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耕者,结束了秋收冬藏之后,每天就余下一个字:闲。茅檐之下,或负暄而坐,或促膝相语,自是一番享受。于读书人,冬日却适合阅读。毕竟,此时的窗外,风云寂寂,木叶索索,景象远不抵文字的妙造。
年前,我读了两本书。一是皎然的诗集,一是苏轼的传记。
先说前者。皎然,生于公元720年,卒于公元803年,是唐代三大著名的诗僧之一。相比他,贯休和齐己在时间上要晚,在成就上亦小。除诗功外,皎然在茶学、佛典、儒经上还有较深的造诣。再者,他是谢安的十二世孙。因此,皎然之名动公卿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这儿,我只说由皎然发起(其实,用“发起”这个词并不恰当,因为古人相聚,赏鉴文墨,唱和词章,就像我们今天的围炉品茗、看花对酒,多率性而为)的一次风雅之举——联句。
常州,建安寺。窗外,夜幕低垂之下,云影重重,雨声潺潺;室内,烛光照席,茶香浮瓯。僧人皎然,与他的几个朋友,在收拾了蔬盘粥杯之后,继续谈古论今。
他们分别是:李纵,赵州人,驾部员外郎;王遘,太原人,祠部郎中;崔子向,金陵人,监察御史;齐翔,定州人,前吏部郎中兼括州刺史;郑说,籍贯不详,前太常寺奉礼部郎中。尽管都是官员——有的仍在职,有的已致仕——却似昂藏出风尘的皎然,功名不入梦,诗酒独关情。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声:“久不得皇甫侍御的音讯了,不知近来可好?”
皇甫侍御,即皇甫曾,润州人,皇甫冉之弟,也是一个与他们名望相亚、志尚相同、才情相侔的人物,更是他们醉卧醒吟的好友。
良朋嘉会,不可无诗,而怀人又是最好的题材,何况在一个风雨萧骚的暮夜。于是,磨墨、铺纸、抓阄、吟唱、书写,顷刻之间,一首题为《建安寺夜会,对雨怀皇甫侍御曾》的六韵之作就落于笔端:
相思非是远,风雨遣情多。
愿欲披云见,难堪候晓过。
夜长同岁月,地近极山河。
戒相初传授,文章旧切磋。
时称洛下咏,人许郢中歌。
惆怅徒延首,其如一水何。
这是一首五言排律。于古人,合辙、押韵、对仗是作诗的基本功。此诗之妙,妙在它不是出于一人之手而是由众人联句而成。
联句是古代作诗的一种方式,或一人一句,或一人一联,或一人数韵,形式不一而足。
诗由皎然起句,押五歌韵,用“相思”和“风雨”两词破题。然后,李纵、郑说、王遘、崔子向依次赓之,最后由齐翔结句。
李纵以“愿欲披云见,难堪候晓过”表达了对皇甫的思念之切。郑说上承李纵和皎然之意,从时间和距离进一步强调:一夜虽短,度似年荒岁老;一地虽近,隔如山高水远。至王遘,则笔锋一转,怀念他们谈佛说禅、赋诗作文的往事。崔子向再一转,以两个典故盛赞皇甫之才:洛下咏,典出谢安;郢中歌,借指《阳春白雪》。意思是:斯人也,能领一代风骚;斯笔也,足参一嘘造化。
齐翔则以“惆怅”二字照应开头,完成了一首诗的“合”。但末句又得“唯见长江天际流”之笔意,言尽而味远,留人以无穷的想象。
我之所以做这些解释,只想说,这首诗无论从起承转合的技巧上,还是从情感表达的充分和一致上,很难看出是由几个人在短时间内完成的。它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除这首之外,他们之间——当然包括皇甫曾,也包括洛阳人、殿中侍御史陆士修等——联句之作还有很多。如:《冬日建安寺西院喜昼公自吴兴至联句一首》《建安寺西院喜王郎中遘恩命初至联句》《建元寺西院李员外纵联句》《渚山暮春,会顾丞茗舍,联句效小庾体》等。
事实上,联句在诗唐词宋的年代,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就像倚竹题诗、拈花分韵,对才子雅士,于置酒望云间,已回山转海。
比白乐天、元微之晚一些,有姊妹仨,姓已不知,名字分别为光、威、裒。姊妹三人,曾联句作诗一首,光一威二裒三,次第吟之,每人两句,共十二韵二十四句。前十句为:
朱楼影直日当年,玉树阴低月已三。
腻粉暗销银缕合,错刀闲剪泥金衫。
绣床怕引乌龙吠,锦字愁教青鸟衔。
百味炼来怜益母,千花开处斗宜男。
鸳鸯有伴谁能羡,鹦鹉无言我自惭。
该诗不是什么名篇佳什,但在当时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以致许多人互相传抄。这令与之同时代的——也是史上著名的女诗人之一——鱼玄机读到后钦佩不已,竟生出“朝睹红颜,夕死可矣”之叹。
鱼玄机和诗一首,题作《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因次其韵》。前十句和后四句如下:
昔闻南国容华少,今日东邻姊妹三。
妆阁相看鹦鹉赋,碧窗应绣凤凰衫。
红芳满院参差折,绿醑盈杯次第衔。
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
文姬有貌终堪比,西子无言我更惭。
……
暂持清句魂犹断,若睹红颜死亦甘。
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
