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见妈,眼里噙泪花。
昨天晚上,梦中又见母亲,她双手抱腹,阵阵喊疼,那可怜兮兮的惨状虽然已经过去五年了,但那情景却像一条鞭子抽打了我整整五年,像一把钢刀戳得我心头滴血。作为儿子,在母亲疼痛难忍,生命垂危之际,却束手无策。那时候,我常想,如果病魔是一块千斤巨石,我一定会从母亲的身上卸下来,背在自己的背上,哪怕压得我粉身碎骨;如果病魔是一剂毒药,我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替母亲去赴黄泉,因为已经六十二岁的母亲,在儿子们相继成人的时候,也该享享福了,可是眼看着母亲在痛苦的抽搐中离去,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抓住她那干瘪的手,不停地叫着“妈”。
二00四年中秋节刚过,在西安伺候弟媳妇坐月子的母亲自感身体不适,便匆匆赶回长武老家。她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了四姨,在四姨的一再催促下,第三天她到县医院进行检查,碰巧给母亲查病的大夫是我的一位朋友,当这位朋友发现母亲的病情十分严重,已到肝癌晚期时,他十分惊诧,问母亲儿女为啥不来陪她看病,母亲爽朗地回答了“娃们都忙,也没啥大不了的,可能又是胆囊发炎了,你给开些药吃吃就行了!”在询问中当得知是我的母亲时,这位朋友就按母亲的意思开了些消炎药。
打发走母亲,朋友当即给我打了电话,把母亲的病情告诉了我,咋一听,我就象触了电一样,浑身发麻,头发倒竖,口干舌燥,眼前阵阵发黑,直冒金星。稍定片刻,我立刻决定必须回去。一路之上,我心急只恨车不快,心里默默祈祷但愿是误诊。
夜半时分,我终于赶到了长武县城。半夜三更进不进家门我犹豫了。为了不引起母亲的猜忌,我只好先歇到县城,苦熬半夜,天亮后便赶到家中。
进得门来,但见母亲仍在洗衣服,袖子卷得老高,干瘦的胳膊发青泛黄,往日有神的眼睛已经深陷下去,满脸的皱纹里似乎落满了黄土,被汗水冲出道道沟壑;一头花发犹如晚秋中落满霜尘的蒿草,见此情景,我如硬在喉,但我强忍住悲伤,欲替母亲洗完这些衣服。可是母亲推了我一把说:“你坐了一夜车,快去歇着,就几件快完了。”说完又用力地搓洗起来。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便走进里屋,隔窗看眼前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水冲出了眼眶。
洗完衣服,母亲边晾晒边隔门问我“你这是哪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出差路过,听说你昨天看病去了,回来看看。”
“你一天那么忙,也没啥大病,就是胆囊发炎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有着五个儿子的母亲,面对这样的母亲,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晾晒完衣服,母亲这才进屋,看到我楞神地站着,她又说:“你先喝些水,我给咱做饭去。”
我用衣袖迅速地擦了一把眼泪,拉住母亲说:“妈,你不用做饭了,咱到县城去吃饭,我再领你到医院查查。”
“不用了吧,吃几天药看看。”
“既然我回来了,咱就去查查,也好放心。”
母亲知道拗不过我,也就只好依了我。
在县医院,通过作B超、CT检查,母亲的病情也进一步确诊为肝癌晚期。大夫告诉我,母亲的肝脏上有五个病灶,最大的一块肿瘤直径有5.8cm,最小的也有1cm,我不解地问大夫这意味着什么?大夫告诉我,这意味着你母亲的时日不多了。
当我把母亲从CT床上往下抱的时候,母亲还倔强地不让,但我还紧紧地抱住了母亲,心里在说:“妈,你抱大了我们弟兄五个,可我们弟兄五个又有谁抱过你,这虽然是迟来的抱,但你就让我抱抱,也好使我们的心灵得到一丝丝安慰。
在征得舅舅的同意和大夫的善意的提议下,我们商量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就不要再折腾她老人家了,就住到县医院作最后的安慰治疗。
于是,我们告诉母亲她得的是肝炎,没什么大不了的,住一段时间医院就会好的。就这样,母亲在她六十二岁的有生之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住进了医院。
住院的第三天,二弟、四弟也从西安回来了,三弟、五弟也从新疆相继赶了回来,这时,母亲就催我赶紧回单位,说我在煤矿当头头,不容易,压力大,她的病不要紧,有几个弟弟照顾就行了。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我怀着难过的依恋的心情回到了铜川。以后的日子里,我几次想回去,想再在母亲的病床前尽尽孝,但都被母亲在电话的那头婉拒了。母亲住院二十天以后,弟弟打来电话说母亲好歹不住了,说自己得的是怪病,住院不顶事,要回家去找人送送(迷信的祛病方法)。在征得医生的同意后,弟弟们把母亲接了回去。
