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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生活

时间:2024-04-21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冉正万  阅读:

  姑父五十一岁那年,仍然是个壮劳力。有一阵感觉到小腿里隐隐作痛,他说这事时不像得病了,而是像终于知道什么人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像一个小小的奖励终于到手。我们以为忍一下就过去了,小病小痛不是常事么?姑父自己也没打算去医院。半年后疼痛加重了,他向村子里掌握偏方的人求助。这些偏方各有来路,有祖传的,有因为什么事感恩传授的,也有机缘巧合无意中得到的。如果病症蒙对了,还真灵。姑父求助的人会泡一种治疗风湿的药酒。但他听了姑父的描述,说姑父得的是耗儿症,与风湿无关。不是腿里钻进去了一只耗子,而是腿里有血瘤,形状大小颜色都像刚下来的耗子。既然叫耗儿症,就用猫来治,一物降一物嘛。在血瘤外面抹上猪油,让猫去舔。

  姑父家有一只小猫,这只猫从此过上了好日子。舔了半年,猫肥了,“耗儿”还在腿里面,隔着人的血肉,猫对它无可奈何。“耗儿”在里面钻得更凶了,姑父走路都相当困难了。他忍痛烧了一窑砖,卖掉后去遵义检查。医生说是骨癌,必须截肢,并且不能再拖了,一旦转移到大腿根,就没法截了。如果他早点去,截掉小腿就行了,现在已经转移到膝关节之上了,只能从大腿中间截。

  这些话是姑父从遵义回来后说的。当初被说成耗儿症,已经让姑父成了名人。现在又要截肢,更是名声大震。毕竟是一条大腿嘛。卖砖的钱他没全部带去,他是回来取钱的,还要两个表哥去服侍他。那天晚上,姑父家很热闹。先是有点亲戚关系的人来了,然后是近邻。每个人都拿了点东西,一把面条,几十个鸡蛋什么的,他们不是来安慰我姑父的,而是来看稀奇的。姑父呢,并不沮丧,他不厌其烦地讲述就医的经历,上车时间,下车时间,吃什么东西当中饭等等。连医生额头上一颗黑色的痦子都被重复了多遍,仿佛必须强调这一点,才能证明他没撒谎。

  二十天后,姑父从医院回来了。因为截面还没完全愈合,他必须躺在家里。村里人又去看他,去看他的人远远不如上一次多。这次大家感兴趣的是被锯下来的腿在哪里。是丢在了医院,还是拿回来了,拿回来又如何存放?

  过了三个多月,姑父拄着一根棍子出现在村道上,动不动就向别人展示他的断腿,直到别人不再有兴趣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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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姑父的最后一个观众。放寒假了,我去帮表哥表妹们干活。先把砖窑里烧好的尚有余温的熟砖搬出来,再把生砖码进去。姑父不能干活了,表哥表妹得自己挣钱上学。大表哥还有半年就从师范毕业了,最爱和我讨论当教师收入高还是当医生收入高。二表哥早就辍学在家,用姑父的话说,他和书本有仇,和锄头钉耙倒亲热得不得了。姑父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只记得他笑着说:“万娃你不晓得,医生的大汗都锯出来了。是一个老医生,头发都白了。他先用笔在下锯的地方打了个记号,然后在离记号两寸远的地方下刀,把皮反剥过来。不这样做不行的,一家伙锯下去,拿什么东西包啊。把皮剥开,锯断后就有东西包了。”说到这里他挽起剪掉一半的裤腿,像经验丰富的教师展示教具一样。我看到的断腿像糖果枕头,正中间像龙眼包子,皱褶是漂亮的,但让人发麻。好多年后,妻子买了一个这样的小靠枕,我一下子就想起姑父的腿,浑身冒鸡皮疙瘩,没过多久我就让它从家里消失了。

  “皮剥开了,还要把肉切开,锯子只用来锯骨头,不用来锯肉。钢锯嘎吱嘎吱的,老半天锯不断。我告诉他,你应该找个木匠来嘛,哈哈哈哈。”我当时还没开始写作,无法理解姑父的乐观。二十年过去了,我写了一大堆东西,但我仍然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就那么快乐。

