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一个下午,有三个客人来看戈伟的新房子。
大家进门,一一脱去鞋子,换上拖鞋,跟着戈伟从一楼到三楼参观,厨房、客厅、卫生间、阳台、储藏室,甚至卧室都一一看了。就像戈伟预期的那样,大家一边走一边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捏捏窗帘,一面赞扬着。
临上二楼的时候,胡娟娟说,戈伟,要不要关起门来。戈伟说,不用,透透气,对散发甲醛有好处,我这里的保安二十四小时日夜巡逻,安全得很。他站在通着前门的过道里,招呼大家,这里要注意一点,地砖没有贴平,这一块高出来一厘米,水泥干了才发现,所以垫块毯子遮一下,我倒是习惯了,你们要担心绊着哈。在卧室,李西尚腾身一跃,张开两条大腿倒在大床上试了试,说,不错,不错,够宽够大,弹性也够,就差个女人了。戈伟的房子坐北朝南,在三楼,可以看见小区外面是一群荒凉的山头,原来遮蔽着山头的树木已经被伐去,残留着树根。太阳照耀着,天空蔚蓝,远处依稀可以看见碧漪湖。
参观罢,大家坐在戈伟家客厅落地窗外挑出去的阳台上喝茶。阳台上有四把白色的塑胶带编织的藤椅,中间是张压着玻璃片的圆桌,阳台有些倾斜,有两只脚得用报纸裹成块垫着,以保持平衡。一个小花园环绕着阳台,花园周边绿树成荫,附近的房子里已经看不到这里的情况。看上去很有些中产阶级的味道,气氛就像印象派的某幅画。其实那些植物并不是他种的,植物是邻居的杰作,他的积蓄只能得到这所房子的一半,欠了不少债,根本没有闲钱搞花园。搬进来的时候,他只能望着长了几棵野草、露出几截废塑料管的空地发愣。可到了夏天,邻居种的花草树木已经葱茏繁荣,环绕着他的领地,空地上也草木峥嵘起来。就明白一个道理,树木不是说谁家种的就是谁家的,它们是天空的另一部分,就算你用围墙围着,也免不了“一枝红杏出墙来”。在现代,择邻而居是不可能的,六百万人的城市,你怎么择?幸好他的邻居不喜欢围墙,因此得了好处,体会到什么是芳邻了。两边的房子还没有人住,毗邻的花园里荒草丛生,结满了蜘蛛网,倒也落得清静。
戈伟泡了一壶普洱茶,四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大家都说这房子好,太便宜了,太宽敞了!谁也不对他的装修效果表态。在装修上,他只花了很少的钱。在这个小区,可以肯定他的装修是最便宜的,他的标准很低,能够住进来就行。花了很多心思,想搞出一种朴素但是厚重的效果,看来很失败,朋友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于心不甘,总盼望着下一拨来玩的人会美言几句。可大家似乎达成了共识,只是肯定这房子的面积、光线、朝向、花园等等与他设计的装修无关的部分。
戈伟觉得他这一辈子,唯一叫人看得起的地方,就是拥有这套房子。他觉得他这个人一无足取,胆小懦弱,上学的时候,他是全班的出气筒,总是被同学蔑视、戏弄、欺侮。今天来的这三个客人,都是同学中的佼佼者,老师的宠儿,大合唱的领唱,举红旗的旗手,期末考试永远是前三名,大家都以为他们将来必有大出息。他学生时代的绰号“电报鸡”,就是李西尚给取的,从小学一直叫到高中。当然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无论如何都是老同学,恩恩怨怨早已淡忘,剩下来的只有温情。各有各的活法,请他们来,戈伟也不过是想改变一下他们对他的成见。
李西尚问了一句,怎么不吊个顶?对此,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马上应道,怎么没有顶,没有顶还是房子吗?现在的人很庸俗,吊个顶并没有什么用处,其实就是吊些材料悬在头上,象征有钱,浪费了空间不说,还暗藏着危险,我们这个小区有一家,就发生过天花板垮下来的事情,幸好材料是轻质的,只是把人砸晕了。李西尚说,你这个也就是一种说法,有钱人才不这么想,他们就是要你知道他们有的是钱。钱越是用在无聊没意义铺张浪费的地方才越显出真是有钱。一分一厘精打细算汗水都抠出来的,那是穷人。李西尚说得对,他想起自己装修的那些日子,为了几个门上的拉手在日头下跑了无数个材料市场,比较各种价格,又要便宜,又要看上去很贵重的样子。瞥了一眼门上的拉手,曾经一直相信它有高贵豪华的感觉,现在看着好像正在耷拉下来,显而易见的寒酸。
在老同学中间,戈伟是第一个住进这种带花园的连排别墅的。买的时候才七十多万,现在市场价格已经翻了一倍。他当过几年技工学校的语文老师,现在在统计局当办公室副主任。为买这个房子,向父母借了二十万,再加上他自己工作三十多年积蓄下的二十多万,又贷款三十多万,装修和买家具的钱是向哥哥借的,用了八万多。去年春节的时候搬进来住下,已经住了快两年了。
李西尚说:“我估计房价要涨到和美国人的房子价格一样才差不多,就像人民币和美元,恐怕要到一比一才合适,如果美元和人民币是一比一,你这个房子就是一百五十万美元,你才花多少就买到了它?七十万人民币,就是十万美元。”李西尚二十年前移民去了美国,今年才回来探亲,看见他的老同学已经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很是茫然,“没想到国内发展得这么快,我去美国二十年了,还住在公寓楼里,也就是八十多平米,花了几十万美元呢,这些钱要是在中国,可以买你这样的几栋。”李西尚与戈伟毕业后被国家分到郊区的一个技工学校当老师。在班上,李西尚可看不上戈伟,他是他开涮的对象之一。到了单位,两人的关系忽然近了,同学,这是彼此信任、发生好感的基础,慢慢地就形影不离了。学校周围都是树林,里面躲着麂子、山鸡、野兔、黄鼠狼、麻蛇……那时候他们领着国家工资,上完课无所事事,看海明威的小说,看电影杂志,后来还学会了打猎,一人买了一支猎枪,天天都要去树林里转转,打点什么。有时候也去躲在树林后面的碧漪湖钓鱼,游泳。打猎打上了瘾,甚至借了单位的三轮摩托骑着在方圆十公里的区域里寻找猎物。经常天不亮就出门,深夜才归,摩托后座上挂着垂着尾巴的野兔,穿过月光斑驳的树林。李西尚去国外三十年,不知道戈伟的情况,一直以为他还在教书打猎,打到兔子就剥了皮红烧一锅,喝点酒,打打牙祭。牙祭,李西尚在美国一想到这个词就暗暗发笑,惨,真惨。也许他就是因为这个词的存在才去了美国。