我回到家已是母亲出院的第二天,一进门,从母亲的脸上我就看出了母亲的病情在加重。可是看到我回来,母亲却强装出一副很轻松的神态说:“回来找人送了送,我感到好多了。并埋怨现在的医院住不起,太贵了,花钱不少而且不治病。”
我能说什么,只好明白装糊涂地说:“病情减轻了就好,咱再找个人送送,要不然找个中医吃些中药。”
母亲欣然同意。我们便再次找了个阴阳先生为母亲送了送,而且还接来一位在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老中医为母亲开了几付中药。
其实,在每个人的心里,包括母亲自己在这个时候都十分明白母亲的病情结果会怎样,但谁也不愿意把这道窗户纸捅破。那样的话也许对谁都是很残忍的。母亲不说,是为了安慰我们,好让我们的心灵上少受些磨难和创伤;我们不说,也是为安慰母亲,好让她老人家在最后的日子里少些悲观和失意,再多一丝丝生存的希望。
母亲的病没治好就出院了,这意味着什么。乡亲们都很明白,所以出于乡亲的友善,出于姐妹的友爱,出于晚辈的敬仰,自打母亲出院后,同村的人们纷纷来看望母亲。就连过去和我家曾经有过过节和矛盾纠纷的人都来了,这是我们始料不及和意想不到的。那几天,在母亲的屋子里总会再现过去岁月里那美好而难忘的场景,也总会不时地传出友善和蔼而亲切的笑声。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这几天看她的人不少,就连想不到的人都来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得出,母亲的心底是甘甜的,是充满了满足和幸福的感觉的。我也深感母亲在笑声中走完她最后的日子要比在悲痛绝望中好得多。
在屋里呆了两天,我又被母亲撵回了铜川。
俗话说:“母子连心。”在母亲生病的第三十八天那晚,也就是农历甲申年的十月初八晚上,我的确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辆救护车拉着母亲翻在了通往故乡老宅子的路上。梦中醒来,我惊魂难定,情绪很是不好,一大早就焦燥难安。我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尽管打电话过去,弟弟告诉我母亲依然是老样子,即使疼痛加剧,疼的时候把手绢塞进嘴里咬住也不吭声。我让弟弟把手机给母亲。电话那头仍然是母亲那熟悉、可亲、清晰的声音,只是从音量上我能辩出有些气力不足。她仍然告诉我她没事,一再叮咛我矿上的安全不敢大意。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决定回去。
下午5点多到家,进门后,母亲蜷着身子爬在炕上的被子上,手里捏个手绢不停地擦拭着嘴角啧出的痰迹。这次回来,我是特意为上高三的儿子和上小学的女儿请了假,携妻一同回来的。当儿子进门喊了一声“奶”,抓住母亲手的时候,母亲伸出一只手婆娑着儿子的头,半天只说了一句话:“孙子都这么大了,也该死了!”
听到这里,一屋子的人都抹起了眼泪,我赶紧跑出屋外,蹲在墙角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失声痛哭。听到哭声,母亲唤我进来,这才对我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我得的是瞎瞎病,你们也尽心了,不要为我难过,我死了你们好好过日子。”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母亲又接着说:“我虽然受了一辈子苦,养了五个儿子,可看到你们个个都走正道,好好过日子,我也就心甘了!”
说到这里,母亲指了指自己的衣兜对我说,“我衣服兜兜里还有些钱,你拿出来,留下一千元等明年娃考上大学了送给娃,剩下的添补的给我办后事吧,你们小时候,家里穷,没好好供你们上学,这是妈一生的遗憾,但是,你们不能再把娃耽误了。”说完,母亲不再吭声了。满屋子只剩下一片啜泣。
农历十月十一,母亲在难挨的痛苦中走完了她最后的日子。当痛苦结束,她安然地睡去的时候,我们从她安祥的面容上能看得出。虽然她的一生很苦,苦到在长武大街上能吃一顿夜市都是一种奢望,但她无怨;虽然她一生很累,累到靠在门框上打个盹都是一个满足,但她无悔,因为她教育儿子们“续家风,行正道”的家训得到了发扬。
送走母亲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顿时青山披孝,一切似乎冰封凝固;唯有北风的呼号伴随着声声唢呐的咽鸣在原野上悲咽,挂在树梢上的招魂幡在风中舞动,似母亲在向我们挥手作别,哭声中,我们只有一个愿望:母亲一路走好!
母亲就这样走了,整整五年了,虽然她已变成一缕清风,但她的音容笑貌、崇高母爱却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记忆中无法抿去。我们很是明白,风中始终有一双和蔼可亲、关爱鼓舞的眼神在无时无刻地挂念着我们。
母亲你在天国还好吗?儿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