  那天晚上,姑父让我和他睡一床。不是他家床少安排不过来,而是他太喜欢我了。我在搬砖时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不时叫我休息一会儿,叫我喝水,叫我吃地瓜。叫我和他睡一床,也是施爱。我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可还是答应了,因为我从小受的教育是不能拂逆长辈。

  姑父没有立即躺下,他在蚊帐顶上摸索了半天,掏出几个黑褐色的柿子,像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一样真诚地说:“专门给你留的,你吃。”他藏在上面的,谁都不知道。这种柿子有股烟味,是黄熟前摘下来削掉皮熏熟的,很甜。我以前特别喜欢,可多读了几年书后,被卫生啦、细菌啦等等知识搞得很尴尬。姑父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给我,他竖起耳朵听了听,确认其他人已经入睡,或者即便没有睡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他才挽起裤腿,让我再看一次赭红色的断腿。他期望我摸摸,我没摸,他自己摸了,半闭着眼睛。“在长肉。”他说。意思是伤口正在愈合。

  “要是不锯掉,我活不过五十五。”他说。这不是废话嘛。我也说了一句废话:“是啊,全世界都没有找到治疗癌症的药物。”“其实我得的不是癌。”他说。“医生锯错了?”“没锯错,但不是癌症。”

  姑父说,他得的是一种遗传病。他的父亲,同样是腿痛,但以前医疗技术差,没有像他一样截肢,五十二岁就死掉了。他的祖父,死时才四十八岁,同样从腿痛开始的。

  他的曾祖父的曾祖父,到哪一级曾祖父已经说不清了,反正是很久以前吧,曾曾祖父养过一只山魈。古书上说,山魈又叫橐蜚,人面而一足。不但脸像人,还能模仿人说话。曾曾祖父非常喜欢它,它的小脸比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还小,鼻子小,眼睛小,身材也小,小巧玲珑,非常匀称。脸廓外长了一圈白色的绒毛,绒毛后面是黑色的羽毛,这一白一黑,像戴了一顶漂亮的狗头帽。曾曾祖父每次从外面回来,山魈都一跳一跳地迎接他。看见他后,却又不好意思,像少女一样低下头,一跳一跳地回到原处。虽然是野物,但极其害羞。

  如果不是因为它太小,他是不可能捉到它的,因为它们的天性之一便是远离人类,不喜欢和人打照面。山区的人除了远远地见过它们的身影,只在洞穴的干土上见过它们的脚印。曾曾祖父去林子里挖草药。他不是医生,但懂得些土方,挖草药来给家人或者村里人治些小病。曾曾祖父要找一种叫竹黄的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植物,也不是动物。它们长在将要衰败或者已经衰败的竹枝上,像菱角,指头那么大,刚开始是肉质的,慢慢变成木质。烧熟后吞服,治小儿惊风和贫血性头痛。这个土方至今还在用,只是竹黄不容易找到,或者说你不找的时候总能碰到,想找的时候却总是碰不到。

  竹林深处有一个山洞,曾曾祖父在洞口看见了小山魈,挂在树杈上,羽毛上有血。被他看见后,它不但羞得急忙藏起小脸,还很恐惧,虽然它刚经历了一场更大的恐惧。据它后来说,它和母亲在洞口玩耍,没提防一只鹰扑下来,母亲为了救它,用身子整个罩住它,老鹰把母亲叼起来后,它从母亲的怀里滚了下来。鹰的利爪深深刺进母亲的身体,血滴在它身上,它吓昏了,醒来才发现卡在树杈上。

  曾曾祖父家的人很不喜欢它,说它是个怪物。家里养一个怪物,会招来祸害的,即使不招祸,至少也会被人说道。那些活得本分和正经的人是不会养怪物的。反对最为强烈的是曾曾祖父的母亲和妻子。父亲已经去世,母亲在唠叨时唉声叹气,说是管不了他了,也不敢管了。曾曾祖母则威胁说,要把山魈丢出去。曾曾祖父对这些唠叨和威胁充耳不闻,为了不让猎狗咬到它,他在柱子上给它做了一个窝。只要狗朝柱子上看,他就呵斥狗。它长大了一点,他把它放到地上玩耍,用一块小小的家织布给它做了件披风,更像小女孩了。曾曾祖母哈哈笑,嗔怪他“硬是想得出来”。他教山魈:“叫她妈,叫她妈。”曾曾祖母虎着脸:“哪个是它妈!我看你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狗倒没对它行过凶露过齿,大概是把它当成了主人的孩子,没把它当野物。小山魈特别怕狗,看到狗就往旮旯里藏,这时他若是去抱它、安慰它,它就会把脸伏在他怀里呜呜哭。