李西尚带来一只美国产的小口径猎枪送给戈伟,他这几年在新泽西州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工夫惦记旧交,感情早就淡漠了,临回国的时候才想起这个老同学来,买支猎枪送给他,是想显摆一下自己在美国的高档生活,现在看见他住这么大的房子,显然比自己过得好,非常吃惊,过去还真是小看了他,心情复杂,他找了个烟灰缸搁在自己面前,不一会儿,已经有三四个烟头在里面了。戈伟摆弄着那支猎枪,爱不释手,比较着它和那些便宜的金属拉手在质地上的差别。好东西就是好东西,枪管是镀镍的,显然是用最精密的车床车制,散发着闷黑的光。似乎刚刚响过一枪,一丝青烟才散去。还配着一盒子弹,弹壳金光灿烂,弹头短粗短粗的像个什么,Malegenitals!李西尚哈哈大笑,他还是那样,喜欢说粗话,喜欢用生殖系统比喻世界上的一切。李西尚抽出一颗子弹,接过枪,金属花生米喀嚓一声就钻进枪膛不见了。他没把子弹退出来,再把枪递给戈伟,指给他看保险。“记得把子弹取出来啊!”戈伟说:“我知道!”苏冶也把枪接过去,从头到尾摸了一遍,那样子就像抚摸一头爱犬。苏冶是个律师,也是老猎手,班上的军师,当同学欺负戈伟,他总是出来给戈伟解围。戈伟找了颗钉子,当场就在客厅的墙上找个位置钉上去,把猎枪挂起来。大家都叫好,说是顷刻就提高了装修的档次,满室生辉!像是在海明威的客厅里了。苏冶问李西尚,那么大一杆枪,你是怎么带进来的?这是非法的,现在私人不能再持有猎枪了,要登记注册的。李西尚说,这有什么难,只要有关系,什么带不进来,你还记得老戴吗,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火鸡”,经常跟着我们去打猎的那个,现在是海关的副关长了。
李西尚去美国的时候曾经对戈伟扔下一句狠话,“过二十年我开着私人直升机回来,你还是个叫花子!”他对中国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下了飞机大吃一惊,气派堂皇的飞机场令他晕头转向,以为坐错了航班,这不是新泽西么?回到昆明已经一个星期,还倒不过时差来,倒不是生理上的时差,是空间上的时差,他什么都找不到了,邻居、熟人、街道、花园……都失踪了,到处是南腔北调的陌生人。他真的成了个外国人,有些人甚至听不懂他的老昆明口音,他得说普通话,甚至说英语,去哪里都要问路。他问戈伟,我们学校怎么样,还在羊场山?戈伟大笑,你没看出来,这里就是羊场山啊!啊,已经成了小区了?是啊,学校早就搬到新城去了,羊场山卖给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这个小区已经开发了五年,我的房子是第三期开发的。李西尚不说话了,又在烟灰缸里按下一个烟头。说话间,有个人在前门外面隔着栅栏张望,胡娟娟总是担心生人进来,先发现了,说,戈伟,有贼!他笑道,什么啊,花匠!为我们管理花园的。我们这里是高尚住宅区,物管费每平米就要三块,我这个房子是一百八十多平米,每个月就要交五百多呢。胡娟娟为大家续水,她去厨房提了一壶开水回来,说,戈伟,你的前门没有关,要不要关起来。戈伟说,不用,这里面安全得很,我睡觉都开着门呢!胡娟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现在是税务局的局长助理,染着黄头发。他们四人,小学中学都是同学,上了大学才分道扬镳。十多年过去,谁也没有干自己在大学学的专业,都换了多次工作,哪里待遇好就奔哪里。公认美国待遇最好,所以李西尚去了美国。苏冶学的是化学,现在当了律师。胡娟娟学的是声乐,后来停薪留职开过理发店、皮鞋店,再后来调进了税务局。戈伟自己则离开了学校,调到了统计局。他们平时不怎么来往,她昨天在饭局上遇到李西尚,说是戈伟买了别墅。“哦,那只电报鸡?不可能!”胡娟娟不相信,非要跟着过来看看。还记得我么?她问戈伟。当然记得啦,你不是喜欢吃大白兔奶糖的那个吗?你一个,温丽萍一个,我们在后面叫你们大轮胎和小轮胎,你是小轮胎。胡娟娟说,什么意思?哈哈哈,不能告诉你!胡娟娟说,我们女生在后面叫你花脸,你知不知道?戈伟说,我早听说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胡娟娟说,你有时候不男不女,有时候又凶神恶煞,绷着块猪腰子脸,猜不透。大家笑了一阵。胡娟娟站起来,又朝前门那边看,戈伟以为她要去洗手间,就说,在过道左边,冲水时多按一下,不然冲不干净,这种国产马桶质量不好,水量不够。胡娟娟说,没有呢,我是想去看看我的车在不在,才买的新车呢。戈伟说,你别土啦,这里是高尚住宅区,没有人敢随便进来的。胡娟娟还是走到门口瞟了一眼,又走回来,被那块地毯绊了一下,“拦脚绊手的!”一边说一边走回来坐下,又说,你白拉拉地有个车位,又不买车,房子都买得起,怎么就不连车一起买下?戈伟说,我其实没有钱,买了这个房子每个月还要还贷款,要还二十年,每个月要还一千二。我也就是买了这个房子,每天还是坐公车去上班,到单位要坐一个多小时。有时候新上岗的保安不认识我,不准进来,不相信我住在里面。住这里面的人都是开汽车的,而且都是二十万以上的车型。有些人来拜访,车子价位不高的还不敢开进来,停在外面。这话苏冶听了不爽,说,戈伟,自己都没有车,还要调侃别人。苏冶自己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开着他的小奥拓进小区,停在外面的大道边,走进来,谎称是打的来的。
苏冶说,你经济不到位,买偌大个房子住着累不累啊!说了半天,戈伟就等着有人问到这一句,对于这个质疑,他已经像外交部的新闻发言人胸有成竹了。大起声音说,先申明,我这个房子不是别墅,我就只有这一处房子。为什么要买这个房子?我可不是要炒房,现在把这个房子卖掉,能挣到五六十万,不是开玩笑,天天有人打我的手机,问我卖不卖房子。苏冶说,他们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机?戈伟说,卖房子的倒给他们的么,知道我手机号的人多了,卖房子的、装修公司的、做窗帘的、卖木地板的、安水管的、收废报纸的、卖地毯的、卖假文凭的、放高利贷的,还有伪造证件的、卖黑车的、私装电视天线的……我装修房子那几个月,手机费一个月要用掉四百多。物业公司暗中把业主的电话卖给各种需要兜售什么的人,反正你也查不出来。烦啊,不接又不是,接了又生气。我为什么要买这个房子,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要住在接地气的房子里面。我小时候住的是四合院,三十多岁才搬到高楼上去,我一直想回地面去住,有花园,有四季,有院子,那才是人生!人生!