次韵是和诗中最难的一种。与原诗相比,鱼作一无出律之处,二无凑韵之嫌,而且对仗工整,用典贴切,实属一流的佳作。
我在这里插入这个故事,无非是想说,古人吗,九流宗韵海,七字揖文江,即使“谪来尘世未为男”,也能“雪飞梁苑操奇赋,春发池塘得佳句”。
再说后者。苏子之才,旷古唯一,这使他也拥有了千古无伦的风采。
公元1079年暮春,四十四岁的苏轼,“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别徐州,走马南下,到太湖之畔的湖州上任。月底,苏轼过扬州。
扬州知州鲜于子俊亦是一位“撷芳杜兮为衣,掇紫芝兮作佩”的诗雄。况且,鲜于子俊是阆州人,与苏轼有着“云起岷峨,雪消巴蜀”共同的乡梦。苏轼的到来,令他格外高兴。
鲜于在平山堂设宴。
平山堂不是寻常的去处,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它是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欧阳修知扬州时所筑。
平山堂建在城西北的一处高岗上,凭栏远眺,山川云物,尽收眼底,是当年“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的地方。
八年后,立朝敢言、为政有绩、出使有功且学问可为天下师的刘敞赴扬州太守任。欧阳修作《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一词相送。篇中有这样的句子:“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刘敞到任后,即登平山堂,并作一律寄给它曾经的主人:
芜城此地远人寰,尽借江南万叠山。
水气横浮飞鸟外,岚光平堕酒杯间。
主人寄赏来何暮,游子销忧醉不还。
无限秋风桂枝老,淮王先去可能攀。
此前,苏轼曾两过平山堂。第一次是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由京师赴杭州任通判,南下经扬州;第二次是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由杭州移知密州,北上经扬州。
这是他第三次路过。睹物思人,苏轼顿生无限感慨:恩师当年是何等的诗酒风流啊!转眼间,三十一年已经过去了。此时,欧刘两位前贤皆已作古。而自己北调南迁,功名蹭蹬,好不令人惆怅。抚今追昔之际,苏轼挥笔写下一阕《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此次宴会,湖州人张嘉父亦在座。一个叫德洪的僧人——与张嘉父一样亦是苏轼的朋友——在《跋东坡平山堂词》中记载:
苏轼登平山堂,怀醉翁,作此词。张嘉父谓予曰:时红妆成轮,名士堵立,看其落笔置笔,目送万里,殆欲仙去尔。
这便是苏轼的风采。而平山堂,就像兰亭因了王羲之、滕王阁因了王勃、浣花溪因了杜甫,也藉了欧阳修、刘敞、苏轼、鲜于子俊的声华而名扬天下。
至此,我的感慨是:今天,我们的学问,我们的精神,去古人已远。前者,睹物识名,登高能赋,于古人原不过寻常之事。如今,遑论即席联句,即使作一首既押韵合辙又语言优美的绝句,对许多人来说已似戴着镣铐跳舞。说一句唐突的话,不少著书立言者,作诗不按诗律,填词不懂词牌,撰联不知联则,亦恬不为怪。
然而,诗有别材,非关书也。学问大,未必就能做出一首好诗。周笃文先生说:“(诗词之)一字一句无不呈现的是诗人的风骨、气韵、胸次、性灵、才调。且,诗唐词宋,诗词也是一个时代精神的体现。”像李白之“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杜甫之“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苏轼之“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这些句子,若无“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的性灵,若无“游寸心于千古,收八埏于一掬”的气度,岂是“黄卷十年子,青灯一腐儒”写得了的?
皎然是一个出家人,“身去兮天畔,心折兮湖岸”,逸思闲情,非俗子与论。他的那些朋友,虽是仕宦中人,亦不薄交游,雅好吟赏,更非贪位慕禄、趋炎附势之徒可比。而苏轼,一生宦海浮沉,厄运频仍,“却对酒杯浑似梦,偶拈诗笔已如神”。无他,以其有“垂天紫霓云端下”的气概、有“九死南荒吾不恨”的精神之故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梁园之会、洛下之咏远去了,旗亭画壁、曲水流觞远去了,陶渊明、谢康乐、李白、杜甫、欧阳修、苏轼亦杳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但风月无今古,情怀自浅深,文采风流又岂有灭而不传的道理?
壶觞须就陶彭泽,风俗犹传晋永和。
此语,当是千古英灵对华夏之子深切的呼唤。
写于颍水之畔
壬寅年仲春