  时间长了,家里人也习惯了,虽然仍把它当怪物,但不再怕它了,从外面回来,没看见它,还不习惯,还会低着头到处寻找,他们叫它“细妹儿”。因为它的声音和长相都像一个发育不全的小女孩,在别人面前会说漏嘴似的说,“我家那个细妹儿”如何如何。

  只要不出远门,曾曾祖父都会跟它在一起。他在地里干活,或者上山砍柴都把它带在身边,有空就跟它说话。有一天,山魈突然说出一句话,是曾曾祖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哪个说的哇。”不管别人说什么,曾曾祖父都会反问这句话。他惊喜异常,从此更加细心地教它说话。山魈学会了好多话,声音清晰,要不是看着它,你会以为那真是一个人在说话。但它并不懂这些话的意思。它不但学人说话,还学狗叫,学猫叫,惟妙惟肖。狗和猫被骗过来,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同类在哪儿。山魈不懂人话的意思,男主人却慢慢听懂了山魈的话,它的“话”在不懂的人听来,就像山区的人突然听一个外国人说话,和哑巴嘴里冒出来的咕噜声差不多。

  几年后,山魈长大了,站在地上只有半人高,但从长相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已经成年了。无论是曾曾祖父,还是他的家里人,都对它有一种自豪感,就像他们家养大了一个孩子。曾曾祖母说到“细妹儿”的时候,和说到自己的女儿没什么区别,她不像最初那样讨厌它了。“细妹儿”已经学会叫她妈妈,她也乐于答应。老奶奶也一样,别人给她点什么好吃的,她都要分一点给“细妹儿”。他们喜欢听山魈说话,他们说一句什么,山魈往往答非所问,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反倒愈加开心。在生活清苦的山区,这样的笑声是稀罕的。他们对它的喜爱使他们对村里人的嘲笑甚至侮辱性说道毫不在乎,村里人提到他们家时,用“喂麻猫那家人”来指称,而不是以前的“沙田湾韦家”。

  柱子上的窝一改再改,但最后再也容不下了。曾曾祖父搭了张小床,被子什么的一应俱全。可它一夜也没在上面住,他只好把它的窝吊在房梁上,只有躺在悬空的窝里面,它才觉得安全。

  它早就不愿跟曾曾祖父去庄稼地了,他的背篓藏不住它了,只要听见陌生人的声音,它就又羞又惧,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对它来说,除了他的家人,其他人都是陌生的。而这些陌生人偏偏喜欢来看它、逗它。它宁死也不让他们看到它的脸,更不可能说话给他们听。他们见不到它的脸,便胡乱想象,有的说像猫头鹰,有的说像子,“子”他们是见过的,猿声人面,看见人时拉长声音啸叫。有人干脆说,它就是一只“子”。“子”喜欢吃拐枣。霜降过后,拐枣熟透了,甜味几里外都能闻到。“子”也胆小,忍到午夜才敢往拐枣树上爬,一到冬下就有人守在树下设套,每年都能逮到好几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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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肉细嫩,卖到城里去,或者用来招待贵客,都是极好的。

  山魈喜欢跟曾曾祖父到林子里去。森林宽广茂密,无边无际。一到林子里,它就兴奋地拍打着翅膀。它是有翅膀的,但已经不会飞了,因为害羞而长期生活在洞穴深处,退化了。它单腿独跳,善于在荆棘丛中穿梭。在林子里,它离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几次,惹得他不高兴,问它干什么去了?不是用人话问的,是用它能听懂的兽语问的,它羞得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干什么。