戈伟说着说着,开始眉飞色舞。最重要的是,这是我自己的房子,不是单位上的房子,是我自己的房子!有产权的房子!自己的房子!自己的房子!他一连说了好几遍。我想怎么住就怎么住。真的,签完合同,我心里面那个叫做爽啊,复仇一样的爽啊!他学着诗朗诵的演员,张开两条手臂,用普通话又说了一句,爽啊!李西尚不明白,怎么买个房子会像复仇一样的爽呢?戈伟说,你忘记了那年分房子的事情了吗?哦,你不在,你去美国了。那时候还没有商品房,所有的房子都是公家的,除了农民。国家如果不分房子给你,你就没房子住。我在单位上盼着分房子盼了十二年零三个月。一直住单身宿舍,八个人一间,又臭又挤,一个防着一个,八个人,倒有十多把锁,什么杂碎都要用箱子锁起来。苏冶说,是的,是的,在我以前的那个单位,锅炉房有个电工,连装咸菜的大口缸子都焊了把锁在上面。李西尚说,这个是小说啦!戈伟说,我绝对相信!更可怕的是大家互相监督,互相告密揭短,住在里面,一张纸片都不能乱扔,转个身就把你告了,连你看什么书都有人去告。戈伟没告诉大家的是,在集体宿舍,他饥渴的时候,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摸摸地搞,他睡的是高低床的上铺,动静稍大,床就容易摇晃,很不过瘾。有一次全宿舍都去参加国庆节的大游行,他因为感冒独自留在宿舍,机会难得,就决定带病工作,掀去被窝,他哼着歌子脱得精光,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做。这时候有人回来了,他因为处于亢奋状态,高低床摇得山响。人家不动声色,把他的高铺当成了色情表演的舞台,一只手捂着嘴一直看到结局,忽然哈哈大笑,并且立刻把这事传了出去。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的男老师见了他就面露微笑,女老师则不敢正眼看他。
戈伟继续说,好不容易轮到分房子,只有二十多平米。还要按照工龄长短,单身汉还不分。我是和我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姑娘打了个假结婚证才获得分房资格。这个假结婚搞得我焦头烂额,那个姑娘之所以同意和我假结婚,是图着能够调到省城来。事情完了她死活不肯离婚,搭上班车跑到我单位来闹,坐在学校大门口,当着全校学生老师的面,搞得我声名狼藉,后来赔给她家五千多才了结。五千多啊!在二十年前是什么概念,你们算算!我们那栋楼隔壁是公共厕所,有一间味道最大,我一直担心不要分到那一间,偏偏就分给我。我其实应该分对门这一间的,但是排在我后面这位是个科长,工龄晚我两年,单位上一定要把本来是我的那间分给他,说是有房子住就算好的了,还挑个什么。我虽说终于可以一个人住,还被臭了十年。这个还不算,钥匙拿到手,我就盘算着要铺那种地板。我看过一部苏联电影,有个镜头是在地板上移动,那种地板太漂亮了,俄罗斯的白桦木,我最喜欢,在这种地板上扔几本书、唱片,还有徐志摩的诗集……胡娟娟插话说,那么多年,小资的毛病还是改不掉。戈伟说,我本来就是一小资,不是文盲。这种地板原木市面上是没有,但是有仿造的,表面的一层是白桦木纹,价格不贵,可以乱真。都付了定金了,单位上忽然宣布,所有的房子统一装修,统一的门,统一的地板,统一的窗子,统一的马桶……装修的钱由单位出。原来单位上的那个女书记自己看中了一种宾馆流行的地板,又舍不得自己花钱,就找个借口,说是单位要改善职工的福利待遇,统一装修。你不要都不准,怕你没有享受到待遇就到处去说。装修完了才发钥匙,进去一看,气煞我也,房子已经被装修成个标准间。都完工了,你总不能敲掉重来,那不是暴殄天物?占小便宜都让你堵心。胡娟娟说,将就着住呗,又不要你的钱。戈伟说,虽说不要钱,可是住着心烦啊,我是窝着口恶气住了八年,看见那些地板窗子就想吐。单位的房子最可恨的,就是十一点必定关大门,单位的领导是老同志,他们十点就睡觉,十一点关大门还说是宽限了一小时呢。十多年啊,我夜生活都没有,一个单身汉,十一点就得回家睡觉,这叫什么事。苏冶说,十一点,我才起床呢!李西尚说,难怪找不到老婆,谈恋爱要在夜色里嘛!戈伟继续说,住在单位上,就像住在村子里,家家喜欢串门,动不动要进来看看你在做什么,吃什么,有时候忘记关门,门都不敲就进来,正在脱衣服,躲闪都来不及,人家还说,哦呀,短裤乃花布做的也!但是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早不见晚见,也不好说什么,我只能随时关着门,人家又说闲话,说是不知道他天天躲在里面干什么,是不是在发报啊!
