况农民工们自己知不知道?包括已经辞退的和正在上班的。

  他们是不是到今天还被蒙在鼓里?

  让我们重温一下上级有关文件在这方面是怎么规定的。

  山西煤炭工业管理局、山西省劳动厅、统晋煤劳字(.1992)第596号《关于××矿务局试行农民合同制工人养老保险暂行办法》明确指出:

  农民合同制工人养老保险,是煤矿职工养老保险的补充形式,属于强制性保险。养老金的提存和支付,统一由统配煤矿各级劳动保险管理机构负责,实行统筹管理。

  农民合同制工人养老保险实行基金制。按照国家、企业、个人三方共同负担的方针,养老基金来源和筹集办法分别为:

  1、企业按农民合同制工人月工资总额的17%缴纳,税前提取,营业外列支;

  2、农民合同制工人按本人工资的3%缴纳:

  3、企业按农民合同制工人出勤天数每工提存3元,包干工资列支;

  4、企业按农民合同制工人在矿工作每满一年提存一个月标准工资,最多提存十二个月为止。包干工资列支。

  个人缴费和企业提取部分一律汇入劳动保险机构在银行开设的“养老保险基金”专产。

  农民合同制工人养老金个人缴费由企业行政代扣代缴,缴到劳动合同解除之月为止。劳动保险机构应建立农民合同制工人个人账户,逐月记录个人缴费和各项提存情况,记录方法是:第三条“I”项提存按个人实际缴费乘以5.66系数计入;“J”项提存按规定标准乘以本人实出勤天数计入;“I”项提存于年底按本人实际执行的标准工资计入。

  农民合同制工人在井下采掘岗位工作满十五年以上,年龄满四十岁的,由企业安置回乡养老,并享受养老保险待遇。

  在井下辅助或其他允许使用的岗位工作的,其工作年限按1:0.8折算采掘工龄,符合上列条件的,也可以享受养老保险待遇。

  农民合同制工人符合享受养老保险条件,从回乡后第二个月起由劳动保险机构逐月发给养老金,直至死亡。

  至此,我对农民工们连续几年锲而不舍艰难维权的做法有了新的理解。

  可以说,在众多的煤矿农民工中,六六子是一个很不错的工人。空口无凭,有下面的数据为证。

  为了让大家了解的再直观一些,我特意把六六子2011年6月的工资条在这里晒一下。

  系数:2.9,岗位工资:2030元;计时(无);节假日:1天,280元;公休:5天,451元;计件:27天,4661元;年功:90元;保留:251元;井下:27天,594元(人坑费);夜班:9天,90元;应领:6417元;养老:416元;医疗:100元;失业金:30元;安全抵押:500元;税:514元;实领:4856.1元。

  上面这些项目,有的看不懂。比如:保留、年功。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代开,就是为别人(单位)代领。代开的那一部分不属于你,只是用你的名义。代开的人也不固定,今天是你,明天或许是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人必须是单位领导绝对信得过的人。至于为什么要代开,代开的数量(人数、钱数)、这部分钱的用途完全由单位领导来决定。

  这种做法有点像“试管婴儿”。

  谈到房子,六六子说,眼下这房子只能是过渡。过几年孩子们大了或者现在住的房子要拆(此房建于80年代,属于砖混结构的危房)还得买房。

  过几年买一套房子得要多少钱呢?

煤矿农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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