  它的表情瞒不过聪明的曾曾祖父,他知道它一定背着他在干什么。下一次,他跟踪它,为了不让它发觉,他戴了一顶插满草叶的荆冠。

  他看见了,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藤竹后面,它正和另外两只山魈嬉戏打闹。那两只山魈显然是雄性,而它,正处于发情期,他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完全不同于平时的夸张和做作。曾曾祖父很是不悦。他愤恨了。他嫉妒了。他难受了。他吃醋了。他听见它们正在商量如何完成交配。山魈只有一条腿,这给交配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其中一只山魈说,它找到了一个好地方,那里有三棵分布均匀的苦茶树,它们站在苦茶树中间,身体靠在三棵树上,可以称心如意地交配,林子里再也找不到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他知道那个地方。他把那三棵指头粗的苦茶树砍掉了,他要给它难堪。到了山魈约定的时间,他把它带进林子,然后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像平时一样忙自己的事。它既害羞又激动。他没有跟踪它,到天黑它还没回来。他更加嫉妒,以为它跟那两只山魈走了,过它们的野性生活去了。但第二天,他还是忍不住钻进林子去寻找。走到苦茶树前,他惊呆了。它已经死了,喉咙插进一棵苦茶木的树桩。这树桩是他一刀砍下的,断茬非常锋利。它显然知道这是他砍的,它无法承受这样的羞辱,自杀了。树桩虽然锋利,要把它插进自己的喉咙,没有一死的决心是不行的。

  他非常难过,恨不得把三棵苦茶树连根拔起。这时那两只雄山魈钻出来,它们愤怒地扑向他,奇怪的是它们只攻击他的右腿。他好不容易才挣脱,回到家,没敢说被山魈咬了,说是被狗咬了。

  被山魈咬伤后,任他用什么药,伤口就是好不了。曾曾祖父痛得受不了,他哀求别人给他把腿砍掉,大家这才知道他被山魈咬了。

  这位曾曾祖父有三个儿子,他们长大后,也多次受到山魈袭击,最后的症状也和他们父亲一样。他们中的老二是个瓢匠,善于用白杨或梓木抠挖成各种木瓢。为了不让下一代再遭山魈报复,他搬到了离冉姓坝一百里远的瓢匠沟。传说他有八个儿子,他们无一例外,在不同的时候,全都遭受到山魈的袭击。搬得再远也没用,已经和它们结下世仇了。

  讲到这里,姑父微微一笑:“我父亲痛得受不了时朝我们喊,给我锯掉吧,给我锯掉吧。我妈眼泪汪汪地说,我的先人,哪个敢给你锯呀。父亲临死前告诉我,这都是得罪了山魈的缘故,我们一代一代人都会死在这条腿上。他没想到,轮到我,我轻轻松松把它锯掉了。哈哈哈哈。”

  “你也被山魈咬过?”

  “哪里,林子里比兔子和松鼠大的动物早就没有了。老先人们被咬的次数太多了,一代一代,成了‘养老疾’,后代没有被咬过也会得这种病。”

  我一下明白了,刚开始发现病症,他为什么像得了个小小的奖励一样面带微笑,因为这是必然会来到的,他早就等着它,知道这个遗传病后就在悄悄地等着它,现在终于来了,反倒轻松了,放心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奖励,它只不过带着一点正气:我说了会来,就会来的,我不说假话。姑父知道自己在迎接什么,反倒没什么好怕的了。

  姑父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真香。我却熬了好一阵,只要他剩下的那条腿碰我一下,我就浮想联翩。

  二十多年过去了,姑父的乐观没有任何改变。有一阵,大表哥要给他装假肢,他坚决不要。当时有个什么医疗下乡活动,安装假肢比平时便宜。

  大表哥已经是老家中学的校长,表嫂是当地医院的医生。他当年和我讨论的问题,已经完美地解决了。我写作获得的虚名传到老家,大表哥的儿子才八岁,对我非常崇拜,我不时买本书寄到他所在的学校,他骄傲得满世界宣扬,并且读得很认真。同样的书,他父亲买给他,却常常被他搞得不见踪影。

  我去看他们,被他和姑父紧紧包围。姑父叫他给我倒水,他说:“我没空,我要和表叔说话。”全家人哈哈大笑。

  有一天,小家伙想方设法避开爷爷,要带我去看一样东西。他把我带到他家阁楼上,指着吊在房梁上的东西说:“喏,就是这个。”黑黢黢的,像树根。“这是什么呀?”他得意地说:“爷爷的腿,等他死了,取下来和他一起埋掉。”