戈伟讲到这里已经站起来,其他三个人仰望着他。我现在是扬眉吐气,真的是扬眉吐气,二十四小时,分分钟想出就出想进就进。这个房子的装修是我自己设计的,那个叫爽啊!水泥楼梯,砸掉!换木的!墙,砸掉,打通!下水管,改成向西流!马桶,改成向东走!玻璃,砸掉!顶,掀掉!地板!白桦木!俄罗斯!大家一起喊,笑得要死。戈伟继续说,最精彩的还是装修房子那几天,我把110都叫来了!110?装修房子还要叫110?李西尚不明白。保护我的私人住宅!戈伟说。物管的人以为这个小区是一个单位,按照单位的概念来管这个小区。我的计划是把厨房和保姆房打通,取消保姆房,我一个单身汉,要什么保姆?我想把保姆房的阳台用玻璃落地封掉,改成餐厅,玻璃外面种棵樱花树,透明的春天,樱花开起来,阳光像瀑布一样挂着,春天的时候你们过来看,那是仙境。开工的过程中,这个自以为是的单位就来干涉了。我的阳台已经拆掉,房子上开了个大口,但是保安不准我把玻璃运进来,说是要物管处开放行条。我只好去找物管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长得像处长的胖子,我一看见就生气,仿佛又回到了单位的房管科。我说什么他都不准我运玻璃进去,还命令我恢复已经拆掉了的保姆房。那种口气,完全是房管科长。我说,这是我的房子,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他说,他们的文件有规定。我说,什么文件,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我开工资雇来为我服务的,你定条例我怎么不知道?我疯了是不是,自己开工资雇个领导来管着我?这些话就把他惹恼了,他恐怕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张口结舌,反驳不了。他说,你运的是非法建筑材料!我说,我就是运一车炸弹进去你也管不着,那是公安局管的,你有什么资格规定什么是非法什么不非法?他说不出道理来,可就是不准我运玻璃进去,我简直气疯了。工人在大门口等着,围着七八个保安,戴着头盔,拿着电棒,僵持了几个小时。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用老办法,找关系,托熟人,打了一通电话,求爷爷告奶奶,为了一块玻璃板欠下一大笔人情债。终于找到他的上面的一个副主任,主任在电话那头对这个胖子说,我是他弟弟的朋友的爱人的妹妹的娃娃的老师的同事,先让我拉进去再说。根本不听。天旋地转之余,喝了瓶矿泉水,这才顿悟,这是侵犯人权了,应该叫110。当时天都快黑了,我向胖子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不给我进去,就报110!不准。胖子枕着两只手说。于是我拨了110,抖着手指头,拨了三遍才拨对,拨出去我就后悔了,心虚,110不来怎么办,我不是就砸了,下楼的台阶都没有,下次要进来只有扛大刀了。我活了四十七年,从来没有和110打过交道,天生就害怕这些开警车的家伙。过了十分钟,警车晃着红灯来了,下来三个警察,戴着白手套,问是谁报的警。我。声音小滴滴的,说了事情原委。那个老警察走到胖子跟前,说,这种事情你们没有权力管,就算他装修房子有什么违反市容规定的,也是由城管局管。你要让人家进去,你这么做是违法的。那个胖子没想到警察会站在我这边,吓出一身冷汗。真是时代不同了,我对警察有了好感。工人一阵欢呼,“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玻璃装在拖拉机上,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戈伟唱了起来。大家一直在笑,听到这里,都跟着唱起来。
事情还没有完呢。戈伟接着说下去。天黑了,玻璃只有明天来装。那个安玻璃的工人叫老熊,满嘴的酒气。说好九点来安玻璃,他下午一点才来。也不好责备他什么,担心他情绪不好乱整。前一拨装木地板的工人,就是因为我多说了两句,他们上卫生间不兴冲水,留着给下一位冲。我抱怨了两句,就不高兴了,装完地板,留着最后一块,把垃圾扫到下面去。我是因为闻到怪味才发现的,让他们返工,撬坏的地板还是我自己掏钱。玻璃相当重,四个人才抬得起来,每块都是三米多高,共三块,结果安了两块,中间那块多出十多厘米,放不进去。只好拿回工厂去返工。返工还要排队,又等了几天,打电话来说可以安了。因为我叫过110,整个小区的保安都知道我了,我担心这么大块玻璃拿进来的时候,又出什么麻烦。就想个主意,叫工人趁中午保安吃饭的时候再行动,不走大门,直接把玻璃从栅栏外面传递进来。这一招很成功,等巡逻的保安跑过来时,玻璃已抬进我的国境线。保安跟着就越境跑到我家门口的楼梯上,还没开口,我已经大吼,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谁叫你进来的!再走一步我就打!保安愣了一下,他习惯穿了这身制服,任何地方都可以进去盘问,只要他不高兴他就可以。站住!检查你的身份证!这种事情经历过多次呢。李西尚说,我也被检查过,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就叫你站住,我说有什么事情,他说检查身份证,我说,大街上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查我,他说,看着你像个坏人,我就一拳打过去,后来还是学校去派出所把我领出来。戈伟说,这事我记得,指甲壳被整掉了半个呢。这一次对不起了,滚!保安嗫嚅了几句只好退出去。我站在门口的楼梯上说,我犯了什么法你去告公安局,让他们来逮捕我。你滚开!老子我开工资雇你来保护我的住宅,你怎么对待你的主人?我故意站在门口的楼梯上,居高临下,美国电影里面有这种镜头,真是扬眉吐气啊!在单位上我可不敢这么说话,低八度。
李西尚、胡娟娟、苏冶都在笑。李西尚用发油整理过的头发散开了,用手重新抹好;胡娟娟笑得眼球发了洪水,眼镜片被冲得一片模糊,取下来用小手帕擦着;苏冶笑得浑身颤抖,秃顶冒出了稀汗。戈伟打住话头看着他,担心他就要不省人事,他却用袖子揩着脑门,说,我发现你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你那么畏缩,我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上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你甚至吓得尿裤子。胡娟娟和李西尚立刻作证,是有这回事,有这回事!戈伟只好承认。然后呢?然后,就安玻璃,说起来我又要气疯掉,玻璃是安进去了,但是窄了五厘米,一大条缝。李西尚笑翻了自己的椅子,滚到花园的草地上。戈伟越发妙语连珠,我对老熊说,你的卷尺是不是水做的,会膨胀?老熊笑着说,戈师,装修,装修,边装边修!别急嘛。他根本不急,返工的成本都是他自己负担,也无所谓。给我装这个玻璃他倒贴了几十块钱,还咧嘴笑呢。云南人。这块玻璃又报废了,得重新划一块。第三次运玻璃,还是按照原计划从栅栏上偷运进来,结果老熊忘记把计划告诉司机,玻璃再次被拉到大门口,当然是不给进,又是大闹,大吵,最后报110。这么折腾,我都筋疲力尽啦!我本来还计划把二楼的阳台也封起来,把三楼的窗子换成落地的,阳台上再搭个玻璃顶,那还要干多少次架,报多少次110,我家不成了派出所啦!设计房子的这些人也是可恶,他只在外观上下工夫,猛一看见你还真是心动,像瑞士,像意大利,像新加坡,名字取得好听,苏黎世花园。但是房子的格局设计得很不合理,像是设计展览馆,天天要用的地方,厨房啦,卧室啦,洗手间啦,很小,客厅却巨大,看看,是不是可以做会议室?客厅一天也就偶尔用两三次四五次,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看电视,看电视需要那么大的地方?只有敲掉重新布局。装修,岂止是刷刷墙的事情,简直就是重新盖房子!洗衣间被搞在一楼的楼梯下面,黑恰恰的,怎么洗?而且洗了晾在哪里?装修已经够烦人的了,还遇上这种物管,完全是场灾难。改造完一楼我病了一个星期。后来苏冶劝我说,算啦,将就住,二楼三楼就别动了,你要在这个小区住一辈子,你和物管这么对着干,以后没有好处。他们只要趁你不在的时候弄只死猫丢到你花园里,就能恶心死你。再说了,物管雇来的保安流动性很大,哪日你走在小区里人家从后面给你一榔头,然后远走高飞,你人都找不到。说得我心惊肉跳,当晚就做噩梦。苏冶说,我不给你踩踩刹车,你恐怕到现在都住不进来。戈伟说,当然,得高人指点嘛,现在我和保安物业已经恢复了良好关系。还不是老苏教的,八月十五,买几盒月饼慰劳慰劳他们。后来有个保安悄悄告诉我,物管之所以不准装修,是担心住户改变了小区的整体外观,剩下的房子卖不出去,影响以后几期的开发。苏冶说,就是,房子卖完,他们拍拍屁股走人,你就是炸掉房子重新盖他也管不着,物业公司本身就是开发商找来的,他们其实是一伙的。
胡娟娟削一个梨给大家吃,四个人一人分了一牙,再抿口茶,看看飞来飞去的蝴蝶。胡娟娟认识,说,是虎纹蝶,好多年不见了。接着说起茶来,我觉得这个茶味道不正,有股老房子墙壁的土霉味。真正的普洱茶是回甜的,这个茶是苦涩。胡娟娟说得对,戈伟买得很便宜,但从来没有人说不好喝,倒有人问他是不是几千块一斤的。戈伟说,普洱茶讲究的就是这种老房子的味道。苏冶说,茶是养心的,味道这么苦,怎么养心?我还是喜欢龙井,那才是茶。普洱茶是贩夫走卒喝的,俗不可耐,以前是用来清热解暑的一味中药,现在人海鲜吃多了,以为普洱茶可以降血脂,所以时尚起来。但这不是茶,是草药。真正有品位的茶不是这种浓液,像咖啡一样难看,咖啡就是提神的药。茶品的是味,味是什么?就是无,就是没有什么实用处,只是有个意思,像诗那样。好茶有香无色,或者色浅味深,道在其中,看着是水,喝一口,齿香,那才是茶。你不见以前的老茶杯上,印的字都是“可清心也”。普洱茶就像咖啡一样,实用主义,没有品位。现在什么都是装修出来的,就是一把稻草,包装到位,也可以吹成好茶,“闪亮登场”!苏冶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说。胡娟娟说,真是高论,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论普洱茶,电视台应该请你去做节目。苏冶说,这个就不必了,说出去还不把云南人惹翻,现在什么都是生意经,你不能评论任何事情,都是人家的生意。李西尚说,是的,说不得,不能说,这不是茶的问题,是生意的问题。
李西尚说,他在飞机上看到报纸上报道,最近上海有一个楼刚刚盖好,就整个倒塌下来,齐桩拔出来倒在地上,幸好还没有住人。胡娟娟说,太可怕了!现在的房子最好不要买,质量不过关。她看了戈伟一眼,你这个房子会不会倒掉啊!听见这话,戈伟真是想拿烟灰缸砸过去。她说着了他的心病。房子买了两年,地基一直在下沉,墙根都出现了很宽的裂缝,用了很多土才遮掩起来。他去问开发商,说是自然下沉,以后就不会了。可是“以后”是什么时候,开发商也说不出来。他一直为此不安,找了许多建筑方面的书来看,还了解了羊场山一带的地质结构,都快成业余工程师了。胡娟娟说着,眼睛就四下瞅,还真给她看见了,你瞧瞧,这个阳台都歪掉了,肯定是地基在下沉,再下去点,恐怕你要住在比萨斜塔里。戈伟说,一般都会自然沉降一些,等两年就好了。那三个人挪了挪,似乎房子马上要倒下来。这个举动使戈伟难受,开水沸了也没听见,厨房里传来焦煳味才赶忙奔过去,被那毯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回来的时候脸色就阴沉了,刚才是灿烂的晴天,响亮,快乐,现在却晴转阴。