  我背心倏地凉了一下。他说,爷爷的腿拿回来后,家里人立即抹了盐,再糊上一层黄泥,吊这里让煮饭的烟火熏。黄泥开裂脱落,斑驳苍老,很像一段松树。阁楼没有铺楼板,而是铺了两层竹竿,便于烟雾从缝隙之间钻上来,而阁楼下面,正是每天都会冒烟的厨房。别人家的饭灶好多年前就改成有烟囱的了,只有他们家一直沿用架柴冒烟都用一个灶门的老灶。

  “你不怕吗?”

  “不怕。”

  他上楼和下楼都蜷起小腿,单脚跳上跳下。往下跳省力,但技术难度大。因为农村的木梯,梯步是很窄的。他跳上跳下都很轻松,我三步并作两步才能赶上。下到最后一梯时,他像电线上的小鸟一样飞,飞出去一米多远。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跳,小家伙神秘地(或者说得意地)一笑:“山魈看见我只有一条腿,就不会咬我了。”

  “林子里不是早就没什么山魈了吗?”

  “林子里没有了,它们住到我家来了,它们藏在瓦缝里,藏在楼板下面,藏在柴堆里面,轻易不会出来。我们家的男人都看不见它们,只有女人才看得见。也不是每个女人都看得见,要心好的人才看得见。”

  “你妈妈看见过吗?”

  “我妈妈没有看见过,我奶奶看见过。有天晚上,奶奶起来收月光。奶奶坐在月光下面,把月光收到身体里去,下辈子再变成女人,她的身体就会像月光一样白。奶奶收月光时看见它们了,它们在磨盘上玩耍。奶奶没有惊动它们,也没有叫我们起来看。如果她叫了,她就永远看不见它们了。其实它们知道奶奶坐在那儿,如果是男人,它们早就藏起来了,因为它们对男人的气味特别敏感。我家有位曾曾祖爷爷,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事情,反正深深地伤害了它们,它们活着就是为了找他的后代报仇。”

  他这么一说,我的小腿也痒痒的。我问:“就没有办法和它们和解,难道?”

  “办法是有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小家伙严肃地看了看我,他说,从得罪山魈的曾曾祖父的儿子开始,就必须娶一条腿的姑娘为妻,要娶九代这样的媳妇,山魈才会原谅他们,他们的腿才会和其他人一样,直到老都是一对儿,不用中途锯掉。曾曾祖父的儿子、孙子都这样做了。直到第八代,有一位曾祖父没遵循这个规则,擅自娶了个双腿齐全的姑娘。他不是故意的,是他记错了,以为自己已经是第十代了,其实他还是第八代。可从他开始,下面的几代都没学他,结果他们的腿全都一到时候就生病。

  “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我长大后,我会娶个一条腿的姑娘做媳妇。这样我的下一代就不用担心了。”

  “那你现在用不着单腿走路呀,反正你今后要娶那样的媳妇。”

  “山魈它们不知道呀,再说,即使知道了也不一定相信,它们必须看到了,我确实那样做了,它们才会相信。”

  “你真勇敢。”

  “嘿嘿。”

  小家伙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我私下问大表哥,山魈的故事是谁想出来的?大表哥笑了笑,提起右脚,抹下袜子,我看见皮带扣扣在小腿上的假肢,心里不禁叫了一声:天啦。“去年,”他说,“我去进修一年,趁这个机会把它截掉了。发现得早,所以从踝关节上面截掉就可以了,比我父亲幸运多了。”

  “一点也看不出来。”

  “截得越短越看不出来。不过不能跑,一跑就露馅了。”

  “你没让家里人知道?”

  “除了你表嫂,别人都不知道。要不是和她睡一床,说不定她也不知道。哈哈哈哈……我告诉她,一定不能让儿子知道,他还小。”

  “他似乎并不害怕。”

  “不能让他害怕,他要是从现在就开始害怕,那一辈子就完了。儿子太爱看你买的书了,他语文不错,数学有点问题,你给他寄本数学方面的书吧。”

  “没问题。”

  回到云城后,我在第一时间买了本《趣味数学》寄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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