那三个人毫无觉察,仿佛团结起来一定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把这一壶进行到底。戈伟看见李西尚朝胡娟娟使了个眼色,他觉得三个人好像已经达成了共谋。李西尚说,他觉得二楼墙面上的黑砂玻璃设计得不好,显得阴沉。胡娟娟附和道,是有些害怕,会看见自己的影子,自己吓着自己。你们下楼的时候,我回头看见里面有个人在动,吓了一跳。这几块玻璃是戈伟的一处心病,装修的时候,来了个搞设计的朋友,建议在二楼搞点新加坡效果,现在最新潮的款式,可以提高装修的档次,看起来就像五星级宾馆,而且不贵,“五星级宾馆,而且不贵”使戈伟动心,就照着改,在墙上装了黑玻璃。才住进去的那几天,戈伟老是被自己的影子吓着,像是有个鬼和他住在一起。后来他自己习惯了,家里的人、朋友又被吓着。戈伟说,这个设计确实很失败,等有时间敲掉算了。其实他知道,这是一个大手术,墙要重新补,电线要另外排,整个家要再次成为工地,进进出出,乱七八糟,灰尘滚滚,而且所费不赀,所以他一直拖着。胡娟娟还是不放过这个话题,又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卫生太难搞了,而且晚上很恐怖啊,你这里还有月光,一个人我可不敢住。她没说错,这房子对依然单身的戈伟来说,确实是太大了,可是,落地并且带花园的房子都在一百八十平米以上。设计房子的已经形成通识,小房子就没有资格带花园阳台。胡娟娟还不知道的是,这个小区许多人买了房子并不住,只是囤积着,等到价位高的时候再卖出去。许多人是贷款买的,自己根本住不起。房价一涨再涨,就更没有人来住了,都盼着涨出一栋摩天大楼来。一到晚上,小区荒凉黑暗,只有保安幽灵似的巡逻,有几次还惊到他。天一黑,他只有一个人关在房子里看电视。他曾经接父母来住,“生活就是度假”,这是苏黎世花园的售房口号。二老住在县城里,来趟省城要坐四个半小时的车。才住了两天,他们就要回去了,说是住着害怕,心慌,人影都见不着一个。两晚上都没睡好。而且大白天,小区里的大路上总是灰尘滚滚,因为开发商先做小区最外围的楼盘,看着很气派,已经完成的样子,其实里面空着,最后才开发那些看不见的地皮。所以住进来两年,小区里一直是大卡车进进出出。戈伟的父母第三天就坚决地回老家去了,而且任他再怎么花言巧语求他们来享受别墅,他们都不来了。
苏冶也来凑热闹了,他说,这个小区没有人气,不好玩。买不着CD,没有酒吧,没有美女,看不成电影,没有书店,没有舞厅,没有性用品专卖店,没有……胡娟娟说,没有菜市场,没有小吃摊,没有花店,没有馆子,没有庙会,没有茶馆,没有裁缝铺,没有土杂店,没有补鞋匠,没有收废纸的;进门还要盘问,衣冠不整还怀疑你要偷东西,不是有事情,谁愿意来!李西尚说,这些么就算了,没有也罢,有个超级市场也可以对付,最重要的是没有寺庙,没有教堂,在我们美国,每个小区里面都有教堂、咖啡馆,大家可以在那里交流,这里有没有咖啡馆?戈伟老实回答,刚开始的时候超级市场旁边开过一家,关掉了,没人喝。苏冶说,如果要玩的话,还得到老城去。戈伟说,那里倒是人气旺,可是没有私家花园。李西尚说,要么你好玩,住到城里去;要么你孤独,守着个花园。你喜欢孤独,住到美国去最好,我倒是很想回来,住在百货大楼附近。这种荒凉的小区,美国太多了。胡娟娟说,我还是愿意住在单位的旧房子里,安全,不收物管费,出个事情隔壁都是熟人,敲敲门就来了,一个人住在这里,恐怕死掉三个月都没有人知道。李西尚说,你说的就是美国,这种事情太普遍了。胡娟娟说,刚刚我来的时候,看见路上在拆房子,那些房子还新得很,怎么已经在拆着了?戈伟知道,因为那个小区正好挡在新规划的公路线上,政府下令拆迁了。里面的居民反对两个月,集体上访,打出布标把公路都堵起来,结果招来两个班的警察,抓掉几个带头的,就拆掉了。律师苏冶说,现在虽然有物权法,但是你们知不知道第四十二条?苏冶倒背如流:“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依照法律规定的权限和程序可以征收集体所有的土地和单位、个人的房屋及其他不动产。”“公共利益”由谁来确定?政府?老百姓?谁说了算?这对任何一栋房子都是隐患。戈伟也研究过物权法,他买的时候就担心这个,所以多番考察地势。他估计这一片是不可能再修公路什么的,因为距离北面的碧漪湖只有两公里。苏冶不以为然,万一以后政府的政策又变成退湖还渔呢,那可说不定,你没有看见现在许多地方都在退耕还林了。如果基本政策变了,你别说是一个小区,就是一个城市,叫你变成山你也得堆起一座山来。八十岁搬家的人我见得多了,苏冶说。
税务局的胡娟娟说,国家正在研究物业税,像你这种豪宅,以后一年恐怕要上十万的税。未必吧?戈伟自言自语,他完全被击垮了,这一刀捅到他的最要命处。如果还要交物业税他就根本负担不起这个房子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只有卖掉房子。胡娟娟说,也不见得就卖得掉,号称值一百五十万,也要卖得出去呀,要有人舍得这个钱的么!戈伟说,那就贱卖嘛。就算一百万卖了,我也还赚十万呢。胡娟娟说,那还得看你什么时候卖,如果这个小区要拆迁,消息传出去,你就卖不掉了。华侨李西尚说,现在如果再来场革命的话,祖宗三代都不用查,只管把大炮对准你们这个小区,叫个什么来着?“苏黎世花园!”对,大炮对准“苏黎世花园”,开炮!命中的绝对都是资产阶级、百万富翁,虽然你是最穷的一个,但也是起码的百万富翁,不会冤枉你的。华侨、律师、税务员笑得前仰后合,茶水喷了一身。这么大的豪宅,没有女主人真是可惜!胡娟娟的话头才起,戈伟赶紧提起茶壶去了厨房,这才掐断了话头,他害怕他们接下来又拿他的婚姻问题说事。
本来这三个人是来参观欣赏他的新家的,后来却唇枪舌剑,说得他心惊肉跳。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学校,全班同学集体拿他恶作剧的那一幕。有一天,下课铃才响,他的帽子就被坐在后排的陶韬一把抢去,朝天一抛,全班一阵欢呼,就在教室里传起球来,男生抛给女生,女生抛给男生。戈伟当时患了斑秃,一只手捂着脑袋,满教室乱钻,想抢回帽子,全班笑得前仰后合,直到上课铃响才还给他。最可怕的是女同学们刀子一样尖厉的笑声,戈伟知道,他在这些女生眼里的形象是永远完蛋了。主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李西尚感觉到了,说,老戈,别在意,说着玩的,但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你长个心眼就得,中国的事情说不清楚,你要是没买这个房子,恐怕你更后悔。没买的人看着房价天天在涨,还不是忧心忡忡的?谁也吃不到定心丸。这就叫围城,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人想进来。
戈伟本来想请他们吃了晚饭再回去,在自己的别墅里,将家传的烹调手艺露上一把,这也是他多年的梦想之一。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改变了主意,几次抬起手腕看表。那三个批评家明白了,就起身告辞。李西尚自己把烟灰缸抖干净,才坐了三个多小时,他就抽掉了一包烟。出门的时候,胡娟娟意犹未尽,说,我来的时候,看见那些保安在停车场上练武,像防暴警察一样,至于吗?戈伟不搭话,看着她钻进汽车,那深红色壳子的车子在夕阳的光辉下闪亮刺眼,是辆奥迪,估计得二十多万。
他们走后,戈伟继续寻思那些话,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也是戈伟买房子的时候没有料到的。开始的时候看不出来,住下后问题就出来了。当初他看中这个小区,就是看着售楼处装修得气派堂皇,楼盘从表面看也很有现代感,而且商家还事先装修了几套房子让人参观,那真是装修得跟天堂似的,令人动心。胡娟娟说的那些“防暴警察”,给他的是安全感,觉得这里的保安很敬业。没想到竟然也是为了对付他这样敢于呼叫110的住户。等住进来,才发现,这房子不是为了好住、天长地久地过日子而设计的,是为了卖掉而设计的商品房。“商品房”,当初他并没有深思这个词的含义,现在才深有体会:商品,那就是用来流通的,只有傻子才想着去守着它。房子是从怎么抢眼、怎么惹人注意、怎么好卖的立场设计的,好不好住,那是次要的。设计商品房的恐怕都是些崇拜新潮时尚的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没有生活经验。但设计房子,那可是上了年纪的人的事,只有他们才知道房子如何才好住,适合定居。买房的时候,戈伟看见售楼部里那些正在低头签合同的未来邻居,心里就高兴,以为家家都会像自己一样,签下字就意味着要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生儿育女,四世同堂。没想到大家签完单子就永远消失了,把他和几个傻帽孤零零地抛弃在荒野般的屋群中。他签的是家,人家签的是股票,人家只是要买了等房价涨的时候再卖出去,根本没打算住。定居是不重要的,赚钱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要定居,前进,赚钱才是生活的意义。只有他这种浪漫主义的傻帽才会想定居这种事情,结果定居成了一个负担。在一个普遍渴望前进再前进的时代,你又如何定居呢?隔壁的两家还没有住人,他们是什么样的邻居呢?会不会养狗,或者把花园改成停车场,现在的人那么热爱汽车,汽车比花园更重要,有的人家一家就有三辆。或者在花园里盖房子,扩大居住面积,把花园、阳台改成仓库、洗衣房甚至厕所都有可能,那样他就没法隐居了。戈伟看着与邻家相连的那面墙壁,它现在静悄悄的,似乎酝酿着风暴,戈伟一直在等着这场风暴到来,将来的某一日,他的安宁生活将再次被破坏,钻机、风镐、切割机将像世界大战一样地响起来,大卡车拉着水泥、钢筋从他门口驶过,然后将水泥倾倒在他家旁边,灰尘再次弥漫……退一万步,他可以现在就卖掉这所房子,赚一笔远走高飞,可那就是卖掉了生活的意义,卖掉他的生命,卖掉他的乐趣,他无论住在哪里,也只是行尸走肉地住着。戈伟想得头晕,想得惶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再说吧。
他一丝不挂,连短裤都没有穿,斜阳穿过厨房的小窗,照到他的私处。
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喜欢在房间里裸体,因为周围树木的遮挡,外面的人从任何一个窗子都看不见房间里面的情况,他没有告诉别人的是,这也是他买这所房子的一个重要理由。这是一个夏天的黄昏,一群迫害狂刚刚走掉,他又恢复了自由。
赤裸的晚餐,听到这个短语的人也许以为这是一个隐喻,有点中产阶级的味道,有点巴黎印象派的味道。某种高雅而糜烂的生活,波西米亚小说里某一章节。不对,那就是戈伟一丝不挂地在给自己做晚餐。他之前洗了个澡,皮肤散发着六神沐浴液可疑的香味,那是六个神的气味吗?有点像工业酒精的味道。
他要对付的食物是一个番茄,一只鸡蛋和一点腊肉,他的计划是将它们与一些米饭烹制成另一种东西,他已经想象出它的气味、颜色和样子,黏糊糊的,红黄相间。它们都没有穿衣服,它们从来就没有穿过衣服,它们没有裁缝铺。颜色不是衣服,你不能说番茄穿着红短裤,那是幼儿园的说法,这家伙根本就什么都不穿,为的是你拿起来就可以不假思索地一口吃掉它。那一碗米饭也是赤裸裸的,那么多颗,也许有上千颗吧,一粒也没有穿衣服。穿着衣服的米,还了得,谁吃得下去?大多数时候,他穿着衣服,穿着一条长裤和一条短裤吃掉它们。他一直为自己穿着衣服吃它们深感内疚,如果换成大米来吃他,他可不是就太麻烦了?大米得为他脱光衣服。一有机会,他就回到裸体状态,他已经很多次这样赤裸裸地吃掉它们了,在穿衣服这件事情上,总得平等吧?所以,夏天下午五点的时候,一个裸体的男子和一只裸体的番茄、一个裸体的鸡蛋、一些裸体的大米一起待在厨房里,这场面在正人君子看来,未免有点色情。正人君子已经注意到他无耻地提到了他的老二,他们已经准备去向有关部门报告了。有报道说,在法国,在房间里裸体而不关窗子是违法的。他当然关着窗子,他的窗子就是那些树木和天空。那些树木也是裸体的,它们保护着他的裸体,谁又是它们的衣服或者窗子?天空,天空后面的云……有时候,戈伟会被某种隐隐的担忧袭击,像是短暂的头晕。裸体,一种隐秘的犯罪,一种难以启齿的恶习,又像是一种报复,一种挑衅。他想象着他的房间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下面就是他多年前工作的那所学校,下面坐着全体师生和员工,张大嘴巴,目瞪口呆,他得意洋洋,搂着想象中的舞伴,探腿转身,跳探戈舞,音箱开到最大,像是家里来了一支乐队。从前,戈伟没有开关窗子的习惯,窗子只是墙壁的一部分,永远不能打开,他的卧室对面就是办公大楼。现在,他可以随便打开他的任何部分,他的鼻子是裸体的,他的耳朵是裸体的,他的胳肢窝是裸体的,脚后跟是裸体的,腰子没穿衣服,臀部没戴口罩,眼睛嘴巴和舌头都没有套着短裤……它们都是裸体的,他在光天化日下裸体,在黑暗最黑暗的时候裸体,裸体睡觉,裸体起床,裸体刷牙,裸体看电视,裸体洗澡,裸体听莫扎特的安魂曲,裸体唱歌……甚至有一次,他裸体埋身于晾在阳台上的衣服被单中,修理洗衣机的插座,起身的时候,发现对面那家的阳台上有只狗赤条条地看着他。他曾经在月光好的晚上裸体躺在花园里听蝉鸣,他也喜欢在阳光灿烂的冬天悄悄地溜到花园里,让太阳照亮他的私处,照耀他的肚脐眼。裸体,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一种自我的实现、存在,只有这种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在着,在世界上,是有尊严的人群中的一员,活着,像个人样。
他在锅子里倒了些油,把搅稀了的鸡蛋摊到锅底上,煎起来。又倒进米饭、番茄,拌着。
忽然听到后面有个声音说:“戈师,刚洗澡啊?”转身来看,是小区里的花匠李桂。他不知何时已经走过过道,来到厨房门口,靠着,手里提着一双手套,正在瞟他的老二。戈伟猛地弯身捂住自己的私处,又觉得很狼狈,放开了,直起腰来,愣着,忽然,怒火万丈冲起来。脸都红了,怒不可遏地大喊:“你妈的X,谁准你进来的,滚出去!”李桂笑嘻嘻的:“戈师,莫生气嘛,我是看见你出去送客人,家门没关,怕有小偷,进来看一下!”在这个小区里面,李桂是和他关系最密切的人了,有时候他还让他到家里来洗个澡。他身材修长,如果不是当花匠,换套行头,那就是个电影演员,可以演游击队长。他洗澡的时候,总是把衣服脱在沙发上,光着屁股就跑进浴室,一边洗还一边哼着他家乡的地方民歌。洗完澡,他赤裸着身体就走出来,站在客厅里水淋淋地擦干身体。他的身体很结实,臀部圆鼓鼓的,男根饱满,肌肉发达,是劳动造就的自然发达,不是练哑铃练出来的。他的身体使戈伟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他有点崇拜他的身体,竟想入非非地巴望着他经常来家洗澡。
李桂显然在忍着笑容,他看见了他的私处,看见他隆起的肚子和已经松弛、正在滑坡的胸。戈伟羞愧难当,再次大吼,滚出去!李桂表情迷茫地退到客厅里,被那块地毯绊了一下,还指望着戈伟的怒火是假扮的,立即就会转怒为喜。他在客厅里站着不动,眼睛显然还在研究他的老二。戈伟向那支猎枪走了过去,取下来,对准他:“滚出去,我喊三声!”他知道他的样子就像个美国电影里面的主角,举枪对着闯进他家的不速之客,他调整着姿势,使自己更像哪个电影中的角色。李桂说:“别开玩笑,戈师,你买了杆猎枪啊,太漂亮了,能不能给我看看?”戈伟并不确定李西尚先前装进去的子弹有没有取出来。他决定像俄罗斯电影里面用左轮手枪对着自己脑袋的人那样赌一把。
“三!”他扣动了扳机。
轰地一声,李桂应声倒地。
身子扭曲起来,捂着腰或是胸口,就像多年前他在羊场山击中的麂子中的某一只。
想到有人要来了,他走回楼上的卧室,把猎枪靠在床边,开始套短裤。
闻见一股子浓烈的焦味,他煎的晚餐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